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炷香過後,江漓原路返回,站在院牆下模仿了幾聲貓叫。

靈心的腦袋便從院牆後探出,見到自家姑娘完好無損地回來,她麵露欣喜,趕緊伸出手臂,將人拉進了院內。

江漓此次行事縝密,料準了江府裏的人都不會察覺,加上今夜見到了該見的人,她心情不錯,唇角勾起,也朝靈心露出了幾日來最放鬆的笑容。

靈心本緊繃著神經,見到主子突然這般笑,整個人頓時呆了一呆。

姑娘這張臉她不知看了多少個日日夜夜,但每回還是被姑娘的容貌驚豔。

江漓見她發呆,伸出纖細的手指在靈心額頭上輕輕彈了一記,語氣輕鬆道:“事已辦成,接下來咱們隻管等消息即可。走吧,將房中珍藏幾年的梨花釀搬出來,今夜我們好好慶祝慶祝。”

靈心也是喜不自禁,忙回了聲“是”,提裙跟上。

隻是江漓不知道的是,今夜自她一身黑色衣衫翻出院牆開始,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不遠處荒廢高樓上的兩人盡收眼底。

……

江漓返回江府沒多久,方形派出跟蹤的暗衛匆匆趕回。

陸淩霄坐在靠窗的金絲木椅上,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叩在桌案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見到暗衛歸來,他手下的動作一頓,抬眸看過去。

暗衛半跪抱拳,恭敬道:“回王爺,江家長女方才去了長安藥鋪,見的人是長安藥鋪的掌櫃——元山。”

方形一拍大腿,搶答道:“哎呀,這姑娘果然去的是長安藥鋪。王爺,看來您所料不錯,長安藥鋪和江漓之間淵源頗深。”

陸淩霄看著那暗衛,道:“可聽清楚他們說了什麽?”

暗衛道:“元山身手了得,屬下怕他察覺沒敢靠太近,隱隱約約聽到元山說到‘京城’、‘舅舅’、‘快了’的字眼。”

方形不解道:“這江漓還有位京都的舅舅?”

“她生母出自京都林氏,外祖父曾任禮部要職,後來身體不佳無奈退隱,前幾年其子林殷在官場嶄露頭角,如今已官至大理寺丞。元山口中的舅舅應當便是指江漓的舅舅林殷。”陸淩霄淡道,“前幾日有密報,林殷已經帶著一眾護衛離開京都,算算日子,明日就該到達此地。”

方形似乎想起了什麽,“嘿嘿”一笑,道:“如此說起來,王爺和江家這位於你有救命之恩的嫡長女倒還沾著點親。江家嫡女的外祖是京都林氏,而王爺您的八字沒一撇的未婚妻的外祖也是京都林氏呢。”

話說完,他好整以暇地看著麵前的人,一副頗得意趣的模樣。

陸淩霄劍眉微皺,涼涼看了一眼方形:“不過是當年指腹為婚的笑談,本王對莫家長女無意,也並無實質婚約。還望方兄不要再提。”

“嘖嘖嘖,看來莫家的那位嫡長女是一腔真心錯付咯。”方形笑得邪氣十足,收攏手中的扇子在手心敲了兩下,踱步到陸淩霄身側坐下,道,“你說這場婚事不作數,可想好了如何給老太君交代?”

老太君盼星星盼月亮的就想要個孫媳婦進門,可這麽多年過去了,愣是隻盼回了空氣。

好不容易鬧出個‘有口頭婚約的孫媳婦’,老太君豈能罷休。

陸淩霄指尖揉了揉眉心,似也在頭疼此事。語氣卻淡漠道:“等布局好江南勢力,回到京都時,我自會向祖母解釋。”

——

當夜,江府主院。

白日江晚從江漓院中憤怒離開時,就直衝袁氏的主院,無奈袁氏出門赴宴未在,她隻好憋了滿腔的怒火回了自己的院子等著。

好不容易下人來報袁氏已回,江晚匆匆趕去,進門就喊道:“母親,我一定要撕了江漓那小賤/人的嘴,氣死我了!”

