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承乾殿內光線幽微, 人影寥寥,伴隨香爐內嫋嫋煙霧升騰而出的,還有濃鬱苦澀的藥草味道, 一聲聲蒼老無力的咳嗽聲自層疊床幔之後傳出,讓人哪怕沒有親眼見到, 也能想象出床幔之後那人油盡燈枯的枯槁模樣。
“來、來人……”
一隻布滿褶皺,皮膚幹癟的手自床帳後掙紮伸出, 那個蒼老喑啞的聲音用聲嘶力竭的尖銳語調道, “叫、叫那個不孝子,過來……”
守在殿門口的兩個內侍對視一眼,一人頷首,匆匆朝外跑去。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殿外走來一道瘦高的人影,青年一身玄色金紋的衣袍, 步伐不急不緩, 背脊挺得筆直,神色很淡。
他剛一走進,候在門口的內侍立刻下跪行禮:“殿下千歲——”
年輕人朝他點了點頭:“起來吧。”
內侍領命立刻起身退到一旁。
蕭楚聽到了內殿裏連續不斷的咳嗽聲, 他神情未變地問:“太醫怎麽說?”
內侍立刻回道:“張太醫瞧過了,說是就這兩日了。”
蕭楚頷首,神色間也瞧不出他是什麽心情,他示意身後跟隨的其他人等在外麵, 自己邁步跨過門檻, 走向內殿。
內殿光線昏暗, 濃鬱的藥草味道撲麵而來, 他走至床邊,撩起衣袍在床邊的扶手椅上坐下, “父皇。”
床帳內的咳嗽聲短暫停了一瞬,那嘶啞地聲音嗬嗬冷笑:“是我那不孝兒子來了?”
“是要來看看我這個父王死沒死麽?你是不是早就迫不及待想坐上那個位子了?”
他有劇烈咳嗽起來,那聲音,仿佛是要把身體裏的心肝肺全給咳出來。
蕭楚的嗓音清冷,仍然是不辨喜怒的冷淡:“您死不死,與我是否要登上王位並無什麽關係,我若是想坐上那個位子,隨時都可以。”
蕭弘粗重的喘息聲又重了幾分,似乎是被氣到了,然後哈哈笑起來:“你現在,竟是連一點遮掩都沒有了。”
“事實如此。”
蕭楚望了眼床帳後透出的那個枯槁影子,道,“您若沒什麽其他事情要說,容兒臣先行告退。近日西境戰事緊張,兒臣還要回去與眾臣商議應對之策,無暇與您閑聊。”
說罷,他作勢就要起身離開。
“你給我站住!”
蕭弘厲聲。
蕭楚並未理會,依舊往外走去。
“你是不是還在等林之南?”
聽到那個名字的一瞬間,蕭楚的腳步頓住了。
“沒想到我竟是生了個癡情種,”
那喑啞的聲音又笑了起來,帶著些許陰狠的快意,“死心吧我的孩子,她回不來了。”
蕭楚眼睫低垂。
“我馬上就要死了,這個北齊終究是你的,”
那聲音如同毒蛇低語,“你很清楚她不會回來了,難道你要為了她,一輩子不登基不留後嗎?你當真要眼睜睜看著北齊毀在你手中?”
蕭楚閉了閉眼,不再理會身後聲嘶力竭的質問,抬腳往外走去。
“蕭楚!”
“你是我的血脈,你會走上跟我一樣的路!”
身後的呐喊越來越遠,蕭楚神情冰冷地走出了承乾殿,跟隨在他身後的一眾人都低著頭不敢吭聲,氣氛很是凝肅緊張。
“殿下!”
金陵匆匆趕來,見此情景愣了一下,他的目光落在不遠處承乾殿方向,眉頭皺起,“是不是那老東西又跟你說了什麽?”
蕭楚輕輕呼出一口氣,他臉色有些蒼白,即便是在夏日熱曬的光線下也顯得缺少血色。
“不必放在心上,”
他說,然後看向金陵,“可是西境又有軍報傳來?”
