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陽春三月, 又恰巧連日晴朗,北齊皇宮一掃連月陰霾,由公主蕭寧帶頭在宮裏辦了賞春宴, 請了上京城裏不少官宦小姐來宮中賞春,一時間宮裏環佩叮當歡聲笑語, 很是熱鬧了一番。

蕭寧摸著膝上團著舔毛的雪團兒,看著眼前在花園中玩鬧嬉笑, 襯得春花都失了顏色的小姐們, 不由感歎了一聲:“誰能想著,這裏三個月前還是地府般的景象呢,現在想想過去三年都好像是做了場噩夢……”

“誰說不是呢。”

無雙給公主添了茶水,附和道,“一定是因為咱們太子殿下回來了的緣故,現下民間都在傳呢, 太子殿下就是天命所歸的王上, 殿下出了事,北齊就差點亡國,他一回來, 瞧瞧,旱災水災的全沒了,朝局也一下子就穩定了。”

蕭寧聞言笑著搖搖頭,卻也沒說什麽, 隻是心下有些荒誕的好笑。

那些說辭她自是不信的, 因為身在皇宮裏, 她是看得最清楚的, 她親眼見著阿楚是如何殫精竭慮地處理朝政,看他忙得連吃飯睡覺的時間都沒有, 成日裏召集朝臣們布置各種賑災事項,短短幾個月,本就消瘦得不行的人硬生生又消減了一圈,看著都叫人揪心。

而一句輕飄飄的“天命所歸”,就將他付出的心血與努力全數掩蓋過去了,仿佛他這個太子爺,就是簡簡單單往那位子上一坐,北齊立刻就風調雨順了一樣,真是可笑。

蕭寧雖然是這麽想的,但即便是在無雙麵前,也不會去駁斥這番說辭,因為她知道,北齊現在正是需要這句“天命所歸”的時候,唯有這樣,才是最能安民心,最能讓阿楚得到民望的。

她撚了塊梅幹吃著,又覺著有些無聊,視線在園中轉悠了一圈,忽然落在不遠處亭子邊,獨自坐著的一個少女身上。

那女孩十六七的年紀,穿著淡粉色裙裝,她沒有與其他小姐們在一處玩鬧,甚至連個聊天說話的人都沒有,一個人坐在那兒發著呆,神容頗有些憔悴抑鬱。

蕭寧覺得她有些眼熟,一時又想不起來,便問無雙:“那是誰?”

無雙順著望過去,麵色露出訝異,趕緊彎腰湊到蕭寧耳邊低聲道:“回殿下,是禮部侍郎章大人的長孫女章飛燕小姐。”

蕭寧一聽這名字,忽的就想起來她是誰了,忍不住“啊”了一聲。

“……原來是她,”

她表情略有些複雜,遲疑了會兒,還是起身理了理裙袂,“去跟她聊聊天兒吧,也是個無辜被牽連的可憐孩子。”

“是呀,誰能想到呢。”

無雙也麵露同情,“去年聖上下旨把章小姐指婚給大皇子的時候,大家都曉得那肯定不是聖上自己的意思,章大人抗旨不接,領著全家跪在祠堂裏,還備好了鴆酒白綾,說要以身殉國,差點就真喝下去了,還是大皇子聽說了消息拚命趕過去攔下來的。”

“後頭也不知道大皇子是如何勸說的章大人,那道指婚的聖旨終究還是接下了,本來說的待大皇子這次冊封典禮結束,他倆就該完婚了,結果又成了如今的局麵,現下朝中各位大人都避著章大人一家,各府小姐也不搭理章小姐,瞧她孤零零的也怪可憐。”

“婚約尚未廢除,總歸還是阿煜的未婚妻,是我未來的弟妹,不能讓她受委屈了。”

蕭寧抱著雪團兒,抬了抬下巴,臉上露出矜貴笑意,緩步朝著那粉衣少女而去。

……

蕭楚自禦書房出來,明媚的日光落下,讓他一時感覺有些刺目,忍不住抬起袖子遮了遮眼睛。

“今日天氣不錯。”

他笑了笑,仰頭望著皇城上空的藍天白雲,然後偏頭想了想,“去禦花園走走吧。”

“是!”

