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臭娘們,敬酒不吃吃罰酒,今兒個爺爺就好好教教你們什麽叫懂規矩!”

黑黃牙抬手狠狠一巴掌朝小孩扇了過去。

那粗大的手掌和狠厲的力道,仿佛要把小孩脆弱的腦袋從脖子上給生生拍飛出去。

玄甲軍侍衛正是這時到的巷子口,見此情景立刻要上前嗬斥,就在這時,哐的一聲脆響,一隻陶碗從天而降,正正砸中了黑黃牙後腦勺,碎得四分五裂。

黑黃牙當即一個趔趄,痛叫著捂住了後腦勺。

玄甲軍領頭袁武與其他人都是愣住,下意識抬頭,周圍原本都一臉麻木的流民們也都驚愕地仰起了臉。

衣衫破爛蓬頭垢麵的林之南不知何時坐在了巷子的圍牆牆沿上,她手裏舉著另一個空碗,閉著一隻眼睛朝黑黃牙比劃,似乎正在對準方向。

黑黃牙緩過勁來,伸手到麵前時看到滿手的血,眼睛都紅了,大吼著就衝向牆根,林之南不急不忙把手裏剩下那個碗也丟了過去。

碗沒有砸中,得了教訓的黑黃牙揮胳膊打開了那個碗,但就是這一揮胳膊擋了視線的功夫,林之南已經朝著他的方向跳了下來,她挑的角度刁鑽,膝蓋正正對著黑黃牙的鼻子就撞了過去。

一個六七歲的瘦骨嶙峋的小孩的力氣能有多大?那自然是無法與成年男人抗衡的。

但幼童的體重加上迎麵撞擊鼻梁骨的力道,卻叫黑黃牙痛得眼前一黑仰麵摔倒,這還不算,他倒地的同時,林之南抓著他的頭發,利用自身的重量把他的後腦勺狠狠摁到了青石板的地上,咚的一聲,黑黃牙後腦勺遭到二次重擊,他兩眼一翻,抽搐了幾下,再受不住地暈了過去。

這時,剩下那個疤痕男突然衝上來一拳朝林之南後背砸去,林之南此刻還坐在黑黃牙身上,看不到身後情景,巷子口看呆了的袁武一驚,下意識喊了一聲:“小心後頭!”

說著,他摸向腰側,取了兩枚飛鏢抬手要丟出去。

但林之南的反應比他想得快,她連頭都沒回,彎腰側身從黑黃牙的身上滾下來,疤痕男揮拳打了個空本就重心不穩,林之南滾到地上的同時一腳鏟向疤痕男的腳,疤痕男被絆倒狠狠砸在了黑黃牙身上。

黑黃牙原本已經暈過去了,這一下狠砸卻叫他猛抽了口氣又給痛醒了過來,疤痕男怒不可遏地要從黑黃牙身上爬起來,剛抬頭,脖子卻忽然一涼,跟著就是一股刺痛。

他身體僵住,眼珠顫抖著往下挪,就見一隻髒兮兮的小手捏著一塊陶碗碎片正抵在他喉頭。

碎片破口鋒利,已劃破了他的皮膚,有血水順著傷口往外冒。

他順著那隻小手看向身後,林之南滿臉泥灰,亂蓬蓬的頭發間,一雙眼睛輕輕彎著,正看他。

疤痕男雙腿發軟,差點再跌回去。

袁武被林之南的一係列動作給驚到,愣了好一會兒才猛然回神,喊了一句:“住手!”

倒不是為了偏袒那流浪漢,隻是他不想一個小孩手上染血。

林之南仍然捏著陶片沒有動,倒是疤痕男滿臉驚慌:“大人救命!這小孩是瘋子!”

“閉嘴。”

袁武冷冷瞪他一眼,然後轉臉看林之南,他的目光落在林之南捏著陶片的手上,那隻已被凍得紫紅發腫的小手也被鋒利的陶片割破了,正有血珠在往下滴。

他蹲到林之南麵前,看著她放緩了聲音:“孩子,我們是鎮國公府的侍衛,後頭就交給我們可好?”

