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營帳裏燭火搖曳, 幾人相對而坐,一時靜默無聲,氣氛很是凝重。
林之南環顧四周, 還能清楚看到帳篷布上飛濺上去的各種血漬和層層疊疊的不明汙跡,內部雖然清理過, 但是彌漫在空氣裏那股腥臭腐爛的味道依舊難以掩蓋。
元宵與阿耶並不在這裏。
“你們是何時開始籌謀此事的?”
蕭楚問,他的麵容在搖曳的燭火中更顯得清冷淡漠, 眼瞳幽深, 叫人一時分辨不出他此刻情緒。
陳副將麵容堅毅,嗓音沉穩:“自末將知曉殿下尚在人世之時。”
蕭楚搖頭:“不對,那時你隻知道我沒死,並不了解更多,不可能從那時就有這種想法。”
他笑了一聲:“那時齊國尚且安穩,陳副將是平南王的舊部, 怎麽可能就單因不忿我的遭遇, 就置天下百姓安危於不顧而冒然動了起兵的念頭?”
陳正陽語塞,下意識望向了言明道長,言明道長頷首:“殿下所料不錯, 是貧道於兩年前找到了副將軍,尋求他的協助。”
他雙手插在寬大的衣袖中,臉上依舊是溫文不變的笑容:“老實說,貧道身為方外之人, 本不該過問牽扯這些事, 即便從前沐清觀受娘娘恩惠照料頗多, 貧道內心感恩, 但皇座上坐著誰,這個國家姓什麽, 與我這出家之人又有何關係?”
“隻要家國太平,隻要龍元山下一方之地尚且安穩,隻要前來沐清觀的百姓們臉上是和樂安詳的笑容,就算坐上王座的是頭豬是條狗,貧道都樂意向它磕頭。”
“然而您也看到了,如今的齊國究竟變成了何種模樣。”
“所以,你們就拿人做實驗?”
林之南皺眉。
“郡主,留在此處的人,全部都是自願服下藥物,自願化身修羅惡鬼的。”
言明道長看向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再如此下去,不出一年,北齊就將步上南楚的後塵,”
言明道長道,“如今的齊王早就已經成了一具坐在王座上的傀儡,朝中所有事情全都被妖妃掌控,她先是以蠱術控製了齊王,然後複刻當年南楚王室的手段,將所有違逆她質疑她的朝中大臣或是趕盡殺絕,或是下蠱操縱,整個朝廷都成了她的一言堂。”
“過去曾有不少人潛入王宮試圖刺殺,全都失敗於那些詭異的巫蠱邪術,也難怪暴.政如當年的南楚王室,竟能一直延續幾百年不倒。”
“然後你們走投無路,就決定仿照當年的南楚,暗中製造出能不受蠱蟲影響的毒人,去皇宮刺殺目標?”
林之南點頭,“這倒是不失為一個辦法。”
“那刺殺成功以後呢?”
她追問,“護送太子回京,將他送上皇位?”
“自然。”
陳正陽理所當然說道,“而且郡主也安然歸來,您和太子殿下本就有婚約,等太子登基,你倆完婚,屆時郡主必然能母儀天下,誰敢不服氣!”
林之南忍不住笑了一聲。
陳正陽疑惑看她。
“那你們就沒想過,”
林之南輕輕吐出一口氣,然後收斂了孩子氣的表情,“我萬一不想當皇後,阿楚也不想回皇城呢?”
陳正陽濃粗的眉毛皺起:“胡鬧!這是事關天下百姓,怎可以孩子心性任性妄為?”
“殿下難道要因一己之私,而棄自己的子民於不顧嗎?”
他的語氣中帶了幾分嚴厲的指責和質問,“當年的紀太傅和皇後娘娘絕非是如此不顧大義之人。”
“所以說,你們就完全沒考慮過要征求他的意見是吧?”
林之南抬起下巴,完全不虛地對上了他久經沙場磨礪而顯得格外威嚴銳利的目光。
“郡主,您怎麽也可以如此——”
“南兒。”
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林之南的手腕,蕭楚出聲打斷了林之南正欲拍案而起的動作。
他靜靜望過來,與她對視:“和我出去走走吧。”
林之南抿了下嘴,點頭跟上他,期間完全沒有要回頭看一眼帳篷裏其他人的意思。
出了帳篷,外頭陽光灑落下來,又是一片光明燦爛,當然,如果能忽略掉那些此起彼伏的慘烈叫聲,和空氣中無處不在的血肉腐爛味道的話,那就更好了。
看到他們出來,躲在遠處山崖邊,正逗著小金蟬玩的元宵和阿耶都望了過來,元宵蹦起來就要往這兒跑,蕭楚朝他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跟來。
林之南環顧了一圈四周,目光在那一頂頂帳篷上逡巡而過,身旁少年已經抬腳往前走了。
她安靜地跟著一塊兒走了幾步,然後就聽得蕭楚低低的聲音傳來。
“母後從小就告訴我,我生來就是齊國太子,是儲君,肩負著齊國所有百姓的命運,所以我一定要好好用功,勤勉學習,將來一定要當一個明君,這樣才能不負萬民供奉,不負邊關將士們十年如一日的堅守,不負曾經為我做出諸多犧牲的人們。”
“從前我雖然能聽懂這些話,也一直以此勉勵自己,但是卻也從未有過太過深切的感觸,自我出生之日起,除了身體羸弱之外,我要什麽有什麽,身份地位,百姓擁戴,就連我無法自主的婚姻,也因為婚約對象是南兒你而幾乎是圓滿的,我從來不需要考慮除了努力用功之外的任何事情。”
說到這裏,他低笑了兩聲,轉過頭來看向林之南:“因而,我對自己說,若是這樣將來我還不能成為一個明君,那蕭楚此人當真是不配活在這世上了。”
林之南看他故作輕鬆的笑容,卻有些笑不出來。
“就這樣,直到三年前我離開了上京城,流浪在外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我什麽也不會,就連依靠自己活下去都做不到。”
“餓著肚子走在街頭,我不知道能去哪裏得到食物,被人驅趕的時候,我也不知道什麽地方可以歇腳多坐會兒,站在人群往來處,我找不到方向,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裏邁,也不知道自己還存活在世上是為了什麽,我被人辱罵,被人踢打,被人嘲笑,被人羞辱,卻連反抗的念頭也沒有。”
“我隻是不斷在思考,如果就那麽悄無聲息地死去,會不會才是最好的?”