隨侍的小太監立刻也高興地應了一聲。

隨著天氣回暖,萬物複蘇,草木萌芽,鮮花盛開,一路行去,皆是一派勃勃生機,瞧著都會叫人心情愉悅。

蕭楚走了一陣,忽然抬頭望向天空,愣了愣。

不遠處的天上,正有幾隻色彩不同形狀也不同的風箏在搖曳,他的腳步不由停了下來:“誰在放風箏?”

小太監瞧了瞧,立刻回話道:“今日公主請了許多官家小姐來宮裏賞春,想來是那些小姐們在放風箏玩呢。”

蕭楚點了點頭,他又仰臉望了會兒那些風箏,略微出神,片刻之後,卻是調轉腳步,還是往東宮方向去了。

小太監疑惑地問了一句:“殿下不去禦花園了嗎?”

蕭楚搖搖頭,臉上帶笑:“今日雖然適合放風箏,可少了人,終究不好,還是去瞧瞧東宮的桃花開了沒有吧。”

小太監應了一句,隨著主子往東宮方向而去。

距離林之南上次離開,已經過了快三個月,他們原本約定的是三月之後林之南會回來陪他一同去踏春放風箏,然而五日前蕭楚收到了一封書信,信上是林之南的筆跡,說她此次無法回來,恐怕要失約,並提及之後她要閉關也許都不方便再寫信過來,所以提前與他說一聲,讓他不要擔心,待她出關,一定第一時間來尋他。

那封信蕭楚這幾日來回看了無數遍,信上語氣一如林之南以往說話時那樣總是故作輕鬆,遣詞用句一點不講究,但瞧著卻仿佛她在親口跟他說話似得生動,蕭楚都能想象出她寫信時,一隻腳踩著椅子蹲在那兒笑嘻嘻寫字的模樣。

可終究還是不一樣的,蕭楚一眼就看出來,這封信的筆跡到後麵,力道筆鋒都有了改變,似乎書寫之人力氣漸失,筆都快握不穩了卻還在努力咬牙維持。

蕭楚在收到那封信的那天,一夜未睡,第二日提筆寫了回信,同樣用如往常那般輕鬆的語氣,說了些宮裏的近況與發生的趣事,並折了一枝含苞待放的桃枝放在了信中。

那封回信他就放在收到信的書案上,如同悄無聲息地出現那樣不知何時也悄無聲息地被取走了,他想,在這之後也許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他也許都不會再有南兒的消息了。

但是無妨,明年,後年,再往後的每一年,都還會有春日,紙鳶也會一直靜靜躺在他的木箱子裏,同他一起等。

……

林之南最後又看了一遍蕭楚的回信,然後把它照原樣疊好,塞到懷裏。

“躺好。”

師兄冷冷道。

“哦。”

林之南應了一聲,躺下,忽的又坐起來,左右張望,“阿楚給我的桃樹枝呢?”

“嘖。”

師兄無語,“枕頭底下。”

林之南伸手一摸,寒冰枕下果真摸到了那一截桃樹枝,她把桃樹枝拿出來雙手握著,重新乖乖躺下。

“準備好了?”

師父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林之南點點頭,她的視野已經變得猩紅一片,看什麽都仿佛加了層深紅色濾鏡,就連看她這位世外高人一樣從頭白到腳的師父,也是一身的紅色。

“這一睡著,能不能醒可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師兄趴在冰棺邊上,語氣調侃,“三年五載的還好,再多點時間,保不準你醒過來的時候,你家小太子的孫子都能滿地跑了,我倒是好奇到時候你對著那滿臉皺紋的老頭子會不會還這麽戀愛腦。”

戀愛腦這個詞,還是他從林之南那裏學來的,就在林之南第一次提到蕭楚,並理直氣壯說自己就是戀愛腦的時候。

林之南撇了撇嘴:“那種事情,還是等我醒了再說。”

師兄冷哼了一聲。

“熒惑,時候到了。”

師父標誌性的沒有情緒起伏的聲音傳來。

師兄抽了下嘴角,嘀咕,“不是說了別叫我這名字麽?”

