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常嬤嬤在門外見到江漓如此模樣,也是半天回不過神。

不過她心裏記著來之前,夫人氣急敗壞的樣子,到底是將心裏的驚歎壓了下去,冷冷道:“姑娘既然準備妥當了,就跟老奴走吧,夫人在正院可等了許久了。”

話裏話外,都在暗示江漓不尊主母,不敬長輩。

主母,正院裏那位也配當主母嗎?

江漓心中冷嗤,麵上卻仍溫和地笑笑:“有勞常嬤嬤帶路。”

——

等江漓來到正院,袁氏主座上坐著,臉色陰沉沉的,一雙帶著皺紋的眼睛盯著她,高高在上道:“跪下。”

江漓看也不看院中央專為她準備的蒲團,無辜道:“阿漓做錯了什麽,夫人要罰我下跪?”

袁氏被她一噎,視線再次落在那張驚豔獨絕的臉上。今日江漓打扮得尤為素淨,倒是平白比往日多了許多惹人憐惜的柔弱之美。

想故意打扮成這楚楚動人的樣子引起她的不忍,好放過今日的責罰嗎?

她袁嬌是吃素的不成?

袁氏冷笑,隻要看到江漓這張和她生母神似的狐媚的臉,她對江漓就隻剩下恨意。

那女人不過是比她早嫁入江府幾年,就害得她隻能作為繼室的身份入府,始終比那原配的身份矮了一頭!

想到此處,袁氏咬了咬牙,笑中就帶了恨,道:“我是你母親,雖未生你,但到底也有了幾年的養育之恩,對你有養育之恩的養母讓你跪,你不跪?”

這話說得極具威脅,好似她不跪就是這江府裏不不識好歹、忘恩負義的人。

一旁的靈心聞言,眉頭緊皺,握緊了拳頭。

自從袁氏嫁入江府,明裏暗裏總是在磋磨她家姑娘,哪裏來的養育之恩。江府後院如果沒有袁氏,姑娘隻會過得更好!

現在反而來拿莫須有的養育之恩來壓姑娘了,真是好厚的臉皮,哦不,好不要臉。

可就算靈心在旁氣得瞪大了眼,卻不敢回嘴,隻好擔憂地看向江漓。

江漓依舊不為所動,隻不過麵上的笑容淡了下來,輕聲道:“既然夫人讓我跪,阿漓自然是要跪的,隻是在跪之前,還望夫人告知跪的緣由。”

“好啊!你還有臉向我問緣由?”袁氏被氣笑了,“昨晚你和袁召夜遊岩溪街,袁召不慎落水,你明明在旁邊看到一切,不僅不施以援手,竟然掉頭離開了,還謊稱袁召的主意,騙車夫帶著你們主仆二人先行離開?”

話畢,袁氏重重哼了聲,斥責道:“你還當自己是當初府裏尊貴的大小姐呢!”

她昨夜還當這臭丫頭想通了,如此才願意掩護著袁召帶著人外出遊玩,今日看來,這臭丫頭心裏的壞水多著呢,她那傻侄子是被蒙在鼓裏耍了一遭。

親侄子蠢是蠢了點,笨也笨了點,可江漓欺負了袁召,不就等同於欺負了她這個當家主母嗎?

真是豈有此理,臉上無光。

江漓見袁氏臉上怒色更甚,唇角一勾,估摸著時間已差不多,便往前走了幾步,站到了中央的蒲團邊。

她沒跪,與袁氏平視,不卑不亢道:“夫人可有想過,昨夜圍觀的人眾多,如果我出麵,眾人必定知曉我與袁公子私相授受,我是未出閣的女子,與一個外男單獨出行,被傳出去恐會辱了江府門風。我毀了名聲不要緊,可到底不忍江晚受到我的連累。”

說著,她垂下臉,傷心道:“夫人不將我當作江府的嫡長女看待,可我卻始終記得肩上扛著的身份,一點都不敢行差踏錯。”

袁氏萬萬沒想到從前那個隻會忍氣吞聲的繼女,竟會變得這樣巧舌如簧。

可她不得不承認,江漓說的每一個字都極有道理。

袁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胸口劇烈起伏。偏偏,江漓說得越有理有據,她心裏對她的憎惡就越強烈。

袁氏見江漓站在蒲團前根本不肯跪,言語間還牽扯到她的愛女江晚,臉上的陰狠更甚。

她是什麽卑賤身份?江晚又是什麽矜貴的身份!

她也配拿來說教?