林之南仰臉看他,搖頭:“不好。”

袁武愣了下,不是因為那幹脆利落的拒絕,而是被這個孩子的聲音給怔住,這孩子的嗓音又粗又啞,全然不似一般孩童的清脆,聽著怪叫人難受的。

袁武看了看林之南破舊髒亂的衣服頭發,瘦得已經凹下去的臉頰,心底有些酸楚,他耐心問:“那你想如何?”

林之南用空閑的手指了指黑黃牙和疤痕男,說:“他們吃下去的,得都吐出來。”

袁武一怔,有了猜測:“是不是他們搶了你的吃食?”

他笑道:“無妨的,我讓人再給你拿兩個饅頭吃,好不好?”

這已經完全是在哄孩子的語氣了。

“不好。”

林之南仰臉看他,“他們辱罵你們老夫人,不配吃你們給的食物。”

袁武臉上笑意驟然消失,一股森冷寒意自他的身周彌漫,他緩緩轉過頭,麵無表情地看向那兩個流浪漢。

……

巷子裏傳來一聲聲慘叫求饒聲,聚在附近的流民有幾個小心翼翼地探頭朝裏張望,又很快縮回來,臉上的表情都是又解氣又驚恐。

林之南坐在粥棚後的小板凳上被一個小丫鬟拉著給手掌上藥,她另一隻手拿著個熱騰騰的饅頭,一邊接受數落,一邊慢吞吞啃著饅頭。

食欲依舊是不存在的,但是低頭啃饅頭總比傻乎乎地坐著被人數落有麵子,至少沒那麽尷尬。

“你這小孩也真是膽子大,”

小丫鬟給她包好了紗布,指頭一戳她腦門,“多危險啊,以後可不能再這樣了聽到沒?”

這丫鬟看著也就十四五歲大小,臉龐圓圓的,眼睛也挺大,一手叉腰站在林之南麵前,很有氣勢。

林之南被戳地腦袋往後一仰,嘴裏饅頭還沒咽下去,就鼓著腮幫子懵懵地看她,小丫鬟跟她對視上,沒忍住撲哧笑了。

這時巷子裏小跑出來個玄甲軍侍衛,對著站在小丫鬟旁邊的袁武報告:“老大,那倆人吐黃水了,老葉說差不多了,再打該出人命了。”

袁武冷哼了一聲,點了點頭,手一揮:“丟去衙門門口。”

侍衛領命匆匆離開。

小丫鬟狠狠唾了一口:“打死最好!這些個醃臢潑皮,領著我們的吃食居然還在背後嚼舌頭侮辱我們老夫人,遲早遭報應!”

林之南捧著饅頭用力點頭。

袁武看她有趣,問了一句:“你多大了,叫什麽名字?”

林之南剛咬了一口饅頭,也不急著回答,慢吞吞地吃著,等把嘴裏的饅頭都吞下去了,這才開口,還是那粗啞難聽的聲音:“薑南,七歲。”

“才七歲啊,好小。你爹娘呢?”

小丫鬟問。

林之南沒什麽情緒起伏地回答:“死了。”

小丫鬟摸了摸林之南蓬亂的發頂,又給她端了碗粥過來,憐惜的眼神裏充滿了母性的光輝。

怪讓人瘮得慌的。

林之南看著手裏還剩大半的饅頭,又看看麵前那滿滿的粥,陷入了沉思。

所以她該如何委婉地拒絕這母愛泛濫的小丫鬟的熱情呢?

旁邊的袁武抱著手臂端詳著一臉糾結的林之南,她雖然衣衫破爛又髒又臭,但說話條理清晰,舉止也十分沉穩,就連吃東西也是慢條斯理的,完全不像個長期挨餓的乞兒,倒像是原本家境不錯卻突遭變故流落在外的大戶人家家裏的孩子。

“你的嗓子是怎麽回事?”

他突然問。

林之南捧著粥碗,淺淺啜了一口湯水,忍著胃裏翻騰起的嘔吐欲回道:“煙熏的。”

“怎麽會被煙熏?”

袁武皺眉,猜測,“家裏走水了?”

林之南很高興終於找著機會可以放下碗了,她抹抹嘴,點頭:“全燒沒了。”

小丫鬟臉上滿是同情:“那後來呢,怎麽沒去看大夫?”

