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陳遠追上來的時候,元宵正蹲在那邊吐得那叫一個昏天黑地涕泗橫流,看那架勢,估計是把三天前的隔夜飯都給吐出來了,好不可憐,阿耶皺著眉離他遠遠的,一副很嫌棄的模樣。

而林之南和蕭楚正頭碰頭地蹲在橋洞底下拿著樹枝在逗一隻灰不溜秋的小奶貓玩,小奶貓不斷用爪子去夠那樹枝,細長尾巴在地上掃來掃去,很是興奮專注。

這其樂融融的場景,誰能想到他們這是剛從衙門裏逃出來的呢?

見著他來,林之南揮了揮逗貓用的小樹枝,笑眯眯打招呼:“喲大哥,你來啦!”

誰是你大哥。

陳遠已經懶得反駁,他無語地抱起胳膊,用眼神指了指那隻見著生人嗖一下竄進橋洞裏去了的小貓:“你們可真有閑心。”

“看起來,衙門的人沒追來嘛。”

林之南手搭涼棚望了望陳遠過來的方向。

這一點陳遠也確認過了,不然他就不會直接來找林之南他們,而是會把追兵引到別的地方去了。

“所以那位柳大人果然不是真心要抓我們,隻是做做樣子而已。”

林之南習慣性想摸索下巴,手剛抬起來就被蕭楚拉了過去,他默默拿帕子給她擦了擦手上泥土,林之南這才發現剛剛撿樹枝逗貓弄得手上都髒了。

“這到底怎麽回事?”

陳遠無法理解,“柳大人和這案子究竟有何牽扯,那些屍體當真是他藏起來的?可是他為什麽……”

林之南用擦幹淨了的手摸了摸下巴,看向蕭楚:“阿楚,那個縣太爺是不是早就知道你身份?”

蕭楚將帕子折起來,慢條斯理地收回袖中,這才抬起眼點了點頭:“柳康業與學堂的李夫子都曾是我外祖父的門生,從前見過我。”

“你是因為他們才來的興遠縣?”

林之南問。

蕭楚搖頭,他看了眼陳遠,“是金侍衛送我來的。”

林之南眨了眨眼:“金陵?”

蕭楚見她不解,便介紹道:“陳員外曾經是平南王的副將,歸隱之後便一直住在興遠縣,那應當是在南兒你出生之前的事,這也是金侍衛告訴我的。”

所以蕭楚在逃離上京城之後,之所以選擇來到興遠縣,並不是為了投奔他外祖的門生柳康業與李夫子,而是因為金陵認為當時放眼整個北齊,隻有陳副將值得信任。

林之南是真的驚訝了。

她從未見過她爹爹的那位副將,但模糊記憶中他爹爹和其他叔伯似乎確實曾經提到過他們有這麽一位同生共死過的兄弟,他爹爹還曾經跟她說過,等南境穩定下來,有空帶她去看看江南的小橋流水。

她扭頭打量陳遠:“小陵子好像說過,他有過一個朋友,你們還跑去田裏比誰尿得高,結果光著屁股被一群鵝追著跑——”

“那人原來就是大哥你啊?”

陳遠的表情從懵逼轉為羞惱,麵孔漲得通紅:“胡說八道!”

林之南握拳敲掌心:“看來是真的。”

陳遠胸口劇烈起伏,半天壓下去火氣,然後皺起眉,困惑看林之南:“你認得金陵?你究竟是——”

他說完,又若有所思地看向江楚,腦海內思緒飛快轉動。

從前對於江楚來曆的猜測一一劃過腦海,他突然怔住,因為想起了江楚一直在叫她“南兒”,以及她稱呼江楚為“阿楚”。

南兒。

南這個字眼,對他們陳家來說有著格外特殊的意義,南境是他的父親大半輩子征戰與守護之地,那裏還鎮守著他們家宣誓效忠的那位大人。

而那位大人的女兒,傳聞中早已死在蠱蟲之災中的那位南陽小郡主,全名便是林之南,且與麵前這名少女年歲相當!

當初江楚剛來到興遠縣時,他還曾異想天開過這小子會不會是女扮男裝,不然沒法解釋為什麽早就心灰意冷的他爹會突然振作起來。

而現在,眼前這少女比江楚更加符合他的猜測與想象!

那麽倘若她當真就是小郡主,那被她親昵叫著“阿楚”,說是指腹為婚的江楚的……豈不就是——

陳遠的眼眸倏然睜大,他略帶驚恐地望向那個三年來朝夕相對,早就很熟悉模樣但突然就變得無比陌生起來的少年。

蕭楚靜靜地負手站在那兒,微微仰著臉,平靜地看著他。

明明是仰視的視角,但他隻是站在,卻也給人一種無形的威壓與氣勢,仿佛與生俱來,刻在骨子裏。

這一刻,他不需要說任何話,也不用任何東西來證明,就隻是站在那兒平靜望過來,陳遠便完完全全地相信了他的身份。

腰側佩劍與刀鞘摩擦發出一聲輕響,陳遠猛地後退半步,單膝跪地,低下頭:

“卑職陳遠,參見殿下,殿下千歲!”

“拜見郡主!”

剛剛顫抖著爬起來的小胖子元宵被陳遠突然提高的大聲給嚇得雙腿一軟,差點也跟著跪了下去,阿耶拎住他後脖領,他才勉強站住,隻茫然無措地看著眼前場景,頗有種我是誰我在哪兒這是怎麽回事的迷茫感。

“謔!”

林之南一個跳步讓開了陳遠正對的方向,拍拍胸口,“大哥,不要突然行這麽大禮啊,怪嚇人的!”