袁氏在外應酬了一天很是疲憊,好不容易清淨會兒,江漓尖利的聲音又響在耳邊,攪得她的腦袋一陣眩暈。

可到底是親生的女兒,即便性子跋扈,袁氏也舍不得訓斥半句,隻好強撐著坐起身,耐著性子問:“晚兒,發生了何事?”

江晚坐在桌邊,喝了口熱茶,用力將茶盞摜在桌麵上,恨恨道:“這小賤人平時看著唯唯諾諾的,如今卻搖身一變伶牙俐齒起來,我不過是上門訓斥她幾句,就被她言語刺了回來!”

袁氏頭疼道:“好端端的,你去招惹她幹什麽。我早跟你說了,如今江漓這臭丫頭翅膀硬了,嘴巴更是刁鑽,連母親在她那兒都吃了虧,更何況是你。”

江晚從小是被袁氏一路捧著長大,從來都是自己誇自己好,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尊貴厲害的女子,哪裏能接受袁氏說她會在江漓麵前吃虧。

她雙眼一瞪,不服氣道:“母親說不過她就躲著她,我可不怕她。今日去江漓院子,我本該贏了,可她突然提到一件陳年舊事,這才讓我落了下風。”

袁氏心口一跳,有種不好的預感,問:“她說了什麽事?”

“她說我其實有個姐姐,是母親嫁給爹爹前就生下的,”江晚怒道,“我自然是不信,可江漓說若想知道真相就來找母親,說得跟真的一樣,我就來找您了。母親,這事不是真的吧?您放心,我一會兒就衝到江漓院子裏去大鬧一場,撕了這賤/人的嘴給您出氣。”

剛才來的這一路,江晚都在琢磨這事,越想越覺得荒謬,母親從前並未嫁過人,怎麽會在嫁入江府前有了孩子呢。

袁氏一聽,勃然變了臉色,站起身駭道:“你聽……你聽她說什麽胡說八道!”

“我就知道是假的!”江晚一聽袁氏否認,心中立刻有了底氣,也憤怒道,“這小賤/人竟然胡說八道詆毀母親聲譽,我這就去稟報爹爹,讓爹爹請家法,好好懲治江漓!”

說完,她作勢要走。

袁氏臉色煞白,忙拉著她:“你回來,這……這點小事不必找你父親,母……母親自有法子懲治她。”

江晚半信半疑:“真的?母親打算用什麽法子?”

袁氏的臉上閃過陰毒:“這你別管,我的法子定會讓這惹人煩的臭丫頭求生不得,求死無能。”

——

次日傍晚,主院中派人來請江漓用晚膳。

有個臉生的婢女畢恭畢敬站在廳堂中央,道:“大姑娘,老爺今日休沐,夫人說一家人難得能聚到一處,便命廚房準備了許多美味佳肴,請大姑娘前去一同用膳。”

這是過去十多年從未發生過的事。

父親為官忙碌,平時的確甚少在家用膳,可這十多年難道一天都沒有空閑嗎?自然是有的。

那麽,為何袁氏從前從未想起過讓她同去主院用膳,今夜突然想要上演一場母慈子孝呢。

江漓心中明鏡似的,麵上堆了笑,道:“你去回話,說我馬上就來。”

那婢女如釋重負,忙點頭道:“是,奴婢遵命。”

說完,她就要走。

江漓叫住她:“你叫什麽名字?”

那婢女戰戰兢兢的:“奴婢……奴婢名叫秋林。”

江漓繼續問:“在主院當值?”

“不,不曾。”叫秋林的婢女嚇得低下頭,聲音顫抖,“奴婢……奴婢是負責廚房打掃的。”

江漓覺出幾分趣味,繼續問:“既然是廚房當值,為何夫人讓你來我這裏傳話?”

秋林何時見過這陣仗,被主子姑娘連著詢問,心中大亂,跪在地上慌張道:“是常嬤嬤找到的奴婢,說姑娘……姑娘……”

江漓見她怕得這樣,緩和了神色,溫聲笑道:“你不要害怕,如實說即可。常嬤嬤說了什麽?”