“是。”
金陵趕緊應道,他雙手呈上一道信函。
蕭楚從他手中接過,匆匆看了一眼,從他的臉上,很難看出他的情緒。
金陵抬眼瞧了瞧他,心中不合時宜地又有了些許感歎。
從前那個粉雕玉琢的小殿下,一眨眼的功夫,如今已是長得同他一樣高了。
他還記得從前小殿下笑起來酒窩凹陷的討喜模樣,可現在他都想不起他上回笑是什麽時候,現在的他,明明年紀輕輕,卻總是心思深沉,叫人難以辨識喜怒,偶爾看過來時的眼神,都會讓人心下一驚不敢直視。
不過短短五年時間……
但是五年其實也不短了,殿下都還沒到二十歲呢。
“陳將軍的情報,”
回到書房,蕭楚示意金陵將剛剛傳上來的軍報傳給其他等候的人過目,他負手站在巨大的地形圖前,抬頭望著那地圖,“半個月前,西秦派遣了一支特殊的隊伍來到了望北關外。”
金陵也是第一次看到情報內容:“陳遠說那支軍隊士兵不對勁,裏麵的人仿佛沒有痛覺不懼傷亡,被砍了腦袋都還能爬起來繼續打……這!”
他倏然抬頭望向蕭楚,眼睛都睜大了。
“這似乎與傳言中,當年南楚皇軍很像——”
袁武臉色凝重,問,“陳將軍可有說敵方將領是何人?”
“說是一個戴黑色修羅麵具的男人,具體身份不明。”
金陵道。
“莫非又是巫妖族人?”
袁武拳頭握緊,“這群陰溝裏的老鼠,當真是怎麽都殺不完!”
“孤已經傳信讓阿耶去一趟西境,他對巫妖族了解得比旁人多。”
蕭楚平靜道,“陳遠將軍此前也與巫蠱人交過手,有不少經驗,不必太過憂懼。”
眾人又是一番商談,結束之時已近黃昏,其他人都離去之後,蕭楚對留在最後的金陵問了一句:“皇姐近日身體可還好?”
金陵撓撓頭笑起來,笑容間滿是期待幸福:“張太醫最近每天都來診脈,說情況不錯。”
蕭楚臉色神色舒緩,總算看起來有了些許放鬆,“那便好,算日子是這個月?”
“對,估計這個月就該臨盆了。”
金陵搓了搓手,頗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曉得是閨女還是兒子,要是閨女就好了,貼心又乖巧。”
頓了頓,他又麵色古怪地摸了摸下巴,喃喃自語:“倒也不一定,萬一生了個跟南兒那樣的小魔星……”
他說到這裏,話音驟停,趕緊去看蕭楚。
但他想象中蕭楚會沉了臉色的模樣並未出現,近年來已經越發喜怒不形於色的這位太子爺罕見地露出了幾分笑意。
他問道:“南兒小時候當真那麽頑皮嗎?”
“那是,”
金陵鬆了口氣,同樣笑起來,滿是懷念地說,“她呀,剛學會走路沒兩天就開始招貓逗狗,我以為我小時候已經夠皮了,那個小魔星比我還誇張,我記得那時候她爹三天兩頭拿棍子上街碾她呢!”
蕭楚低笑出了聲來。
見他終於笑了,金陵心情越加放鬆,同時心裏也是多有感慨。
“殿下,你……”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試探著問出了一直想問的問題,這個問題也同樣是蕭寧一直想問的,“還在等南兒嗎?”