蕭楚彎了彎眼睛,“蕭楚的存在與否已經完全不重要了,這個世上也根本沒人需要我,於是我自暴自棄地流浪在街頭,直到有一天被金侍衛尋到,送來了這裏。”
“在那之後的三年,我都一直堅定地認為,蕭楚已經死了,如今還活著的隻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罷了。”
“隻是沒想到,”
他望向四周,他們所經過的地方,兩旁守衛都會下意識朝他們行禮,他又笑了兩聲,“原來蕭楚還被人需要著,還有存在的意義。”
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林之南一直沒有打斷他,她起先還是同平時一樣,每當他說話時,都會認真地看著他,但是聽到後麵,她卻轉開了眼,隻望著腳下的泥土。
直到他說完了,林之南才抬起眼:“騙人。”
蕭楚看她。
“你後麵那些話,我一個字也不信。”
林之南說。
蕭楚靜靜望著她,眼眸深處似有微弱的光影浮動,但下一刻他彎起眼睛用笑容遮掩了那種情緒。
林之南走近了他一些,緊緊盯著他的雙眼:“你決定要回上京城了?”
蕭楚目光垂落,避開了她的視線,落在了自己衣角上,那裏有一塊暗紅色的汙漬,是不久之前名為馮裕的那個年輕人抓著他的衣袍留下的。
“嗯。”
他點了點頭。
“你想回去嗎?”
林之南又問。
蕭楚唇角勾了勾:“回去以後,我就能重新成為太子,錦衣玉食,無所不有,為何會不想呢?”
林之南雙手捧住他的臉,強迫他抬臉正對自己。
蕭楚眼眸微閃了兩下,然後微微挪開,歎了口氣,用妥協地語氣說道:“南兒,蕭楚自出生之後十多年錦衣玉食生活,都是齊國的百姓給的,我不能明知齊國將亂,還任由其繼續下去。”
林之南踮腳,用額頭往他的額頭上撞了一下,蕭楚愣了愣,不由自主地將躲開的視線又轉了回來。
“你還是沒說實話。”
林之南道。
蕭楚抿住了嘴唇,沉默下來。
“我認識的小太子,確實說過將來要成為一個好皇帝,我也看著他每天天不亮地用功,直至深夜才睡,小小年紀,躺在病**還手不釋卷。”
“你說為了百姓而要回去皇城,我是信的,我不信的是,你會因為心灰意冷自暴自棄而待在興遠縣三年,對遭遇災難流離失所的民眾,對亂七八糟的朝廷,對動亂不休的國家視若無睹。”
“陳副將他們在籌劃什麽,我剛來興遠縣沒兩天,都能根據情況推斷出來,以你的敏銳,你在這裏三年,與他們朝夕相處,怎麽可能一點端倪都未發現?
你為什麽不坦誠地與他們一起合作一起商量,而要直到今日親眼看到這些人,看到這慘烈的場景,才說願意回去?”
林之南的嗓音漸漸輕緩下來,“你還隱瞞了什麽事情……”
“你身上的蠱,還沒有解對不對?”
“那個蠱,是貴妃娘娘下的。”
蕭楚這次沉默了很久,終於,他吐出一口氣,點了點頭:“是。”
他抬頭望向遠處:“三年前,她沒有殺我,隻在一個深夜讓人將我送到了城外。”
“她說,皇後娘娘曾於她有恩,所以她不殺我,隻是蕭楚從今往後就死了,我以後再不能踏入上京城,不然……”
“我身上的蝕心蠱便會被引動,屆時藥石無醫,我會在短短幾日內全身肌骨溶解,化作一灘腐爛血肉。”
林之南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蜷起:“所以即便如此,你還是要回去?”
蕭楚慢慢轉回身來,朝她點了點頭:“是。”
“將士們尚且化身惡鬼修羅在地獄掙紮,我這個無用的太子,不能將他們拉出地獄,但總歸也能跳下去,和他們一同麵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