蕭楚彎腰扶了扶陳遠的手臂,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我早就不是殿下了,我叫江楚,起來吧兄長。”

“殿下萬莫要再喚兄長了!卑職擔不起——”

陳遠惶恐的話說了半截,肩膀被林之南狠狠拍了一巴掌,拍得他還跪著上身就往前栽,差點一頭撲到蕭楚懷裏去。

“這麽客氣幹什麽啊,都說了是自己人了。”

林之南笑嘻嘻說,“招呼都打完了就該幹正事了,在這麽拜見來拜見去的,天都要黑了。”

陳遠一時無言,蕭楚笑著朝他點了點頭,他這才略帶拘謹地站起身,然後試探問:“殿下,那接下去我們——”

“兄長同南兒一樣叫我名字即可,”

蕭楚看了林之南一眼,忽的沉默了一下,偏過臉說道,“目前看來,受害者大多都是流民,我們可以先去附近流民聚集處查找相關線索。”

“我倒是有更方便快捷的法子。”

林之南笑容明媚地說。

陳遠正要問什麽法子,就聽到蕭楚突然嚴厲地一句:“不準。”

他從未聽過蕭楚這種語氣,嚇了一跳。

林之南也愣了下,她看著蕭楚突然蒼白的臉色,感覺到被他死死抓住的手,她眨眨眼,突然明白蕭楚為什麽這麽激動。

他是想起三年前,他們分別那一天,林之南為了追蹤母蠱救蕭楚,而在自己的手上一刀刀割出口子吸收子蠱時血淋淋的場景了。

“別怕別怕,我不割自己手。”

林之南趕緊抱了抱他,輕輕拍著他清瘦背脊,低聲道,“不會再嚇你了,阿楚別怕。”

感覺到他略微急促的呼吸終於漸漸平穩下來,林之南這才鬆開他,蕭楚情緒雖然有了平複,但手仍舊死死抓著她的手,仿佛生怕她一時興起又要往自己手心割刀子。

雖然手腕被抓得有點疼,但為了蕭楚的情緒考慮,林之南並未掙開,她轉頭對一頭霧水的陳遠道:“便捷方法就是直接找蠱蟲。畢竟蠱蟲才是一切源頭。”

陳遠遲疑地看了看蕭楚,他通過蕭楚的反應,猜測到了使用這種方法很可能會對林之南有傷害,於是便不打算追問。

但林之南卻笑了笑,自己說了下去,“安心,不用我找。使用蠱蟲這種事情,巫族的人最擅長。”

說著,她用自由的那隻手朝阿耶招了招。

阿耶因為不理解他們的對話且對這些事沒有太大興趣,不知何時已經蹲在橋洞底下,正麵無表情地拿著林之南之前丟開的樹枝試圖把橋洞深處的小灰貓給引出來,聽到林之南喊他,他扭頭望來。

“你會追蹤同源蠱蟲嗎?”

林之南問。

阿耶點了點頭:“可以,但要有,蠱血。”

“那就好辦了。”

林之南看向蕭楚,撓撓臉,“阿楚——”

蕭楚抿唇看她。

“我不割刀子,”

林之南眨眼,小心翼翼問,“就從剛才那個傷口裏擠兩滴血,可以嗎?”

蕭楚閉了閉眼,又睜開,看著她說:“可以,我來。”

林之南還在發愣,手已經被蕭楚握著抬起,少年濃黑眼睫垂著,靜靜翻過她的手心,動作輕柔地一點點解開之前親手給她纏上去的一圈圈紗布。

最裏層的紗布與傷口有所黏連,撕開會扯到皮肉,他的動作非常輕。

林之南忍不住笑:“我不疼,你別皺眉。”

蕭楚沒理會她,但他揭開最後一層紗布之後,卻愣了下,抬眼看向林之南。

林之南眨眨眼:“沒騙你吧,我說過很快就會好的,你看這點小傷口,都快愈合了。”

她甩了甩手。

她說得一點沒錯,之前徒手接飛鏢割出來的那道深深口子,一炷香的時間都沒到,此刻已經恢複到了好像隻是被劃破了表皮的程度,別人也許看不真切,但親手幫她包紮傷口的蕭楚是最清楚的。

他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望著林之南的臉色卻是更難看了幾分。

林之南趁著那道傷口還在,捏攏了手心,拿過阿耶遞來的一個小陶罐,掀開蓋子,讓掌心流出的血液落入了陶罐中。

拿回陶罐的阿耶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罐子,冰山一樣的臉上,透出明顯的疑惑。

林之南由著蕭楚幫她重新把繃帶纏回去,並不怎麽在意地對阿耶解釋道:“昨天遇上兩個赤眼魔人,所以順手‘吃’掉了他們身上的蠱。”

她頓了頓,看了眼阿耶手裏的陶罐:“我的血裏可能還有些不好消化的東西,你最好先看看。”

阿耶一怔,與此同時,他也感覺到了手中那個小小陶罐裏頭,好像正有東西在不停地四處亂撞,撞得還沒他掌心大的小陶罐差點翻倒。

巫族中人除了與生俱來的本命蠱之外,身上總也會帶著其他各種用途的蠱蟲,阿耶陶罐裏的便是一種能吞吃其他蠱蟲血肉來進行追蹤的蠱,名為金蟬蠱,小金蟬在消化完主人喂給的蠱血之後,身上就會蛻一層外殼,同時長大一些,主人隻要打開陶罐,金蟬就會飛出來引路,為主人找到相應的同源蠱蟲所在。

但此時,阿耶看著掌心裏不斷發出咚咚咚撞擊聲的陶罐,瞳孔地震中。

顯然,他喂養的小金蟬是不應該有這麽大力氣的。

“快打開吧,不然罐子要裂了。”

林之南好心提醒了一句。

阿耶輕輕吸了口氣,手指微有顫抖地打開了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