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你還是沒有回答我, 蕭楚,”
林之南看著他的雙眼,“你想回去嗎?”
“……”
蕭楚眼睫輕抖, 卻並未再躲開她的目光,過了很久, 就在林之南以為他不會回答了的時候,他才用輕得幾乎難以讓人聽到的聲音沙啞地回答:“我不想。”
“那個地方……”
他閉了閉眼, “是噩夢, 我每回想起那裏,看到的都是母後死去的樣子,都是外祖父跪在刑場被處決的畫麵。”
“南兒,我很害怕那個地方。”
林之南踮腳摟住他,她能清晰感覺到蕭楚顫抖的身體和壓抑的痛苦。
“但是我必須答應回去,”
蕭楚額頭抵在林之南的頸側, 低低地說道, “若他們有去無回,至少叫他們走得不留遺憾,而倘若當真成功, 我也必然信守承諾……”
“我的命,並不比其他人珍貴,他們舍得,我又如何能舍不得?”
進宮刺殺這件事其實很荒唐, 古往今來真正成功的寥寥無幾, 而為了這一丁點幾乎看不到的希望, 一大批一大批的人賭上了性命, 要說他們傻,他們自己難道不知道嗎?都是知道的, 隻不過是他們覺得有些東西,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罷了。
而蕭楚的承諾,是為了給這些已經無法回頭的人一個無須顧慮安然赴死的理由。
因為無論刺殺成功與否,參與了毒人試驗身體已經發生了變異的人都活不久了。
“可是阿楚,”
林之南拍著他的背脊,輕輕說道,“這件事並不是隻有你可以。”
林之南清楚感覺到蕭楚的身體一僵。
她笑起來:“別忘了我的身份。”
“我是鎮國公的孫女,平南王的女兒。”
老實說,某種程度上,林之南比蕭楚還要適合做這個穩定軍心的象征,一直以來,鎮國公與平南王才是齊國真正的支柱,不論是在軍中還是在民間,南境軍的聲望都是要超過皇家的。
——這也是齊王蕭弘當初對寧陽城袖手旁觀的原因。
蕭楚搖頭,“南兒,你早已離開旋渦中心,不該再回去了。”
“我不該,你就該?”
林之南好笑,她單手叉腰,揚了揚眉梢,“我要是落到了地獄裏,至少還能多撲騰幾下,可不是你這樣的旱鴨子。”
看到她張揚自信的笑容,蕭楚神情也不由鬆緩,唇角又帶起了幾分笑意,但是他依舊搖頭:“那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林之南不服氣地瞪他。
就在這時,天邊突然傳來撲棱棱的聲響,兩人一起仰頭,就見一隻鴿子從山崖那邊的樹林裏飛了出來,那鴿子翅膀像是受了傷,飛得跌跌撞撞,剛衝出山崖,就無力地掉了下來。
蕭楚感覺身前一陣風晃過,林之南的身影已然不見,他抬頭再看,半空中一道紅影燕子般輕巧掠過,他隻是眨了下眼,那紅色的“燕子”就回到了他麵前,手裏還捧著一隻鴿子。
“它腳上還綁著字條。”
林之南舉起鴿子打量,“不知是誰寫來的,應該是給陳副將他們的吧?”
鴿子在林之南手裏驚慌掙紮,翅膀亂扇,飛得羽毛漫天,林之南無語地把鴿子塞到了蕭楚手裏。
鴿子一換了人,立刻又安分了下來,林之南頓時鼓起臉狠狠瞪那隻不識好歹的鴿子。
蕭楚好笑:“把它送去陳副將他們那裏吧,說不定有重要情報,別耽誤了。”
他們都沒有窺視別人機密與隱私的嗜好,兩人當即把鴿子送回了營帳。
言明道長一看到鴿子,就微微皺了眉:“是上京傳來的消息,應該是金大人。”
聽到這個名字,林之南一愣,望向了正拆開字條看的陳副將。
陳正陽的目光快速掃過字條,臉色驟變。
他看向蕭楚和林之南,目光發沉:“金陵決定要提前行動。”
……
上京城北齊王宮
蕭寧坐在禦花園的亭子裏,抱著白貓,望著遠處池塘。
恍惚間,她似乎又見到了一紅一白兩道小小的身影蹲在那池塘邊,紅衣的小女孩握著魚竿釣魚,旁邊白衣的小男孩托著臉就隻顧著笑盈盈看小女孩兒。
然後魚竿動了,小女孩蹦起來收魚線,好大一條魚!
那肥魚在半空撲騰,尾鰭鱗片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噗通一聲被小女孩利落地甩進了木桶裏。
小男孩張大了嘴巴,好奇地探頭去看那魚,結果肥魚突然又撲騰起來,濺起的水花把小男孩嚇了一跳,他一下沒蹲穩,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光影晃動,他的身旁又出現了一個拍著手大笑的宮裝少女,一個比小男孩年長些的少年彎下腰,伸手扶起了男孩,然後轉過身來,板著臉開始數落那三個人。
男孩女孩,少年少女,四個背影結伴而行,慢慢消失在了小徑深處,融入了午後刺目的豔陽光影中。
蕭寧睜開眼,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睡著了,陽光從亭外落入灑在身上,膝上的白貓就著這冬日暖陽正悠閑地舔著爪子,藍瑩瑩的眼珠舒服地微微眯起。
她扶了扶額頭,垂眼看向白貓:“真羨慕你這沒心沒肺的狸奴,”
白貓聽不懂她的話,翻過身露出肚皮,用天真懵懂的眼神看著她。
蕭寧歎氣,輕輕撫摸白貓肚皮上柔軟的皮毛,一邊喃喃,“你的主子都走了那麽久了,你可曾想起他過?”
