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二更)
陳遠愕然地張了張嘴, 他有心想說點什麽,但卻什麽也沒能說出來,隻能徒勞地看著少女遠望的側臉。
這個角度看過去, 她的眉眼當真像極了他記憶中的平南王,那個男人從前也是這樣, 臉上總是帶著漫不經心的笑,仿佛什麽都不放在心上什麽都壓不垮他, 但偶爾遠眺時卻也能讓人窺見他心底的惆悵。
那時他還小, 不懂平南王究竟在惆悵什麽,但是每當那時,他和金陵都會自覺地停止打鬧,也安靜下來。
林之南正望著遠處山丘出神,就感覺身後的蕭楚前傾了身體,貼上了她的後背, 她下意識側頭, 蕭楚低頭用臉頰蹭了蹭她的鬢角。
林之南忍不住往後靠了靠,閉眼回蹭,然後嘴角彎起, 手上韁繩一甩,雙腿夾緊馬腹,突然加快速度飛奔了起來。
“抓緊哦。”
她抽空叮囑。
蕭楚摟住她腰的手臂收緊,整個人緊緊貼在她身後:“南兒盡情跑吧!”
馬蹄飛奔起來, 風吹起了落下來的頭發, 被狂風簇擁著的感覺讓林之南感到了久違的肆意暢快。
但是很快她勒住了馬繩, 讓馬慢了下來, 果不其然,她聽到身後蕭楚壓抑的咳嗽聲。
“要騎馬還是等開春再暖和些吧。”
她回頭看他情況, 懊惱地拍了拍自己腦門,“今天出門還是應該再多穿些的。沒料到要來城外,失算了。”
“無妨,緩一下就好。”
蕭楚又咳嗽了兩聲,笑著道,“那說好了,等開春以後,南兒要教我騎馬。”
“自然。”
林之南笑著應下,兩人放緩了速度等了一陣,終於等到了追上來的陳遠和阿耶他們。
興遠縣郊外是一大片連綿起伏的丘陵,這裏的山大多並不高,所以零零散散分布著一些小村落,住著不少人家,一行人又跟著小金蟬跑了一陣,最終停在了山下一座小村子裏。
一眼望去,這村子中立著十來間蓬草屋子,屋子門口的柵欄門大多開著,院子裏有些淩亂,有幾戶人家院子裏菜圃上種的菜還未完全枯死。
但是整個村子安安靜靜的,沒有半點人聲,明媚陽光照耀下,灰白的石頭與泥土反著光,給人一種蒼白到毫無生機的死寂感。
就仿佛他們突兀闖入了另一個世界。
“人都去了哪兒?”
陳遠一手牽馬一手警惕地拿著武器在最前方開路。
林之南走進了其中一戶人家家裏查看,發現那戶人家院子裏的灶台上還有切了一半的菜,菜葉早就幹癟,但旁邊灶台上鍋子已架起,儼然一副正要做飯的架勢。
“櫃子都開著,看來被翻找過。”
蕭楚從屋內走出,“沒有錢財,衣物也被取走了一部分,不像是被劫掠,應當是主人家自己匆忙收拾細軟離開的。”
“這麽看來,是這村子突然出了什麽事,大家匆匆忙忙逃難跑掉了。”
林之南摸著下巴分析。
與此同時,阿耶肩膀上的小金蟬又嗡嗡嗡地飛起。
他們一路跟過去,發現它落到了一口水井邊。
“莫非是水源有問題?”
陳遠臉色凝重。
他彎腰拿起井邊的木桶,很快打上來桶水。
幾人目光齊齊看過去,就覺那井水清澈,帶著冬日的冰涼寒氣,看著與其他地方的水並沒有什麽不同。
林之南指揮阿耶:“看你的了。”
阿耶麵無表情地從懷裏掏出個指節大小的小瓶子,拔開木塞,倒了些白色的粉末進去。
粉末很快溶入水中消失不見,半天沒有動靜。
阿耶收起小瓶子,眉頭略微皺起,他看了看還在圍繞著井口飛舞的小金蟬,眼中泛起不解:“沒有,異常。”
“問題不是出在井水裏?”
陳遠鬆了口氣。
“未必,也可能是原來有過問題,後來被人處理了,”
林之南蹲在井口邊,指頭沿著井口略略掃過,然後聞了聞,“有藥粉的氣味。”
陳遠怔住,下意識道:“那也無法證明……”
“試試這些。”
蕭楚的聲音傳來,眾人回頭,就見元宵小心翼翼地碰著一個小碗,跟著蕭楚從一戶人家院裏走出來。
“這是什麽?”
陳遠不解地看著碗中東西。
“是菜圃裏的泥?”
林之南卻立刻懂了。
蕭楚朝她笑著點頭。
陳遠反應過來,作為此處村莊唯一的水源,他們灌溉澆菜用的水應該也是井水,泥土當中自然也會殘留有過去澆過的水。
當然也不排除他們日常收集雨水來灌溉,但是近幾個月興遠縣都沒怎麽下雨,隻前日落了場雪,靠雨水恐怕不太夠。
陳遠思考間,阿耶已取了泥土混合了剛才的井水,又撒了藥粉下去。
他們又等了一陣,突然水底下咕嘟一聲冒出了一個氣泡,緊跟著,咕嘟咕嘟咕嘟,木桶裏的水仿佛沸騰一般開始不停地冒出氣泡。
林之南揚起眉梢,這一看就是有問題了。
“澆菜圃的水是有問題的。”
“村民們是同一時間離開的,事後也有人來進行了處理。”
蕭楚回頭看了眼空****的村落。
“可我並未聽說有相關案情。”
陳遠皺眉,“且這些村民都被轉移去了何處?”
