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江漓不解地問:“怎麽了嬤嬤?我已答應夫人去相看袁召,左不過是怕靈心不在身邊,自己會心慌罷了。到時衝撞了袁公子,惹了他不快,豈不是辜負了夫人一番美意?”
常嬤嬤被江漓說得啞口無言,細細一想,把到嘴邊的拒絕忍回了肚子。
這大小姐說的話有道理啊!
雖說夫人早已和袁召少爺商量好,迎娶大小姐進門後謀奪她生母的嫁妝,可袁召少爺答應此事還因為大小姐素有江南第一美人之稱,不僅人長得標致,而且滿腹書香才氣。
今日第一回見麵,要是因為大小姐心慌意亂,惹了袁召少爺嫌棄,那這婚事豈不是黃了?
夫人平日裏雖將她當做心腹,可一旦辦砸這件大事,怕是要剝了她這個老太婆的皮!
想到這裏,常嬤嬤臉上的笑就有些掛不住,皺紋遍布的一張老臉僵著,對上江漓無辜溫善的杏眼,咬牙道:“大小姐放心,老奴這就去請靈心過來!”
話畢,她轉身就往外飛奔,看著倒不像是去請一個府裏不受待見的婢女,而是去迎個掌握她生殺大權的祖宗。
江漓望著那道臃腫笨重的身影消失在長廊拐角,麵上溫和的笑才緩緩卸下,換上了一片冷漠的冰寒。
前世她嫁給袁召後,靈心作為陪嫁丫鬟隨行入府,誰知袁召身有隱疾卻好色成性,新婚之夜在江漓處沒能成事便開始發了狂般找其他女子嚐試,有了薑芸兒這個表妹還不夠,竟然將手伸向了靈心。
盡管江漓處處防備,袁召到來時讓靈心到後院躲起來,可她在袁府也步步維艱,根本護不住靈心。
最終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裏,袁召從花樓喝酒回來,滿身酒氣闖入她的院中,強行欺辱了靈心。
那時她就在站在屋外,被袁召的手下擋著,親耳聽著靈心撕心裂肺的哭喊求救聲,卻無能為力。
第二日,不堪受此屈辱的靈心趁人不備,跳入後院的深井中自盡。從此,那座冷冰冰的袁氏府邸裏,就隻剩下她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受折磨……
雖然已經是前世的事,可這慘痛的一幕幕再次湧上腦海時,江漓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
她恨自己當初的懦弱與單純,被袁氏一族耍得團團轉,卻絲毫沒有還手之力。
江漓胸口起伏幾次,良久,才強行將心中的憤怒仇恨壓下去,閉上了眼。
再次睜開時,她眼中的淚意盡數褪去,還好,總算是老天開眼,讓她得以重活一世。
這一世,她不僅要保住靈心的清白性命,還要守住母親留給她的嫁妝。
……
一個時辰後,靈心的身影出現在了屋外。
她身上好像負了傷,走起路來有些搖晃,臉上也有一條明顯的紅痕。身上的衣裙倒挺齊整幹淨,應當是來之前已經換了新的。
見到幾日不見的主子,靈心再顧不得身上的痛,快步走近了屋內,聲帶哭腔:“姑娘,您回來了!常嬤嬤跟奴婢說的時候,奴婢還不相信……”
江漓用手撫上靈兒臉上那道傷痕,眼眸裏的恨又深了幾分,問:“我沒事,倒是你,被誰傷的?”
靈心這才想起臉上的傷口,雙肩一顫,錯開了眼:“沒……沒什麽,是奴婢不小心……”
姑娘雖然是江府的嫡長女,可自從繼室夫人進門後,姑娘的日子一日比一日艱難,前幾日竟然被袁氏逼婚扔進柴房!
如今姑娘安全回來了,她不想姑娘因為她的事傷懷愁悶,平添煩惱!