一邊說,一邊直起身。

“我覺得這個名字很好聽啊。”

林之南閉上眼睛,發表看法。

師兄“嗬嗬”冷笑兩聲,“你倒是不怕我這顆熒惑靠近你家小太子。”

“熒惑守心,帝王駕崩什麽的太封建迷信了,”

林之南想了想,提出建議,“不過師兄你可以多往蕭弘那兒湊湊,我覺得他活得夠久了,萬一他真能早點駕崩,你這就完全成福星了。”

師兄眼角也抽了抽,走到冰棺尾部,與麵無表情的師父一頭一尾站定:“閉嘴吧你。”

“定神。”

師父道。

師兄妹兩個都閉上了嘴,師父抬手淩空一揮,地上厚重的冰蓋被內力裹挾飛起,轟隆一聲重重砸在了林之南躺著的冰棺上。

“你體內蠱蟲用尋常方法已無法控製,這套冰棺是為師自千年寒冰深處掘出打造,尋常屍身放置其中,可保百年不腐不爛。”

師父說得尋常,一邊抬手催動內息,將冰蓋緩緩往後推,一點點覆蓋住躺在冰棺內的林之南。

“師父,你當年在裏麵睡了多久?”

林之南忽然問。

師父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二十年。”

林之南“哦”了一聲。

師兄在站在冰棺尾部,同樣催動內息,停留在他肩頭的幽藍色蝴蝶振翅,朝著冰棺之內飛去。

蝴蝶落入黑暗,哐當一聲,冰蓋徹底蓋上了。

師父雙手上抬,冰棺也被那雄渾內力抬起,隨著他的動作,緩緩被推入了他們身前不遠處,那座巨大冰山的山洞裏。

冰棺進入山洞,師父又以同樣厚度的寒冰將洞口封死。

一時間,山頂淩冽肅殺的狂風席卷過冰天雪地,佇立於此的兩人一時望著那山洞的方向,都陷入了沉默。

良久,師兄才歎了口氣,摸摸嘴角:“沒了那聒噪丫頭,一時還有些不習慣。”

他看向師父:“您當真認為,她能同您一樣再醒過來?”

師父抬眼,絕塵的眉目間依舊是一片淡然:“她的肉身在三年前已死,活著的不過是蠱蟲構成的身軀,我本給了她一個月的時間,讓她去做想做的事。”

“一個月後,你就會親手殺了她銷毀掉那些蠱蟲,以杜絕後患,”

師兄抱著胳膊,“這些你早就跟我們說過了,可誰能想到這丫頭在最後一個月裏還能折騰出這麽多事情,不但得了新的噬心蠱,還沒因為這個破壞身體平衡當場崩解成一攤血肉和蟲子,反而還被那小太子誤打誤撞地種了同心蠱,勉強維持住了肉身。”

“隻要那小太子不死,傻丫頭就還能勉強活著,隻是誰也不知道以後活著的究竟真的是那丫頭還是完全控製了這具身體的蠱蟲,這終究還是隱患。”

“但若要消除隱患殺了南兒,有同心蠱在,那小太子必然也活不成,這小太子若是萬一死了,天下可就真要大亂了。”

“牽一發而動全身。”

師兄歎了口氣,“如今最好的情形,也確實是讓她長眠此處,既好好活著,也能叫那些蠱蟲沉眠不危害人世。”

“而倘若未來有朝一日,她能從裏麵出來……”

他勾起嘴角,“那就當真是破繭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