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路小跑,靈心氣喘籲籲地趕回了院子。
江漓正歪在小榻上看話本,見到靈心進來,將手中的話本卷了一卷抵在下巴,含笑道:“怎麽樣,可有消息?”
靈心撫著胸口順氣,緩了好半天仍未平複,一顆心“砰砰砰”劇烈地跳動著,一個勁地點頭。
江漓心裏本對那件事的猜測有五成,如今見到靈心這副驚駭緊張的模樣,已知道那事應當是八九不離十。
她沉了眉,麵上的笑容也淡去,靜靜等著靈心的回話。
靈心終於緩過勁來,結結巴巴道:“姑……姑娘猜得不錯,奴婢自黃昏一直靠在袁公子院子的牆邊角落裏,繼夫人進內後,袁公子因為陪嫁一事和繼夫人起了衝突,激動之下說出了姑娘身世的蹊蹺之處。”
江漓神色一肅,坐起身急問:“袁召可有說與我身世相關的是哪戶人家?”
靈心想了想,道:“具體倒沒有說,奴婢就聽袁公子警告繼夫人,說什麽‘哪一天京城那家大族得知了江漓的身世,我看姑母還能不能站在這裏趾高氣昂’。可卻始終沒說究竟是京城的哪戶人家。”
那就是了。
江漓眸中露出思量,心頭五味雜陳,也不知是心頭猜測終於被證實的塵埃落定,還是身世飄茫不知何處才是歸宿的茫然。
前世在閨中時,她一直都以為自己是江府的嫡長女,從小喪母,生父不憐,被繼母終日虐待,還被算計嫁給繼母侄子袁召,失去了生母留下的陪嫁。
一直以來,她都覺得自己命中注定皆是如此,她逃脫不開被繼母磋磨,被算計出嫁的命運。
因為她姓江,她永遠逃脫不開江府。
可後來有一回,袁召酒醉後胡言亂語,竟然提及了江漓被錯換了十多年的身世的密辛。
按前世袁召口中所說,袁氏嫁入江府前,曾與男子媾和生下一女,此女為袁氏祖上蒙羞,袁氏族長決定將女童送出江南任其自生自滅。
可袁氏執意不肯,將女嬰藏到了客棧。
後來正好有一京都來的大族女子在看望親妹的路上,動了胎氣緊急臨盆,匆匆落腳在客棧。
袁氏當時就藏在此客棧中,竟然鋌而走險將大族女子生下的女嬰偷走,換成了自己的孩子。
據袁召所說,當時被換走的女嬰就是江漓。
可,明明江漓被換下後,該麵臨被袁氏族人強行送出江南的命運,為什麽到最後卻到了江府?
更詭異的是,她剛出生那幾個月,江府先夫人尚在,是先夫人對她細心嗬護。
而她的模樣,與先夫人的長相的確有幾分神似。
如果她真的是被袁氏從大族女子那兒掉包來的孩子,這又該作何解釋呢?
得知袁召口中的真相時,江漓一度難以接受。
重活一世,再細細想前世袁召口中的種種,終究是難以放下難以甘心,今日才想著用計激怒袁召,讓他在怒火下口無遮攔與袁氏對峙。
這一對峙,果然證實了前世袁召所言是為真。
江漓隻覺得眼前像蒙著一團霧,一層又一層的疑點包裹著她,讓她難以抑製地想要掙脫,卻隻覺得徒勞。
靈心見主子的神情幾番變換,擔憂道:“姑娘,您……您沒事吧?”
江漓驀的回神,見到了靈心擔憂的臉。她斂了眸中的悲涼,擠出個笑容:“我能有什麽事,不過是惡人互咬扯出一樁陳年舊事,我正想著還有沒有其他法子懲治他們罷了。”
靈心半信半疑,試探道:“那姑娘可有想出法子了?”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姑娘最近奇奇怪怪的,自從柴房解困回來後,性子變得剛強堅毅不說,行事也更加幹淨利落、不著痕跡。作為奴婢,見到姑娘不再甘於受欺淩,她心中自然高興。
可,姑娘發呆的時候好像也變多了,總是忍不住就陷入沉思,那神情也讓人看不透徹,覺得心裏怵的慌。
姑娘莫不是被關在柴房後中邪了吧?她需要買隻公雞,殺雞取血給姑娘辟邪嗎?
江漓還是笑,用手指彈了彈她的額頭,道:“你家姑娘又不是神仙,哪裏來的這麽多整人的法子。”
她放下話本,歪在榻上閉上眸子:“早些睡吧,明天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呢。”
靈心一頭霧水:“什麽硬仗?”