“說實話。”江漓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不容拒絕的堅持。
靈心茫然地抬起頭,看到主子沉沉的臉,那雙眼睛不再是盛滿無辜的清澈,而是帶著些許的戾氣。
姑娘好似和從前不太一樣了……
她有些不習慣,試探著應道:“姑娘,您怎麽了?”
“不過是想通了一些事。”江漓淡道,握住了靈心的手,“你不必瞞我,我被關在柴房的那幾日,袁氏打你了是嗎?”
何止是打!
靈心聞言,眼眶一熱再也忍不住,哽咽道:“繼室夫人心腸真壞,奴婢見您被關到柴房,就想找老爺求救,誰知道才跑到老爺書房外就被候在那裏的常嬤嬤抓回了後院。常嬤嬤拿著一根鞭子抽奴婢,奴婢痛得暈了過去,他們就把奴婢扔到了荒園裏!”
說著,她撩開衣袖,露出了手臂上深紅交錯的傷痕。
江漓看著那一道道觸目心驚的傷口,心中恨得咬牙,原來前世被關在柴房時,靈心也遭受了如此重的折磨。
她感動於靈心的忠心,也懊悔那時被袁召蒙騙,根本無暇留意到此事!
江漓握了握拳,將靈心拉到圈椅上坐下,拿出金創藥替她上藥,邊道:“靈心,你想不想離開這裏。”
“姑娘,您要離開這裏嗎?”靈心震驚地瞪大了眼,可除了江府,她們又能去哪裏呢?
“我們北上,去京城。”江漓的聲音平緩中帶著堅定,“我曾在書房外聽父親提起,外祖父雖然已經退隱朝堂,但舅舅卻十分出色,已經在朝中嶄露頭角,如果能聯係到他們,我們就能離開。”
靈心聞言,也歡喜起來,期待地問:“怎樣才能聯係到京中的舅老爺?奴婢,奴婢就是舍了這條命也要替姑娘辦到!”
江漓見她這副舍身赴死的樣子,忽然笑了,搖頭道:“不必你舍了命,一會兒我們去見袁召時,你隻需要……”
她示意靈心附耳過來,在她耳邊低聲吩咐了幾句。
靈心原本神色震驚,可聽著聽著便開始連連點頭,她信誓旦旦道:“姑娘放心,奴婢一定能辦到!”
——
常嬤嬤送回靈心後,就得了袁氏的令,“請”江漓移步後院小花園和袁召少爺相見。
江漓對此早有準備,也不遲疑,帶著靈心便跟隨前往。
袁召此時在花園涼亭內等著,一身淺青色的錦衣,頭戴銀色發冠,手力拿著一冊書,一手背後看著湖中的遊魚。
這一副模樣,怎麽看怎麽像是頗有抱負的才子形象。
可前世相處幾載,江漓早看透了袁召這個草包的本性。即便是衣衫飾物裝點得像模像樣又如何,那雙帶著精光市儈的眼睛,絲毫藏不住他汙濁肮髒的內心。
才子?
嗬,附庸風雅的好/色紈絝還差不多。
她心中鄙夷,厭惡此人人前人後截然相反的虛偽,麵上卻絲毫不顯,緩緩上前,輕柔行禮道:“阿漓見過袁公子。”
袁召聽得這一生嬌柔的“袁公子”,骨頭早就酥了半邊。再回頭看到那張傾城的臉,眼睛裏的欲/色根本藏不住。
他殷勤道:“江家妹妹何須如此客氣,叫我召哥哥即可。”
召哥哥,召你的魂下地獄吧?
江漓忍住腹中上湧的惡寒,作出微笑嬌羞之色,點頭乖巧道:“召哥哥。”
袁召一雙眼崩出了光,示意身側隨行的人都退下去,朝她走近,問:“阿漓妹妹今日甚美,不知是否為了見我才作此打扮的嗎?”
江漓睨他一眼,心中隻覺此人自以為是得過分,臉皮更是厚如城牆。
她不欲與他多費口舌,話題一轉,道:“阿漓久居江府所見有限,不及召哥哥見過識廣,學識淵博,今日與召哥哥難得相遇,不知能否帶阿漓見識見識外頭的風光。”
這美人竟然想要他帶著出去玩?