阿晚的婚事自有她這個母親千挑萬選,哪裏能容得這個討人厭的繼女置喙。

袁氏越想越氣憤,當下覺得心口一陣怒火升騰,“蹭”地站起身氣勢洶洶地往江漓處走去。

江漓鎮定地看著她,寬幅擺袖中的手微微握緊了。

她輕聲道:“夫人莫要生氣,母親在世時,時常教導阿漓,遇事不可衝動,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恐難以……”承受。

“你閉嘴!”未等江漓的話說完,袁氏已經怒不可遏,方才從心口竄起的怒火越燒越旺,連平日裏端著的主母姿態也不要了,大聲斥責道,“你少在我麵前提那賤人的……”

說著,她揚起手就要重重扇在江漓的臉上。

“你們在做什麽?”一道雄渾的男聲在院門口響起。

江城擰著濃眉快步走入,一雙渾濁的眼中除了風霜的痕跡,也含有幾分不耐。

剛才他在書房中處理本地百姓的訴狀,沒想到下人來尋,說是主院出了大事,請他即刻過去。

江城向來不管後宅之事,將府中的事務都交給了繼室袁氏打理。袁氏母家曾在他起勢前幫過他,後宅在她的打理下,這麽多年了也沒鬧出什麽大事,他很放心。

隻是沒想到,今日他靠近主院時就聽到這麽大的動靜,他的繼室夫人正大聲斥責著什麽人。那模樣,竟然與往日在自己麵前溫柔軟語的樣子截然不同。

他微有不悅,這副作派,有失大宅主母風範。

想到這裏,江城眉頭皺得更深,帶著點責備看向袁氏,問:“發生了何事?”

袁氏根本沒料到丈夫突然出現,手中的動作戛然而止,揚在空中十分尷尬,她悻悻地收回手。

在丈夫麵前,她向來維持著溫柔的形象,今日難得失態被看個正著,袁氏臉色更加掛不住,低聲道:“老爺,阿漓偷跑出府,還連累袁召落水,我正訓她呢。”

聽完袁氏所言,江城臉色也沉了下去,將視線轉到院中央的那道纖瘦的身影上。

他突然一怔,瞳孔皺縮,隻覺得這身影太過熟悉。

隻不過下一刻,那道素白色的人影轉了過來,露出了江漓容貌傾城的臉。

江城心頭忽然有種莫名的失落,以及陡然升起的憐惜。

過往和原配夫人相處的種種便如流水般流入了腦海……

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和她的女兒都已經這麽大了……還與她長得這般相像……

江漓垂眸斂眉,淡淡往身後的方向看了一眼。

靈心會意,上前趁機道:“老爺,夫人方才罵先夫人是賤人……”

江漓聞言,長睫劇烈地顫抖了幾下,神色更加落寞,還帶著點難堪。

她朝靈心道:“如此汙言穢語不可再提,母親過世已久,想來也是不想聽的。”

這話說得輕輕柔柔,可落入袁氏的耳中,就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熱辣辣的痛。

她剛才被江漓這小賤/人氣得一時衝昏了理智,一時嘴快將心裏的話給說了出來,還好巧不巧被老爺撞到,屬實不該。

袁氏咬了咬牙,忍了命人責打江漓的衝動,心中盤算著該如何才能將此時圓過去,一會兒等江城離開,又該如何磋磨這小蹄子才能解氣。

果然,江城聽完就皺緊了眉頭,看向了一旁的袁氏。

對於江漓生母,自己的原配,江城到底是有感情。

更遑論那位原配容貌驚人、舉止婉約,與他曾柔情蜜意一段年月。

隻不過時間過去太久,原配夫人的一顰一笑都被塵封在記憶裏,今日長女如此打扮,倒真的讓他想起了幾分先夫人。

聽到繼室辱沒先夫人的肮髒話語,江城沉了臉,冷冷看著袁氏:“你說的?”

袁氏被這嚴厲的質問嚇得抬了頭,臉色發白,狡辯道:“妾身並未說過這兩個字,剛才風大,許是這婢女聽錯了。妾身對於姐姐,一向敬重,萬萬不敢有這等傷姐姐之語。”

江城臉色稍鬆,道:“既然是誤會一場,阿漓也不必傷心了。”

聞言,江漓也隻是轉過目光,並未多加爭辯。

這位繼室袁氏向來變臉快,她平日裏將父親哄得團團轉,她也沒想著父親會因為靈心的一句話而責罰袁氏。

她點點頭算是接受。

江城滿意地笑了,又問:“方才你說的阿漓偷跑出府一事,可屬實?”