白貓被摸得舒服了,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蕭寧的目光又落在了遠處的那條小道上,不久之前,那條小道還布滿了雜草,此刻路上卻是宮人往來,看著好不熱鬧。
但也僅僅是看起來而已。
因為與其說是熱鬧,還不如說是陰森。
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這些宮人各個麵無表情,也不交談出聲,他們行走時動作都很僵硬滯澀,四肢關節仿佛都生了鏽,一步一步的宛若剛學會走路。
他們安安靜靜地排成一排,寂靜無聲地執行著自己的工作,仿佛整齊排列著往幽冥而去的遊魂。
這樣的場景,蕭寧在第一次見到時嚇得尖叫出聲,而現在她早已習慣了。
那條路是通往東宮的。
這些傀儡宮人正在往那沉寂了三年的宮殿搬各種名貴擺設和生活用具,還有些宮人則是把那宮殿裏的東西往外搬。
東宮很快就要易主了。
蕭寧看到一個宮女手裏拿著一團白色紙樣的東西走出來,那團白色的東西裏有一條白色長條垂了下來,隨著她的走動而來回晃動。
認出那是什麽的蕭寧猛然站起,快步跑出亭子:“站住!”
宮人們聽到她的聲音,齊齊停下麵無表情地朝她望了過來。
蕭寧臉色略有發白,但握了握垂在身側的手,還是快步走到那宮女麵前,一把從她手中奪過了那件東西。
那是一盞被折疊起來的紙燈籠。
疊起的白紙中央有竹篾編成的骨架,隻要稍微移動,就可以重新撐起外層的白紙。
蕭寧曾見蕭楚擺弄過,那時她也想玩,一貫好脾氣的弟弟卻第一次拒絕了她。
他說那是南兒親手給他做的紙燈籠,外層的紙很薄很脆,不能弄壞了。
這是他最寶貝的東西,不能讓這些怪物拿走。
蕭寧彎起竹篾,撐好骨架,紙燈籠圓滾滾的形狀顯露出來了,她提著竹竿,發現那是一隻雪白的小貓,長長的貓尾巴垂落下來,會隨著人的走路而來回搖擺。
是雪團兒。
據說,這小貓還是南兒親自求了蕭煜幫忙畫的,蕭煜從小就擅長書畫,畫出來的小貓當真是栩栩如生。
蕭寧看著這盞燈籠,隻覺眼眶酸澀。
“這個燈籠我要了。”
她忍住捂眼睛的衝動,抬著下巴,維持著身為公主的驕傲,語氣僵硬地對宮人們說完,就小心提著燈籠走回了亭子。
她的身後,齊齊站住的宮人們又重新低下頭,繼續了先前的工作,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雪團兒,看我拿來了什麽?”
蕭寧回到亭子裏,抬眼望向亭子,微微一愣,“雪團兒?”
亭子空空****,那隻藍眼睛的白貓兒不見了。
“雪團兒!”
蕭寧一手提著燈籠,快步穿梭在偌大的禦花園,焦急尋找起來。
如今的齊國皇宮不比從前,這裏到處都是那些怪物一樣的宮女太監,甚至時不時還會有更加危險的人物來往,雪團兒亂跑萬一遇到那些人,蕭寧隻要隨便想象一下,就覺得站在陽光下,跑得出了一層薄汗的身體一陣陣地發冷。
……
枯黃但未完全衰敗的灌木叢一陣抖動,這動靜引起了正托腮蹲在池塘邊的男人的注意,他回過頭來,烏黑披散的長發垂落臉頰,襯得他蒼白的臉與豔紅的唇更加色彩鮮明。
他歪了歪頭,就見一隻白色的小貓從草叢裏鑽了出來。
“是你啊。”
男人笑起來,朝白貓招了招手,“來,我記得你叫雪團兒是不是?”
小白貓不懂何為警惕,當下就邁著輕盈的貓步挺胸抬頭尾巴豎起地走了過去。
“你愛吃魚嗎?”
男人唇角勾起。
小白貓歪了歪腦袋。
“我讓人去池子裏撈魚喂你怎麽樣?”
男人笑眯眯地問。
他的手快要摸到小貓柔軟蓬鬆的腦袋時,一道冷冷的聲音傳了過來。
“薑熾!別用你的髒手碰它!”
男人的手在半空停住,然後收回插入了寬大的袖子中,他仰起臉,微微眯起了眼睛。
不遠處,明亮的日光下,已經初初長成的少年身形頎長,氣質冷冽,一雙眼尾微微上挑的鳳眸正充滿冷意與厭惡地看著他。
“這不是太子嗎?”
薑熾笑起來。
“別這麽叫我!”
少年語氣冰冷,他快步走上前來,被他的氣勢嚇到,小白貓弓起了背脊,長毛微微炸開。
少年單手捏住白貓後頸,將它提起抱住,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池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