秋林在廚房幹雜活,被挨罵挨打慣了,聽到江漓這般溫柔的語氣,言外之意也不會責罰她,心中就是一定,而後內心湧上無限的暖意來。

她穩住心神,道:“常嬤嬤說,姑娘您性子狡詐,出口刁鑽,她不耐煩來您這裏傳話,正巧奴婢路過,常嬤嬤就逼著奴婢代替傳話。”

她眼裏淚光閃爍,後怕道:“還說奴婢要是沒請來姑娘,就……就要讓夫人將奴婢發賣出去。”

“江府發賣奴婢,都要講一個理字,若無犯錯,即便是當家主母也不能將你發賣。晚膳我會去,你且放心。”江漓示意她起身,“回去吧,記住別讓常嬤嬤看出端倪。”

秋林聽得大姑娘說的一番話,簡直如沐春風,怪不得這幾日府裏下人間都在傳,大姑娘從柴房出來後,像變了個人似的,不僅讓夫人在老爺麵前受了斥責,性子跋扈的二姑娘上門挑釁,最後也是受氣而歸。

秋林覺得,大姑娘這樣好的人,就是該受眾人追隨吹捧的,不像夫人和二姑娘,就知道用權勢磋磨人。

想到這裏,她重重點頭,道:“奴婢知道了。多謝大姑娘。”

秋林走後,江漓吩咐靈心為她梳妝。

靈心邊替她綰發,邊道:“姑娘,夫人會這麽好心請您一同用膳?奴婢是不信的,這其中必定有詐。”

“有詐無詐,去了便知,”江漓將發間略顯張揚的海棠花簪子拆下,換上了淺緋色的琉璃簪,“若她有詐,倒正中我下懷。”

——

晚膳時分,江漓到時,袁氏已和江晚候在了廳中。

見到江漓入內,江晚冷哼一聲轉開了頭,白眼更是翻到了天上。

江漓全當沒看見,朝袁氏頷首:“夫人安好。”

袁氏神色平平,指著空著的位置,冷硬道:“坐吧。”

很快,江城歸來。

三人起身朝江城行禮,江城笑著擺手道:“自家人用膳,不必多禮。”

話畢,他掀袍入座,入座時看到身側安靜垂首的長女,不免多看了幾眼。

袁氏自然見到了江城對江漓的留意,心中恨得癢癢,一抹妒火升騰而上。

她麵上強行忍住,對江城笑道:“說來也是妾身失職,擔心老爺公務繁忙累著,這麽久了,也沒有讓一家人多聚聚。”

江城見袁氏今夜如此善解人意,對長女的態度也不像前幾日這樣咄咄逼人,心裏積壓的悶氣也散了。

他端出一家之主的樣子,道:“聖人有雲,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一家人合該如此和睦,小事而已,切莫因為從前的事生了嫌隙。”

袁氏立馬溫柔點頭,體貼地給江城添了一碗湯。

江漓在旁看著這一幕,心中冷笑連連,關柴房、逼婚這些事都能被江城說成是小事,那什麽才是大事?

她這位麵子與仕途大過一切的父親,本性是如此的涼薄。

察覺到江城挪過來的目光,她乖順道:“女兒謹聽父親教誨。”

江城更加開心,連著說了好幾聲“好”,吩咐下人伺候著妻女用膳。

袁氏估摸著氣氛已差不多,袁氏命人端上兩盞甜湯,對江城道:“老爺,小姑娘家家的最愛吃些甜食,妾身今日專門讓廚房做了京都甚流行的蓮子百合湯給阿漓和阿晚。”

說完,她示意下人將甜湯端上來。

兩碗蓮子百合湯盛放在精致的瓷盞裏,湯液清澈,色澤頗好,十分勾人食欲。

隻可惜,兩碗甜湯中的蓮子和百合的量卻差距懸殊。

江晚想也沒想,伸手就去端蓮子百合多的一碗,被袁氏打掉了手。

她叫起來:“母親,你打我作什麽?”