林之南眨了眨眼,仰臉看她:“沒有錢。”

小丫鬟這才反應過來,家都燒沒了,爹娘也死了,一個乞兒哪來的錢去看大夫,每天有口吃的就不錯了。

林之南見他們都不說話,悄咪咪把粥碗和饅頭往邊上挪了挪,然後一臉真誠地問小丫鬟,“姐姐,你們府上還缺下人嗎?”

小丫鬟一愣:“你想來我們府上?”

倒也不算。

林之南點頭。

小丫鬟猶豫了會兒,還是搖了搖頭:“我們不能留你。”

袁武看她:“我瞧這孩子還挺機靈,做個隨從小廝的應該沒問題。”

小丫鬟方才還神氣活現的樣子一下子就變得鬱鬱,她歎了口氣:“袁大人有所不知。”

“老夫人病了這些天,近日終於稍有起色可以下床走走了,你也知道老夫人那都是心病,太醫千叮嚀萬囑咐,她萬不可再受刺激了,所以府裏不管是家丁還是旁的親戚的一幹小孩早就都送出去了,不論是回家還是送去別院,總之是不能叫他們再出現在老夫人眼前了,就怕再戳她老人家的心。”

“南境送回來的那些東西……老夫人獨留下了小郡主的那件騎裝,日日掛在架子上撫摸——她至今還不肯相信小郡主死了,總呢喃說再過幾年南兒就該要回上京準備跟太子殿下完婚了,嫁妝都備好了……”

小丫鬟說著說著忍不住背過身去拿袖子抹了抹眼角。

袁武也麵露悵惘,他轉眼一看,發現林之南仰著臉聽得認真仔細,一直顯得很淡定的烏黑雙眸此刻竟然好似也帶了點惆悵,仿佛也能聽懂似的。

袁武不由心又軟了些,他從腰帶上解下錢袋,倒了些銀錢塞給林之南。

“拿著,買點吃的。”

林之南看看手裏沉甸甸的銀子,又看看麵前莫名其妙給她塞錢的男人,想了想,還是說了句:“謝謝。有機會還你。”

袁武聽得好笑,小丫鬟也在旁破涕為笑,她想了想:“這臨近年關的天氣越加嚴寒了,你要實在無處可去,可以去城郊龍元山上的沐清觀碰碰運氣。”

“沐清觀的觀主言明道長向來慈善憫人,收留了不少無家可歸的孩子,你若能進的沐清觀,以後至少不至於整天挨餓受凍了。”

“這的確是個好主意,”

袁武撫掌讚同,“沐清觀香火鼎盛遠近聞名,聽聞這道觀跟天山上的仙門也頗有淵源,因而祈福許願都分外靈驗,連宮裏的皇後娘娘都經常去。”

袁武和小丫鬟還在說著關於沐清觀的事,林之南的思緒已經逐漸飄飛了。

皇後娘娘也經常去?

這倒是個好主意。

林之南想,她本也沒打算當真要進鎮國公府,隻是憂心祖母病情而已,如今得知老人家身體好轉,那她也就放了心,自不必再冒著被認出來的風險出現在她麵前再戳她的心。

況且,她總歸也不能真的去一頭撞死在皇城門下。

那就開始新征程吧,目標,城郊龍元山,沐清觀!出發!

……

一個月後沐清觀

“小南!小南!”

林之南猛然從樹上驚醒,翻身起來時,發現日頭已經升起,冬日林間沒有多少鳥鳴,但龍元山上依舊有常青的草木鬱鬱蔥蔥。

她喘了口氣抹了抹額頭冷汗,又用力晃了晃腦袋,這才將夢中那一張張腐爛恐怖的麵孔和朝她伸來的手給忘掉。

“你怎麽又睡這樹上,叫人好一通找!”

樹下傳來一個聲音,林之南往下看去,是個小道士正仰著腦袋滿臉無奈地看她。

林之南眨了下眼,問:“師兄怎麽了?”

“前幾日師父一直說的你不會又忘了吧,今日是平南王府的百日祭,皇後娘娘和太子殿下要來觀中祈福點燈,你雖然還未正式皈依隻是俗世弟子,但今日人手不夠你也得幫忙迎客才是,沒得一個人躲在樹上偷懶,還不快下來?”

林之南揉了揉臉,乖乖“哦”了一聲,扶著樹幹跳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