“那些都不重要,現在我們要查的是,井水為什麽會出問題。”
林之南拉回話題。
井水來源於地下水,總不能這附近的土壤都被汙染了吧?那事情可就嚴重了,地下水基本都是連通的,一處出了問題,其他地方很難不被牽連。
當年南楚滅國,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屍毒落入了南楚最重要的水源源頭,然後順著無數的支流在很短時間內擴散到了整個南楚,導致了幾乎全部南楚人都被屍毒汙染成了怪物。
蕭楚看出林之南雖然依舊在笑但眸底明顯有些凝重的情緒,他握了握她的手腕,說道,“目前興遠縣內應該還未發生相關事件,不然整個縣城早已亂了,這倒是像單獨此處出了問題。”
林之南看了看他,點頭。
見此處已查不出更多線索,幾人正要離開,卻見有一樵夫正背著沉甸甸的一捆柴正慌慌張張地從遠處路過,陳遠得到蕭楚示意上去喊人,結果一聽到他聲音,那樵夫扔了柴就拔足狂奔起來。
陳遠一見他如此可疑,當即也追了上去,樵夫一邊大喊大叫一邊狂奔,但到底跑不過武人出生的陳遠,被他揪著脖子給按住了。
樵夫嚇得幾乎要暈過去,整個人抖如篩糠,連腦袋都不敢抬起,隻拚命大叫“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陳遠無語,揪著他頭發強行讓他抬頭,把官府令牌在他眼前晃了好幾個來回,那滿臉眼淚鼻涕的樵夫眼裏才漸漸有了焦距,整個人癱軟了下來,大口大口喘著氣,一副劫後餘生又驚嚇過度的模樣。
“誰要吃你?”
見他終於平靜下來,能夠勉強回話了,陳遠這才板著臉問。
林之南在附近挑了塊石頭,鋪上帕子讓蕭楚坐著,自己抱著胳膊站在旁邊看。
“回,回官爺的話,”
樵夫臉色還是煞白,說話哆哆嗦嗦的,“就,就就就是這村子,鬧鬧鬧妖怪啊,會吃人的!”
“這裏頭原先住的人,全都是被妖怪吃掉了!”
他蠟黃的臉上,深深凹陷的眼珠瞪得很大,還殘存著驚恐。
“胡說八道,哪兒來的鬼魅謠言。”
陳遠哼了一聲。
“是是是真的!”
樵夫激動起來,“這裏一個月前還好好的,我打柴路過還能進來歇個腳討碗水喝,可有一天這裏的人突然莫名其妙全消失了。”
“就不能是他們都搬家了麽?”
元宵嘟囔一句。
“小孩兒曉得什麽!”
樵夫反駁。
元宵生氣,要跟他理論,被蕭楚按住了,蕭楚看向樵夫,語氣溫和地點了點頭:“勞煩您詳細講述一下關於妖怪吃人的事情。”
樵夫看向他,見他年紀雖小,但神態從容淡定,長相尤其出眾,微微笑容間,就讓人奇異地平複下了情緒。
樵夫長長吐了口氣,苦澀說道,“今年一直不下雨,大夥兒田裏的收成也不好,不少人家裏都缺糧食,就說我吧,家裏實在揭不開鍋了,還有兩個孩子和婆娘在等著,他們已經餓了三天了,我和婆娘還好,小孩連哭的力氣都沒了,眼看要不行了,要不是實在挨不下去了,我也不敢這時候還進山打柴,從咱們村子進山裏,要想天黑前回來,隻能經過這裏。”
元宵原本還鼓著的腮幫子癟了下去,他看看樵夫,猶豫了一下,伸手摸摸胸口,從裏麵拿出個小布袋來。
樵夫疑惑看著遞到麵前來的布袋子:“這……”
元宵把布帶塞到他粗糙的手裏,然後強行挪開視線,嘟囔:“是我中午偷偷藏起來的糕餅,你拿回去給你家小孩兒吃罷,反正我還有。”
樵夫渾濁的眼中浮現水光,幹裂嘴角抖動半天卻沒說出一個字。
“收下吧。”
林之南笑眯眯地催促,“然後呢?”
樵夫小心翼翼地將布袋收進懷中,再開口時,嗓音已經平穩很多:“我家的情況已經還算好的,不少人家裏早就斷了糧,還有附近其他地方逃來的流民乞丐,起先大家還顧慮這村子的古怪不敢過來,但後來一些人實在沒辦法要活不下去了,就有膽子大的人就想來這裏碰碰運氣,說不定能找到些吃的穿的,再不濟那些沒處落腳的人能占個屋子避風睡個安穩覺也是好的。”
陳遠聽到這裏,點了點頭,顯然這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後來呢?”
“後來……”
樵夫咽了咽口水,嗓音又有了細微的顫抖,“後來,那些人,全都不見了!”
“一個逃出來的人都沒有?”
陳遠追問。
“有、有一個,”
樵夫吸了口氣,“就咱們村的,但是他回來後就瘋了,整天隻會說‘有妖怪啊!’‘妖怪吃人啦’這些話!”
“這是被嚇瘋了?”
林之南若有所悟。
“隻是這樣還好,”
樵夫身體又抖了起來,“可他回來沒幾天,人也不見了,當時他婆娘就在外屋,她怕他跑出去丟了,用繩子把他綁在了床邊,就出去做個飯的功夫,回去就發現繩子還在,人不見了,床頭還落了一大灘血!”
元宵下意識躲到了蕭楚背後。
蕭楚微微皺了下眉,又緩緩鬆開,在其餘人安靜消化這段話的時候,突然問道:“那人的手臂上,可有多出來的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