袁召念頭一轉,麵上就露出了喜色。
今夜城中正舉行花燈節,街頭巷尾熱鬧非凡,且人頭攢動混亂得很,要是他趁著夜色在美人身上摸一摸,豈不是過癮!
想到此處,袁召看江漓的神色更加意味深長起來,折扇一合,爽快道:“成,今夜正好有花燈節,我帶阿漓妹妹去長長見識。”
——
及至暮色四合,袁召果然派人來請。
此次相看是袁氏一力促成,江漓和袁召夜遊花燈節袁氏更是喜不自勝,特意將府中守門的下人遣散,給二人出行大開方便之門。
袁府的馬車粼粼而行,不一會兒就到了舉辦花燈節的岩溪街。
江南多水路,岩溪街周圍更是水源豐富,湖泊溪流四通八達,是個極好的放花燈的地點。
江漓坐在馬車中,看到外頭花燈璀璨,燭火映在每個人的臉上,烘托出一種暖黃喜慶的氛圍。
她戴上幕籬,輕輕撩開車簾子一角,對外頭的袁召輕聲道:“前頭的河道邊掛著好幾盞蓮花燈,我想去看看。”
袁召早就被色占據了神誌,美人出聲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他應了聲,便招呼著車夫將馬車趕到一處角落,親自上前去請江漓下來。
江漓惡心袁召的一切,避開了他殷勤伸過來的手,由靈心扶著下了馬車。
二人一路行至岩溪河邊,去看河中央漂浮著的許多各式各樣的花燈,袁召則步步緊跟在後頭。
見江漓喜歡這些花燈,他命身邊的侍從買了幾盞蓮花燈,笑道:“剛才阿漓妹妹說喜歡蓮花燈,我都將它們買來了,可喜歡?”
江漓從河中央收回視線,一眼都沒看袁召手中的蓮花燈,失落道:“方才在馬車上看得不真切,到了岩溪河邊才知道,原來今夜的花燈各式各樣,竟比蓮花燈樣式精巧百倍。”
她歉意道:“召哥哥,我不喜歡蓮花燈了,我喜歡這些——”
話畢,江漓纖指一揚,點住了不遠處的幾盞樣式驚奇的火龍燈。
袁召手裏提著好幾盞蓮花燈,一聽就黑了臉,這小美人看著溫溫柔柔,花樣倒是不少。
他素來紈絝,隻有女人上前討好,哪裏受這樣的怠慢過。
袁召剛想發作,轉念想到她手中攥著巨額的陪嫁,胸中的怒氣又硬生生壓了下去。
人還沒到手,錢也沒到手,不可露出本性,免得嚇到了小美人引得人家不肯嫁給他,豈不是一場空?
這樣一想,袁召立刻將手中的蓮花燈丟回小廝手中,吩咐道:“去,將火龍燈買來。”
小廝抱著一大堆蓮花燈,麵露為難:“公子,這火龍燈極其稀有,小的剛才看了一路的燈,都沒找到一盞火龍燈。”
江漓聞言,垂頭難過道:“看來,阿漓的心願,連召哥哥都無法實現了。”
袁召聽她如此說,頓覺麵上無光,話語裏帶上怒氣,對小廝喝道:“找了一路沒有,不會跑遠點找嗎?河裏既然有人放了火龍燈,就一定有人販賣,你們統統給我去找!”
