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一更)
隨著阿耶的手拿起陶罐蓋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那裏,就連曾經見識過相似場麵的林之南都沒忍住好奇心地看了過去。
然後,一隻暗金色小蟲子跌跌撞撞地從罐子裏飛了出來。
它和普通蜜蜂差不多大小, 搖搖晃晃地扇動著翅膀,東飛一下西飛一下, 仿佛喝醉了酒。
阿耶攤開手,小蟲子就晃晃悠悠落到了他的掌心, 跟著一個翻身, 翅膀一攤,頂著個幾乎發光的圓滾滾的肚皮八腳朝天地躺平在了他掌心。
“這是什麽情況?”
陳遠疑惑問了一句。
“……”
阿耶盯著手心裏的小蟲子看了會兒,總結,“吃撐,了。”
他看向林之南,眼神複雜地說, “兩個, 時辰,以後。”
“還行,”
林之南歪頭打量那隻小蟲子, 還用指頭戳了戳蟲子那小小的肚皮,然後笑著比了個大拇指,“至少沒直接撐破肚子,你的小蟲子有前途。”
阿耶麵孔雖還是冷淡淡的, 看她的眼神中卻充滿了一言難盡:“你的血裏, 有什麽?”
隻是兩滴血, 竟然就差點讓一隻金蟬蠱撐破了肚子。
“那說來可就複雜了。”
林之南發現蕭楚轉開了臉似是在出神, 就走過去挽住了他胳膊,笑眯眯道, “阿楚,我餓了,我們先去吃午飯吧,說好的要吃魚皮蒸餃!”
蕭楚收起了之前的表情,彎起眼睛笑:“好。”
於是明明還處在被官兵追捕中的幾個年輕人,就這麽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地進了酒樓點餐吃起飯來。
元宵是最懵逼的,他總有種今天早上起床的時候是不是忘記睜開眼睛的錯覺,不然為什麽從早上開始,發生的這一切他都完全沒看懂呢?
突然冒出來的紅衣姑娘,性情大變的他家少爺,還有他們怎麽就莫名其妙地查起了縣衙裏的案子,還要去追蹤什麽蠱蟲屍體?這些不都是衙門的事情嗎?
還有大少爺竟然還給少爺下跪行禮,叫他殿下,哪個殿下,少爺怎麽就變成殿下了?
元宵稀裏糊塗跟著眾人坐在雅間包廂裏,整個人都恍恍惚惚的。
魚皮蒸餃自然吃不飽,況且知曉了蕭楚和林之南的身份,陳遠也不願怠慢了他們,他抓著店小二把酒樓裏最出名最貴菜品都點了個遍,大有要把過去三年缺失的佳肴一次性給他們補足了的架勢。
元宵扒著桌沿,瞪圓了眼睛,看陳遠的目光很有種“難道我們真的要被砍頭了這難道是最後一餐”的驚恐感。
阿耶坐在角落裏盯著手心裏的小蟲子,因為盯得時間太久,眼睛已經有逐漸變成鬥雞眼的趨勢。
林之南倒了杯熱茶塞到蕭楚手裏讓他暖手,看他略略發白的臉色,沒忍住雙手往他臉上搓了搓,看他麵頰染上了血氣,這才笑眯眯的鬆開手。
但她的手剛一離開,就被蕭楚握住了。
“怎麽了?”
她問。
蕭楚看了她一會兒,搖搖頭,又鬆開了她的手,轉而拿起筷子夾了一個剛送上來的蒸餃進她碗裏,笑道:“嚐嚐吧。”
林之南於是也笑眯眯地夾了一個蒸餃給他,抬了抬眉梢:“你吃多少,我吃多少。”
蕭楚就笑了,少年人眼中又有了亮晶晶的碎光:“好。”
幾人吃飽喝足,就連誤把這頓當做了最後一餐的元宵,也化悲傷為食欲,一邊抹眼睛一邊風卷殘雲,最後吃得跟阿耶的小金蟬一樣四腳朝天頂著個圓滾滾肚皮打起了嗝兒。
林之南監督蕭楚吃飯,還給他盛了湯,然後就撐著臉看他。
他用餐時的模樣還同從前一樣斯斯文文,堪稱禮儀典範。林之南知道這都是他自出生時就養成的習慣,他的一言一行,行為舉止,從幼年開始就是以未來帝王的標準進行塑造培養,是早已融入了骨血之中的,所以哪怕外表看來弱不禁風,但站在人群之中,他總是鶴立雞群的那個。
林之南又想起了柳雯兒的話,她說三年前,蕭楚剛來到興遠縣時,差點餓死在街頭,還說他當時全身是傷。
林之南想起了上京皇城裏那隻嬌氣矜貴的雪團兒,還有橋洞裏傷了爪子,灰撲撲的小髒貓。
“南兒在想什麽?”
蕭楚放下湯勺,用帕子擦了擦嘴。
林之南回過神,撐著臉晃了晃食指說:“我在想,江楚這個名字還挺好聽的。”
蕭楚彎起眼睛:“南兒也喜歡這個名字?”
“當然喜歡。”
林之南用指頭戳了戳他唇畔的小小酒窩,嘿嘿笑道,“我一聽這個名字,就知道你取它的時候肯定是在想我。”
蕭楚笑容越加明顯:“嗯,我一直在想你。”
“咳。”
陳遠清喉嚨的聲音打斷了他們對話,林之南和蕭楚就一起看他,就見這年輕人麵皮微微發紅,眼神正四處遊移。
她語氣帶著稀奇:“大哥你在害羞什麽呀?”