袁氏瞧見丈夫對江漓頗親近,心中的酸味更勝,恨不得撕了江漓,將她扔到亂葬崗去喂狗!

她趕緊走到了江城身側,道:“自然是屬實。老爺,阿漓年紀也不小了,這樣貿然跟著外男出府偷玩,還鬧出了不小的動靜。如此無法無天下去,遲早要出事啊。”

江城看向江漓:“你母親管教你是為你好,你是江府嫡長女,自然要以身作則,給你的弟弟妹妹作出表率。既然有錯就該承認,方才你不該這樣忤逆你母親。”

江漓聽著父親不分青紅皂白就下定論的話,心中一陣發冷,排斥厭惡到極點。

可她還是忍住了,垂眸低下頭,低聲道:“父親,如果阿漓錯了,夫人要責罰我自是沒什麽分辨的,可此次出府是夫人一力促成,夫人不僅強行要我在江府與袁公子相看,甚至促成我與袁公子私會遊玩。昨晚阿漓無奈前往,中途袁公子不慎落水,阿漓驚慌失措又不敢暴露身份,隻好先行回府再想著找人幫忙救袁公子。”

“袁公子……袁召?”江城這才主意到那名外男的名姓,看向袁氏,問,“你娘家的侄子?”

“是,是……”袁氏被丈夫看得心裏發慌,錯開視線,強行撐住氣勢對江漓道,“小小年紀竟然還胡說八道,我命你相看袁召不假,可讓你出府遊玩非我所為。”

江城觀念陳舊老套,特別秉承祖宗禮法,要是被他知道是她擅自開門讓二人出去私會,她一定會受到斥責。

絕不能認!

哪知道江漓卻笑笑,看著袁氏矢口否認也不著急,又道:“夫人既然說是我和袁公子偷偷溜出府,是如何溜出的?如果沒有夫人派人悄悄將北邊門打開,我又如何能順利通過呢?”

不等袁氏狡辯,她又朝江城規矩行了一禮:“父親明鑒,昨夜女兒出府不假,可夫人脅迫我與袁召相看也是真。夫人揚言如果我不順著她的意思與袁召相看,她就要將我關在柴房中狠狠折磨。女兒昨夜也是害怕夫人責罰才出府,父親請看——”

說著,江漓素白流瀉的衣袖撩起,將小臂上尚未結痂的傷口露了出來。

隻見她雪白細嫩的皮膚上,橫陳著幾道觸目驚心的傷痕,看著正是這幾日所傷。

江城看著這些傷口,眼中漸漸浮上不忍與怒氣。

自己忙於政務與官場打點,疏於關心後宅不假,可也沒有讓袁氏如此磋磨他的長女。

江漓繼續說道:“女兒昨夜之前,已被關在柴房中好幾日,夫人不僅每日來柴房言語辱罵、鞭打,還叫下人送來腐臭的飯菜。”

她說著,語氣已近哽咽:“父親若不信,盡可以叫府中柴房的下人來求證。”

“袁氏!”江城重重喊了一聲,言語裏是明顯的惱怒。

他知道繼室不喜原配之女,這麽多年為了往上爬,總是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總覺得,袁氏本性良善又溫柔,即使不喜歡江漓,也不會作出什麽過分的舉動。

可是萬萬沒想到,她竟然對江漓打罵不說,還在吃食上如此磋磨她。

江漓畢竟是他江城之女,縣令之女,如何能受這種屈辱?如果被人傳揚出去,他的臉麵往哪裏放?

他隻覺得袁氏打的不是江漓的手,而是他的臉!

江城忍著怒火,問:“你就是這麽對待阿漓的?”

袁氏早聽到那聲“袁氏”心裏就是一跳,成婚以來江城從未用這種語氣叫她。

她慌了神,忙爭辯道:“老爺,我……我沒有讓江漓和袁召出府!我,我隻是……”

“隻是什麽?隻是悄悄給他們開了方便之門?阿漓是閨中女子,你竟然這麽迫不及待地想推她出府,意欲何為?”江城責問道,“難道阿漓的傷也是她故意傷了自己,而後栽贓嫁禍給你的嗎?”

袁氏紅著眼,還是不肯承認:“老爺,我……我們成婚這麽多年,你還不相信我的為人嗎?”

