第21章
刀刃般刺骨的寒水侵入她的身體,她漸漸失去了知覺…
一片朦朧間,她仿佛到了一處頗為繁盛的城中。
雕車競駐,寶馬相馳的街道屋宇雄壯,門麵廣闊,不遠處的臨街樓觀對聳,丹艧飾於橋上虛架的巨木上,宛如飛虹。
這是大齊的盛京城。
穿過橫連的坊巷院落,她來到了一處有些熟悉的府邸中。
挑高的門廳和宏敞的大門,門口兩根丈餘長的烏木柱子以及上檻突凸的四件雕著團壽的八角門簪,種種都昭顯著這座府第的雍容尊貴,府匾上金漆描著的幾個大字在日光下亮得刺眼,她搭了眉正待細瞧,已變作透明漂浮物的身體卻不受控製地向內飄去…
看到聞秀蘭時,陶知影才知自己為何會覺得這府邸有些眼熟。
這忠武侯府,她上世是來過一次的。
彼時她剛到盛京不久,巴巴地來侯府看望聞秀蘭。已貴為侯門女眷的聞秀蘭勉強屈尊見了陶知影;她特意打扮得珠圍翠繞,舉手投足間都表現得矜貴十足,二人敘舊時,話裏話外都在炫耀著侯府的奢迷,直教陶知影暗羨不已。陶知影還給她遞了一封聞傳鬆托自己帶去的書信,不過聞秀蘭接了後就順手投進了一旁的炭盆中,竟是一眼也沒看。
二人敘話未幾,忽有外院的使女徑直入了院,說是主母身子不適,喚聞秀蘭過去伺候。那使女趾高氣揚,並不拿正眼瞧聞秀蘭,而是向著空氣傳話,對明顯是客的陶知影更是無半分禮數,進來時甚至吊著梢白了她一眼,仿佛府裏來了個打秋風的窮親戚一般。
後來陶知影哪怕嫁到了相距不遠的安遠伯府,卻再未去過忠武侯府,自然也有這個原因。
陶知影記得,當時的聞秀蘭聽得主母傳喚,不僅有些慌亂,甚至還隱隱透著些許懼怕。知自己不便再待,陶知影識趣地告辭,聞秀蘭也沒有挽留,隻撐著強笑著送她出了院子。
一陣啜泣聲侵入,場景事物漸如潮水般退去,朦朧間陶知影於一片黑暗中撐撐眉心,眉間緩緩發力,提起了眼皮——見秋照正坐在床沿垂淚。
鬆了鬆嗓子,有些費力地出聲:“莫哭…”
秋照喜道:“小娘子你醒了!”
剛從外間端著湯藥進來的秦婉薑也急忙湊到床前:“可算醒了,你都快躺了一整天,可教人擔心死了…”
陶知影見她亦眼泛紅跡,想來是嚇到了:“別擔心,我無事的。”
打量了一圈,發現自己是在秦婉薑房中,便問道:“真人可無礙?賊人有否捉到?”
秦婉薑點點頭:“祖母無礙,那夥賊人皆被捉住了,現正綁在觀中看押。”
正欲再問時,有人叩門。
長落站在門外,忐忑地問:“可是陶小娘子轉醒了?”
躺著說話不方便,陶知影在秋照與秦婉薑的攙扶下坐起了身:“郎君請進罷。”
聽她聲音似無大礙,長落鬆了口氣:“小娘子醒了便好,仆就不進去了,一會兒二殿下與我家世子爺就要到觀,仆得前去相迎,小娘子好生歇著便是,仆先告辭。”
察覺到秦婉薑的身子僵了一下,陶知影也隨即陷入殷憂。三皇子此番前來,定是審問那夥人,到時恐怕也會來找她,得想想一陣如何應付才行…
果然,在探過令福公主,審過歹徒後,三皇子與沈同晏便去找了陶知影。
三皇子製止忙欲起塌行禮的陶知影:“你有傷在身,無需多禮。”
“謝過殿下。”
沈同晏恨恨地盯著她:“知道那處有多高嗎你就敢往下跳?”
陶知影據實回答:“知道的,沒有多高。”
她又不傻,當時並沒有爬多少層,想來跳下去不會危及生命,而且長落他們明顯已經進了觀中…否則她不會跳得那麽幹脆。隻是現下身子還有些酸痛,想來是被湖中冰水給泡的。
沈同晏瞪眼:“你倒是視險如夷,那是長落帶人及時趕到,不然就憑你身上穿的棉衣,要不得一會兒就該沉底,此刻你焉有命在?”