有了前幾日老爺的訓斥,繼夫人近日不會為難姑娘。
袁召公子瞧著也不像是要來找姑娘麻煩的樣子。
還有誰會上門找茬呢?
剛想向江漓一問究竟,無奈主子卻已閉上了眼,一副不欲多言的架勢。
靈心隻得作罷,心中默念著明日行事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打了二哈欠也去沐浴睡下了。
——
第二日清晨,江漓早早用過了早膳,便仍是一身蘇白色襦裙,配銀質蝴蝶流蘇簪,端坐在花廳之中。
那模樣,遠遠望去,就如一位九天仙女高高端坐,不可褻瀆。
靈心沏了盞玉蓮白茶,江漓淺嚐了一口,緩緩放下。
目光落在院子裏的影壁上看了片刻,道:“也該來了。”
話音剛落,院子外忽然起了喧嘩。
一道帶著惱怒的跋扈女聲清晰傳入:“你們的眼睛是瞎了嗎,本小姐也敢攔?江漓人呢,讓她滾出來!”
院子裏的小廝哀求聲一聲接著一聲,卻被那女子更加惱怒的斥責,最終齊齊噤了聲,再也不敢勸阻半句了。
饒是靈心忍耐力不錯,還是被外頭的陣仗氣得握緊了拳頭。
但自始至終,江漓就這麽靜靜地坐著,神色未改,眉眼含笑,甚至又慢條斯理地飲了一口茶。
一道火紅色衣裙的人影出現在影壁後,見到江漓坐在花廳之中,氣勢洶洶地往內走來。
那女子生得有幾分姿色,但此時被怒氣影響,這幾分姿色就化成了俗豔,太過張揚,也讓人不喜。
等看清來人,靈心微微瞪大了眼睛,滿臉驚詫。
昨夜姑娘所說的那場硬仗,該不會說的是與江二姑娘的吧?
她嘴角忍不住抽了抽,那這仗倒的確是夠硬。
這江府上上下下,誰人不知江家二姑娘江晚性子跋扈,無法無天。
姑娘從前見到江晚,不是素來都繞著走的嗎?今日怎麽竟然要眼巴巴地等著人上門鬧事呢……
看著江二姑娘氣勢洶洶地走來,靈心心中有些害怕,下意識往後走了走,小聲道:“姑……姑娘……”
一會兒她家姑娘要是打輸了,她需要背著姑娘跑掉嗎?
江漓卻很冷靜,伸出纖纖玉手拍了拍靈心的小臂,平靜道:“去給江二姑娘上盞茶,別失了禮數。”
靈心被她一拍,慌張的心倒鎮定下來不少,沏了盞茶送到了右側桌案上,而後快速退到了江漓的身後。
此時,江晚已衝到了江漓麵前,她長眉一挑,傲慢道:“江漓,你好大的膽子,竟大庭廣眾下不尊主母,顛倒黑白,在父親麵前胡言亂語!”
江漓朝她露出笑,無辜道:“先不說妹妹口中的罪名我從未涉及,妹妹今日貿然闖入我院中,連聲姐姐也未叫,倒是知禮數得很?”
江晚被噎了一下,未料到眼前這個素來悶葫蘆一般逆來順受的姐姐,竟然變得這樣伶牙俐齒。
怪道常嬤嬤說,江漓這幾日像變了個人似的,不像從前那樣好掌控。
可她江晚難不成是吃素長大的?
她冷笑了一聲,不屑道:“讓我叫你姐姐?你也配?”
江漓不動聲色,反問她:“我已及笄而你尚未,我是原配先夫人所出,你是繼室之女,誰長誰幼,誰尊誰卑,你難道不知?”
“你!”江晚聽完已經變了臉色。
她與袁氏一樣,生平最恨別人提到自己繼室所出的身份,如今被原配所出的江漓點破,她被氣得渾身顫抖,“刷”地拔出了腰上的長鞭就要往江漓身上抽去。
“姑娘!”靈心駭得驚叫一聲,就要往前擋在江漓身前。
江漓卻站起了身,將靈心攔到了身後,纖細的手指點住了那根可怖的長鞭,雲淡風輕道:“江晚,打傷我固然可以解氣,可你是否也要想想,你娘前幾日是因為什麽挨了爹爹的訓斥?”