陳遠抽了抽嘴角,眼神頗有些一言難盡,然後才又清了清嗓子:“郡主,還請不要這麽稱呼卑職……”
“兄長,”
蕭楚道,“我同南兒並不打算公開身份,故而暫時依舊需要依托陳副將的名義以江楚的名字行動,因而還要勞煩你再忍耐一段時日。”
“殿下這是哪裏的話,能為您和郡主效勞,卑職在所不辭。”
陳遠下意識又要跪,被林之南一下扯出了胳膊。
林之南撇嘴:“大哥可真見外,我瞧著小陵子也沒你這麽一板一眼的。”
那怎麽一樣,金陵是平南王養子,在名份上本就是郡主的兄長,也就是太子殿下將來的小舅子,自家人自然不會那麽計較君臣尊卑的問題。
陳遠在內心反駁,但這一日相處下來,已大致了解郡主性格的他知道郡主根本不在意這些,她都能光明正大地在眾目睽睽中與太子殿下牽手並肩,舉止親昵,完全不在意旁人目光,更別說這些稱呼上的條框計較了。
她的性情倒確實與普通姑娘不大一樣,很有從前平南王的風範。
又休息了一陣,阿耶掌心的小金蟬終於抖著翅膀又“活”了過來,它拖著沉甸甸的肚子落到了飯桌上,在酒足飯飽正昏昏欲睡的眾人注視下,身體裂開了。
裂開了?!
元宵眼睛瞪得老大,指著小金蟬顫抖:“它它它是死了嗎?”
“是要蛻殼了。”
陳遠往他後腦勺來了一下。
元宵捂著後腦勺繼續看,果然沒一會兒,小金蟬裂開的身體縫隙裏,鑽出了一具新的身體,新身體的顏色比之前要更淺更偏金黃,整體大了足足一圈,翅膀是最後從殼裏拽出來的,輕輕一抖展開,透明又漂亮,在明亮的午後光線中仿佛反著光。
它的身體抖動兩下,翅膀一扇,立刻輕盈飛起,繞著阿耶轉了一圈,最後輕巧落到了他的指節上。
與之前那仿佛喝了假酒沉甸甸東撞西撞的迷糊樣子簡直是判若兩蟲。
“小東西還挺漂亮的。”
林之南興致勃勃地想摸摸,結果還沒靠近,小金蟬嗖一下飛到了旁邊蕭楚肩膀上。
她眯了眯眼,調轉方向一下撲過去,小金蟬沒撲到,倒是差點直接把蕭楚給撲倒了。
小金蟬輕盈飛回了阿耶那兒,阿耶朝他們點頭:“可以,了。”
“那走吧。”
還抱著蕭楚腰沒撒手的林之南揮舞了一下胳膊。
計劃是美好的,現實卻還是有不少波折,他們跟著小金蟬的指引一路穿街過巷,竟是到了城門口,而看小金蟬那架勢,目的地似乎還在城外。
於是陳遠去附近找了三匹馬來,如他所料,林之南騎馬很是熟練,她利落地先上了馬,然後又把蕭楚拽了上去,兩人共乘一騎,陳遠帶著發抖的元宵,而阿耶獨自一匹馬。
“抱緊我哦。”
林之南抖了抖韁繩讓馬跑起來,衝身後的蕭楚叮囑了一句。
“嗯。”
蕭楚聲音帶笑,“我記得南兒騎術絕佳,一直沒機會見識。”
“那是,”
林之南得意地挺直了背脊,“當年我可是連我爹爹那匹賽龍雀都給降服了的,嘿,那暴脾氣,一般人可駕馭不了。”
“小郡主竟然能馴服那匹賽龍雀!?”
陳遠在旁聽到,忍不住詫異出聲,隨即又充滿懷念地說道,“那馬性情十分暴戾,尋常人根本無法靠近,那時我和金陵還年少,又自視甚高,天天跑去王爺的馬棚裏看它,可從沒能摸到過它一根毛。”
他想起那時的事,臉上帶出了笑,搖搖頭:“那時王爺還逗我們,說誰能降服它,就能把它牽走,軍營裏長大的男孩兒,誰不想有匹威風的寶馬,更何況是賽龍雀那樣的絕世良駒,那段時日,我們可是使出了渾身解數想要去討好它。”
林之南聽得認真,元宵也好奇地豎起耳朵,追問:“後來呢?”
陳遠揉了揉額頭,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苦笑:“奈何那馬鬼機靈,吃喝照收,就是不給碰,金陵曾經想強行爬到它背上去,差點被它踢斷了腿。”
“郡主小小年紀,竟然能降服那小煞神,當真是厲害。”
他朝林之南拱了拱手,一臉欽佩,“所以那小煞神,最後是歸了你?”
林之南目光卻是下意識落在了遠處:“沒有。”
蕭楚坐在她身後,看不到她的神情,但能聽出她語氣中微妙的變化。
“它雖讓我騎,但終究是隻認我爹爹的。”
林之南笑了笑,“那日若不是它,我逃不出寧陽城,可將我送出城後,它就將我甩下了馬,奔回了城中,然後我再也沒見著過它。”
而當時,寧陽城早就已經成了一片火海,小小的林之南趴在地上,爬也爬不起來,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匹頑劣的馬衝進了大火之中再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