見沈同晏一幅吃了炮仗的樣子,陶知影百思不得其解,實在不明白哪處開罪了他。
齊修清清嗓,道:“吾之姑祖母此番得陶小娘子大義相救,吾在此謝過。此番順利殲敵,陶小娘子也是功不可沒,待將養好了身子,若有何處需吾相幫,也請小娘子不吝告知,就當全了吾的一片報恩之心。”
陶知影狀似惶恐:“民女不敢言功。想來此番既是真人福運雙修,也是大齊國運天澤,該有此一勝。況我大齊兵士在戰場奮勇殲敵,民女不過是碰巧得了個機運,有幸出了一份薄力罷了,殿下如此客氣,倒真是折煞民女了。”
“吾還有一事想向小娘子請教。”
“殿下請講。”
“陶小娘子是自何推斷…將有賊人欲擄吾姑祖母的?”
語中探究之意很明顯,陶知影淡定自若道:“民女惶恐,當時聽得沈世子憂心契丹或派人騷擾臨城百姓,便想著契丹既已窮途末路,萬一打起皇室家眷的主意,擄了真人於陣前…民女便鬥膽設想自己若是三皇子,見得親人身犯險境,難免生出顧慮,若因此貽誤戰事,豈非就順了那敵方的意?幸虧遇著沈世子身邊能士,得了那位郎君的力,這才順勢阻了歹人之計。民女粗鄙,當間若有冒犯之處,還請殿下恕罪。”
齊修眼中浮起興味,好一個靈心慧舌的小娘子,硬將一席話說得滴水不漏,叫人難尋差錯。
陶知影心下猜測,不知三皇子方才是否審出這幾人的真實身份,她猜想,應該是五皇子的人。
想來是五皇子見三皇子將勝,便私下派人擄了公主暗中獻予契丹,用以威脅於三皇子。
三皇子若顧念公主性命,當即退兵,則此戰難言勝利。
三皇子若揮手繼續攻戰,則公主喪命陣前,三皇子回朝也沒什麽好果子吃。
總之不論結果如何,五皇子都是得益的那一方。
齊修沒再多說什麽,隻囑咐陶知影安心將養,便離開了。
目送著三皇子出門,陶知影不由心下暗襯:不同於沈同晏的輕佻孟浪,這位風華無雙的三皇子,倒是頗為清冷自恃,再加上他的身份威壓,尋常人怕隻有望而生敬之意,也難怪秦婉薑不敢靠近,這可是正宗的“齊大非偶”…
見陶知影一直望著齊修的背影,眸中意味不同,沈同晏心下發堵:“看來陶小娘子心氣不小,不想給爺作妾…原是瞧不上我忠武侯府。隻可惜,二殿下乃是正統皇室子弟,他的後院可非你一介小小商女能入的。”
正若有所思間,聽他出言相刺,陶知影想到方才的夢境,繼而憶起上世與他唯一的一次見麵。
彼時肖培之因爵位之爭被家中冷落,急欲攀上三皇子,得知與三皇子交好的忠武侯世子將參加一場宴會,便特意帶了陶知影一同前去。宴會間隙時,主動尋了沈同晏攀談,欲借陶知影聞秀蘭乃是閨中姐妹的名義盼與其能與其交好,進而為三皇子引見於他。誰知沈同晏卻隻是不閑不淡地瞥了他們一眼,回複的話中多有諷刺與不屑,甚至直言妾室並非什麽正頭娘子,卻也值得他巴巴地帶出來惹眼作戲。肖培之未想會被其當眾下臉,直被沈同晏的話堵得臉一陣紅一陣白,又礙於二人地位相差而不好發作,隻得訕訕地帶著陶知影退開。
而陶知影被肖培之帶到沈同晏跟前時,根本不敢抬頭看他,哪怕被他羞辱,也隻能紅了眼暗自咬唇。
她與肖培之灰溜溜離開宴席時,一路被宴中的各色女眷毫不留情的指點嘲諷,那種極度屈辱的感覺令她至今想起都覺如芒在背,刺痛不已。
如今再聽得他一番陰陽怪氣的言語,心下也當即升起慍怒:“世子且放心就是,民女有自知之明,幾位貴人對我來說都是天神一般的人物,萬萬不敢肖想半分。莫說是做後院中人了,就算是為奴為婢,民女也自知身份很不夠看,怕踏入府中,髒了貴人的地。”
沈同晏聞言氣極:“你——”
“民女身子有些乏了,可否恭請世子離去?當然,世子身份尊貴,若不願騰挪貴體,換民女出去也可。”說完,她作勢要掀被下床——
沈同晏忙上前製止她,深吸了一口氣,狀似隱忍道:“你且歇著,我走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