江城閉了眼,無奈道:“夫人,你想讓我將府中下人都叫過來,徹查一切嗎?到時,全府上下都會知道你是如何對待阿漓的。”

袁氏如被點醒般回了神。

是啊,眼下這院子裏除了江漓和她的婢女靈心,其他人都是她在府中的心腹。

如果現在將全府的下人都叫過來,豈不是要鬧到人盡皆知?難道要讓全府的下人看著她被當眾訓斥嗎……

江漓的名節毫不重要,可是從此以後她在府中的主母形象恐怕要壞到徹底,萬一有多嘴的下人將此事傳出去……

想到這裏,袁氏忙搖頭急道:“老爺,這次是我不對,我……我以後再也不如此了。”

到底是多年夫妻,袁氏一服軟,江城的臉色立馬緩和了不少。

袁氏觀察著丈夫的臉色,眼神一轉,又道:“老爺,我並非隻為自己。阿漓快要及笄,我也是操心著她的婚事。袁召雖然才能不顯,但好在家世不錯,祖上也是出過進士的。雖然沒落了,但到底是知根知底。阿漓嫁過去,不僅她日子無憂,老爺您臉上也有光啊。”

臉上有光……

江城微一沉吟,忽然想起衙門裏那個被硬塞進來的手下,聽說來頭不小,年紀也隻比阿漓大幾歲,聽說尚未娶妻……

這倒是提醒他了,如果阿漓和他結成夫妻,對他這個父親的仕途一定有好處。

袁氏心裏還念著江漓生母的嫁妝,見丈夫神色鬆動似在衡量利弊,她以為有戲,連忙補充道:“老爺,要不您得空見見袁召那孩子?”

江城卻心中有了主意,揮手打斷了袁氏的話,隻道:“阿漓的婚事你莫要再提,我自有打算。”

此時,正好有前院的小廝稟報,說是有同僚上門談論縣衙之事。江城不打算繼續留在這烏煙瘴氣的地方,最後轉頭看了一眼江漓,離開了主院。

江漓本就站在一邊看袁氏哭天抹淚地演戲,也將父親的反應看在了眼裏。

今日她故意命心腹小廝找來父親壓製袁氏,也在父親麵前揭穿了袁氏的真麵目,可她卻半點都開心不起來。

自從生母離世,她對這個多年對自己不聞不問的父親,早已失去了一切期待。

袁氏卻不這麽想。

等到江城的身影徹底消失在拐角,袁氏臉上原本的哀嘁與懼怕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深的怨毒。

她咬牙切齒道:“江漓,是你故意把你父親請過來的吧?”

江漓裝作不懂,問:“夫人說的,阿漓聽不懂。”

袁氏冷笑:“你別以為裝傻我就奈何不了你了,你故意引你父親過來攪黃和袁召的婚事,我倒要看看你還能嫁給誰!”

說罷,她恨恨瞪了江漓一眼,轉身進入屋內。

“砰”的一聲劇烈的關門聲,將江漓隔絕在外,也打有逐人的意思,明顯帶著侮辱。

江漓靜靜看著前頭緊閉的屋門,很久都沒有動。

靈心到底擔心,輕輕扯了扯主子的衣袖,道:“姑娘,您……您別難過。”

剛才老爺趕來為姑娘撐腰,嚴詞訓斥了袁氏,也基本斷了和袁公子成婚的可能,可她怎麽覺得,姑娘一點都不開心呢。

江漓垂眸看了靈心一眼,朝她笑了笑,道:“別擔心,我沒事。隻是今日,我又突然想起了從前的很多事罷了。”

她想起前世父親為她擇選過多名男子,可那些人不是有權勢的紈絝,就是有些才能但滿身戾氣隻想往上爬的寒門子弟。那些人,無一例外對父親的仕途有利。

她想起在這江南,明明有更適合做她夫婿的男子,可父親卻隻當作沒看見,隻因那些人不走官途。

她也想起,父親後來知道自己在袁府水深火熱,卻擔心她若和離會影響他的聲名,就冷著心當作視而不見。

這些事太多太多,多到將她心底僅存的父女情分消耗殆盡。

這一世,她不會再讓父親有機會利用她的婚事,來為他的官途鋪路。

江漓收回思緒,再次看了那扇緊閉的紅色漆木門,勾起了唇角。

還有袁氏。

若幾句責罰就能將前世罪孽嚐了,豈不是太便宜她了。

思及此,她示意靈心跟上,提步離開了主院。

風吹動江漓蘇白色的裙擺,翩躚似蝶,美麗絕倫。

她慢慢斂起了神色,長睫微垂,驀地一笑。

不急,腳下的路還很長,她要慢慢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