江晚手中一抖,臉上露出幾分忌憚,她終於有些反應過來,神色冷漠地看著江漓,問:“你到底要說什麽?”
江漓朝她笑笑:“也並非什麽大事,就聽說夫人在嫁入江府之前,曾生下過一女,也就是你的親姐姐,不知她現在在何處,過得可好?”
“你胡說八道什麽!”江晚從未聽母親提起這事,隻覺得是江漓紅口白牙地汙蔑,胸口悶著一股氣無法發泄,臉上更顯惱怒:“若再胡說八道毀我阿娘聲譽,我這一鞭子抽下去,連父親都阻擋不了!”
江漓卻還是笑:“我說的句句屬實,你若是不信,大可以去問問夫人。”
“問就問,若此事為假,我定回來扒了你的皮,剝了你的筋!”江晚露出個陰惻惻的笑容,“到時候,你就是無憑無據汙蔑主母,要請家法,跪祠堂,連父親都救不了你。”
江漓平靜地看著她,杏眸裏流露出幾分同情:“靜候佳音。”
江晚受不了她這副不管見到什麽都是雲淡風輕的樣子,狠狠瞪了江漓一眼,冷哼一聲扭頭離開了。
等到江晚的囂張的紅色身影徹底消失在影壁後,靈心重重吐了口氣,手撫胸口道:“還好,還好,這就走了。”
她其實有些奇怪,按照從前,江二姑娘每回上門挑釁,都要呆上幾個時辰,將這院子裏的上上下下都訓斥一遍才會罷休。
更有一次,江二姑娘因為一件小事找上門來,一句話都未說對著主子就是一鞭子。
那是好幾年前了,主子被鞭子抽中的小臂腫得老高,哭著去找老爺。可老爺早已聽了江二姑娘顛倒黑白的講述,竟認為是主子先言語無狀惹怒了妹妹。
結果便是不了了之。
也正是老爺的放任和偏心,自此後,江二姑娘對主子的態度更加跋扈傲慢。
今日江二姑娘上門挑釁吃癟,靈心在旁看得心中暗爽。
轉念一想她離開前放下的狠話,她冷靜下來,有些遲疑道:“姑娘,您為何要對二姑娘說起夫人嫁入江府的事?萬一夫人對姑娘有了忌憚暗中使壞,或者是真的將這話鬧到老爺麵前,姑娘豈不是容易吃虧?”
“不管是袁氏還是江晚,他們絕不敢將此事鬧到父親麵前,如果真鬧大讓父親得知,父親這麽好麵子,袁氏以後的日子怕是不好過了。”江漓神色淡淡的,又飲了口已經冷透的茶。
苦澀的茶水入喉,江漓微微蹙眉,眸光飄到了高高院牆外的天空,“可我,卻偏要讓他們自亂陣腳,將此事捅到父親麵前。”
——
夜色漸濃,萬籟俱寂。
一道黑色的身影偷偷攀上了院牆,觀察四周無人,迅速地翻身跳下。
可此人許是不常做這等事,躍到地麵時沒怎麽站穩,身子往前衝了下,膝蓋磕到了地上。
她咬咬牙站起身,朝另一個攀上院牆的人影揮揮手,擺了個無事的手勢。
院牆上的靈心點點頭,朝外頭的人回了個萬事小心的手勢,隱入牆後不見了。
那黑色的身影方轉身,往一條小路跑去,漸漸行遠了。
不遠處的一座廢棄高樓上,一道玄色身影靜靜站立窗邊,看著翻牆而出的身影漸漸遠去
男人薄唇微抿,眉目深邃,皎潔的月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卻給他平白添了幾分拒人於千裏之外的霜寒冰冷。
見他站立不語,他身後的藍袍男子手背在身後,踱步到與他並肩而立,調侃道:“王爺,這死氣沉沉的夜色有甚好看的?”
陸淩霄知道他明知故問,一個眼神都未給他,冷道:“你派暗衛去跟著她。”
方形活像見了鬼似的往後一退,誇張道:“哇,王爺!您重傷未愈,就想著用暗衛去跟蹤姑娘了,意欲何為啊?”
他自然知道陸淩霄前幾日受人暗算,重傷昏迷在了步西街時,是江府的嫡長女江漓救下了他,並將人送到了長安藥鋪。
可這救命之恩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報,幹嘛半夜鬼鬼祟祟跟蹤人姑娘呢。
陸淩霄涼涼地看他一眼,寒潭般的鳳眸裏俱是冰霜。
方形立馬改口:“去,我這就派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