蕭楚唇角笑意未收,隻看他沒說話。
“頭三年你每年三月都要去一趟天山腳下,我們都知道你是想去看她,”
金陵眼神閃爍,“這兩年你不去了,也沒再提到南兒……”
“年初禮部已經有人提了選太子妃的事,蕭弘眼看著要不行了,不出意外您今年之內應當就要正式登基,恐怕再拖延不下去了——”
說到這裏,金陵閉了嘴,老實說他的心情也很複雜。
作為林之南的大哥,他自然是希望南兒有朝一日能夠再回來的,而在那之前,他也必然要好好看著眼前這位身份尊貴的妹夫的。
蕭楚這些年身邊從未有過其他女子,朝堂上有人提出遴選太子妃的事情也一直是被按下的,顯然他從未有過這些心思,對此金陵很滿意也是大大鬆了口氣。
看好的妹夫一心一意地對自己妹妹,那自然是再好不過。
可問題在於,這位妹夫的身份不一般,他是北齊注定的王,是不能一直這麽無休止地等一個不知是否還能回來的人的。
南兒的情況他們誰也不知道,自從五年前她離開上京,就再沒有消息傳來,不過隻要蕭楚還活著,那就說明南兒一定也還活著,隻是他還記得五年前,南兒那位古怪的師兄曾經說過,活著也是有不同的活著的方式的,能跑能跳是活著,躺著不能動隻會喘氣也是活著。
現在想來,那位師兄這番話,說不定就是給他們的提示。
金陵滿心苦澀。
這時,他突然聽到蕭楚說:“皇姐的孩兒……”
金陵疑惑地抬頭看過去。
蕭楚笑了笑,“孤倒是希望是個男孩。”
金陵愣住。
……
西境望北關外,黃沙漫天。
夜幕深沉,陳遠站在城牆上,望著遠處敵軍營帳裏的點點火光,眉目深鎖。
他自城牆巡視回來,步入軍帳。
“少爺,晚膳都涼了,你還是先吃一口吧,”
小兵眼巴巴地跟上來,“也不耽誤這一點時間。”
陳遠看了他一眼:“元宵,阿耶有消息了嗎?”
這小兵便是從前興遠縣跟著蕭楚的書童,自蕭楚回宮,陳遠參軍之後,他就跟在從前的大少爺身旁照料起居。
雖說他更想跟著少爺,但是少爺身份今非昔比,他若真要進宮伺候,恐怕得先淨身,這對他來說實在太過恐怖,萬萬使不得,所以元宵最後還是決定跟著大少爺一同參軍。
這幾年軍隊生活讓從前白白胖胖的小團子也抽長了條,他黑瘦了很多,與過去簡直判若兩人,元宵這名字也是非常不適合了。
“回少爺,還沒有。”
元宵撓撓頭,“阿耶少爺行蹤不定,要找他太難了,咱們傳出去的書信他都不知道有沒有收到呢。”
陳遠歎氣,他坐到書案後,看著桌上已經涼透的飯菜,沒什麽胃口。
即便已經回了營帳,他身上的甲胄也未曾卸下,昨天晚上,北齊軍營剛經曆了一場偷襲,有西秦巫蠱兵趁著夜色自護城河下潛入,悄無聲息就越過了城門。
若不是從前阿耶留下的小金蟬表現異樣,引著他們出去,陳遠都不會發現敵軍潛入。
雖然他們及時發現並抓住了那些巫蠱兵排除了隱患,但這件事讓他越發警惕起來,城門守衛等級提高的同時,他夜間也無法真正安睡,小金蟬更是完全不離身。
他摸了摸懷中裝金蟬的小瓷瓶,好在今天到目前為止,金蟬還未表現異常。
剛感歎完,他就感覺胸口傳來輕顫,他刷地站起,帶倒了麵前桌子,一時間那些飯菜乒鈴哐啷落了一地,正在收拾東西的元宵也被驚得差點跳起來,緊張地望向他。
陳遠飛快自懷中取出小瓷瓶拔開蓋子,小金蟬從瓶子裏飛出,在空中繞了幾圈,徑自營帳外而去。
“西秦那邊的人又來了?”
元宵震驚。
陳遠臉色肅穆,腳步急促地跟出去,同時吩咐元宵:“叫醒所有人。”
元宵收斂情緒,冷靜應下,趕緊去叫人。
伴隨著警戒的號角吹響,北齊軍營一時人影攢動到處都是兵器與甲胄碰撞的動靜。
陳遠匆忙登上城牆,剛要詢問情況,已經有人來報。
“將軍!西秦營地有情況!”
“說!”
“他們、他們的大營,燒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