“是,公子!”小廝們沒法,接了差事麵麵相覷,一溜煙四散分開去找燈了。
岩溪河邊,隻剩下江漓、靈心和袁召。
此時,河道裏遠遠駛來一艘花燈船,上麵掛滿各色花燈,引得岸邊的百姓都高呼喝彩起來。
江漓朝靈心投去一個眼神,往河道邊踱了幾步,回身朝袁召一笑,道:“召哥哥,你快過來,這裏看燈看得更清楚些。”
袁召被江漓的笑迷得七葷八素,忙上前追過去,想要跟江漓挨得近一些趁機上手。
隻是還沒碰到江漓的衣角,江漓忽然往後退了一大步,緊接著袁召感覺有人在背後踹了一腳,他甚至都來不及驚呼,身體失去平衡往前栽去。
他站的地方距離河水實在太近,往前一倒就落入了河中。
河水冰冷,袁召不會鳧水,平時嬌生慣養根本沒有多少力氣,在河中拚命掙紮,漸漸開始往下沉。
不知是誰發現有人落水,驚呼起來:“來人啊,快,有人落水了!”
“好像是誰家的公子哥,有會水的嗎,趕緊救上來。”
“哎呀,整個身體都沒下去了,也不知道救上來還能不能活……”
霎時,河道邊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河中掙紮的袁召身上,場麵一度混亂。
江漓早在這片喧鬧聲中退到了角落,她示意靈心跟上,轉身往西側邊的街道走。
今夜百姓都聚集在沿河的街邊,西邊那些不通河渠的街道人煙稀少,靈心越走越心驚膽戰,終於忍不住問:“姑娘,咱們要去哪裏啊?等袁公子被救上來,如果找不見我們,會不會告訴夫人?”
江漓頭也不回,冷靜道:“所以我們要趁袁召發現之前,找到步西街的長安藥鋪,那裏有外祖父的眼線。”
幾年前尚未及笄時,父親還未起勢,袁氏也十分收斂手段,明麵上對她這個嫡長女還算客氣。
那時她還能偶爾出府逛逛街市,路過長安藥鋪時,突然有一個額頭有月牙疤痕的小廝出來攔住了她,問她:“小姐覺得在江府是否開心?”
江漓當時年歲尚小,並不知道開心究竟指什麽,懵懂道:“還……還行吧。”
那小廝看著似乎鬆了口氣,又道:“如果小姐日後在江府覺得不開心,盡可以來長安藥鋪找我,小姐要記得,您的外祖父一直很牽掛您。”
話畢,他也沒有多言,轉身回到了藥鋪中。
現在想想,外祖父定是礙於母親早亡,不便多過問江府的事,但又放心不下她一人孤單留在府中,這才特意留了耳目在長安藥鋪。
她真應該當時就言明自己要離開的態度,能早早離開這個危機四伏,人心卑劣的“家”,她就不用多受這麽多年的苦。
好在,一切都還來得及。
想到這裏,江漓下意識加快了腳步。
誰知,沒走幾步,江漓腳下忽然被絆了一下,險些摔倒。
夜色正濃,街上更是黑沉沉的,看不清到底是什麽橫在路中央。
江漓心中有事,且時間緊迫,並不想因此耽擱,便不想理睬抬步就要離開。
誰知,靜寂夜幕下,那絆倒她的“物件”忽然悶哼了一聲。
江漓腳步一頓,目光倏然回落,她這才發現,路中央躺著的,原來是一個人。
一個受傷的男人。
那人通身墨色的衣衫,夜色濃重下看不清楚是何質地,但那袖口描金的花紋便彰顯了他矜貴不凡的身份。
他渾身縈繞著一股很重的血腥氣,身上衣衫破了幾處流出深紅的血液,一張俊毅冷白的臉龐棱角分明,劍眉斜飛入鬢,可惜眼睛卻緊緊閉著。
顯然受傷不輕。
江漓蹙眉看著他,麵上閃過掙紮。
如果放在平日,她定會出手相助,將人妥善安置救他性命。
可現在……
她自身難保,尚處於前路凶險的境地,救他就一定會耗費許多時間,可她必須要在袁召察覺前找到長安藥鋪……
思及此,江漓杏眸中的不忍褪去,瞥過了眼。
她低聲對著閉眸暈倒的男人說了聲“抱歉”,轉身欲走。
不料,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抓住了她的腳踝,用力之猛,令江漓險些驚呼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