袁氏瞪了江晚一眼:“長幼有序,阿漓比你大了幾歲,自然是她先挑。”

說完,她直接端起蓮子百合多的那一碗,親自遞到了江漓麵前,和善道:“阿漓,你是姐姐,這碗多的給你。”

江漓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看出了她眼底難以抑製的算計,沉默片刻,旋即一笑,道:“多謝夫人。”

明麵上說是讓她先挑,但卻直接將蓮子百合多的那碗端給了她……

江晚沒察覺二人的暗潮湧動,見狀氣得跺腳:“母親,我也……”

袁氏低聲訓她:“莫要胡鬧,你若是喜歡喝這湯,改日娘讓廚房給你做就是了。”

江晚不甘心地看著江漓麵前的甜湯,嘀咕:“可我就是要她……”

“胡鬧!”袁氏板起臉正要再訓斥幾句,好打消江晚不顧場合、處處和江漓爭鋒的念頭,外頭忽然有人來報:“夫人,外頭有人來報,似有要事。”

好端端的用個晚膳,誰耐煩處理府裏雞零狗碎的破事。

如果放在往常,袁氏定會命人將人打發走,等她用完膳,休息夠了再行處理。

可今夜十分不同,江城在場。

袁氏平時最愛在江城麵前顯擺自己如何如何勤勉治家,如何如何為江府後宅付出一切。

如果眼下不出去處理這件“要事”,怕是要被江城心內不喜。

想到這裏,袁氏隻好忍了心中的不耐煩,堆出笑來,起身道:“既是要事,我合該走一趟。人在哪裏,帶我前去。”

袁氏一走,江晚不高興的臉色更加明顯,嘴更是翹到了天上,拿一雙眼傲慢且不屑地看著江漓。

連江城都看出了江晚的心思,冷著聲道:“好好用膳。”

江晚是從小被寵壞的人,且江城從小也挺喜歡自己的活潑勁兒,聞言也沒將這話放在心上,不滿道:“母親隻說長幼有序,可聖人也有說過,要憐老愛幼,爹爹評評理,是也不是?”

江城被噎了一下,一下子沒說話。

江漓看著江城臉上似有不虞,卻又想不出反駁的話,便主動起身,端著麵前蓮子百合多的那碗甜湯,放到了江晚的麵前。

笑道:“妹妹說得不錯,自古長幼有序重要,憐老愛幼更是要緊。這碗蓮子百合多的甜湯,合該讓給妹妹的。”

江晚沒料到江漓竟然這樣爽快地答應換甜湯,瞪著眼睛盯她的臉,今天的江漓,是前幾天把她懟得啞口無言的江漓嗎?

但看到江漓主動吃癟服軟,江晚還是很受用,唇角一勾,大大方方地接過甜湯,還立馬飲了一口宣示主權,生怕江漓再找個由頭搶走似的。

江漓溫聲道:“妹妹喝得慢些,若覺得不夠,我的那碗也可以讓給妹妹喝。”

江城看著這一幕,覺得長女善解人意,心中更是欣慰無比。

想起衙門裏那位頗有來頭的後生,他心思飛轉,更加打定了主意。

那後生雖然性子紈絝了些,但勝在家中權勢很大,對他仕途助力不小。

且江漓性子溫婉,懂事大方,容貌更是絕色無可挑剔,若是嫁入那後生宅院,定能夠忍氣吞聲,和睦相處。

越想越覺得不錯,江城開口道:“阿漓,你已及笄,是時候該擇婿了,對於未來夫婿,你可有想法?”

江漓心中冷漠一片,表麵卻垂眸作出嬌羞的模樣,道:“女兒的婚事,但憑父親做主。”

此話落入耳中,江城麵上也笑了,心中熨帖無比,道:“好,為父會為你好生挑選,一定給你挑一門上佳的婚事。”

“多謝父親。”

江漓乖順應下,想起一會兒還要積蓄精力看場好戲,也不想再跟眼前這位虛偽的父親多呆,便早早告退回了自己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