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臨近年節,又接連下了幾場大雪,北齊王都上京城裏素白一片,寒風凜冽。
林之南坐在街邊一塊上馬石上發著呆,第三百九十二次考慮自己是否應該一頭撞死在皇城門前。
嗯,要撞的話,最好是挑早市來往人最多的時候,然後手裏再舉一張大大的“冤”字,一邊大哭一邊去撞,這樣效果最好。
就是不知道老太太心髒承不承受得住,聽坊間的人說,老人家都病了好久,這要讓她知道自家孫女沒死在南境,反而撞死在她眼皮子底下,她非得當場厥過去不可。
林之南摸摸自己的良心,覺得還是有些過意不去。
嗯,不能因為自己一時偷懶的自暴自棄想法,就讓好歹疼了自己多年的老太太再受打擊。
畢竟她穿越至今七年來,雖一直長在南境從未回過王都上京,但老太太逢年過節一車車往南境送的衣裳玩具首飾吃食可從未少過,一封封家書裏對她的掛念更是盈滿了字裏行間。
算了,還是再想想其他辦法。
她雙手托腮,目光無神地歎氣。
這時,幾個乞丐跑過眼前,一邊跑還一邊嚷嚷:“快啊!粥棚又開了!去晚了可就沒了!”
嗯?
又到飯點了?
林之南倒是沒覺得多餓,應該說自她離開南境之後對於饑餓就沒什麽感覺了,隻不過上輩子遺留下來的習慣和潛意識裏的本能提醒她,要是不打算這麽早死翹翹的話,多少還是要吃幾口的。
於是她從上馬石上跳下來,跺了跺腳緩解凍僵的腿,又往長滿了凍瘡已經腫得跟蘿卜一樣的兩隻手上嗬了嗬氣,這才揣著手小跑跟上了那些乞丐。
她是三天前剛到的上京城,那天下了很大一場雪,那還是她這輩子第一次見到這麽大的雪,紛紛揚揚的,似乎恨不得把她給當場埋起來。
後來她聽其他乞丐抱怨說,這麽大的雪,就算是上京城也很多年沒見了。
那她可真是倒黴,她想。
小跑過了兩條街,身體終於有了微微熱意,她很快就看到了不遠處臨時搭建起來的粥棚,粥棚裏升騰出的熱氣化作濃鬱的白霧,白粥的清香彌漫在寒冷的空氣中,很是誘人。
她揉了揉幹癟的肚子,乖乖排到了隊伍末尾。
前頭的人大多衣衫簡陋麵黃肌瘦,有老有小,一個個的在刺骨寒風裏瑟瑟發抖。
“快看,今天的粥比往日要稠,不知多放了多少米呢!”
已經領到食物的人興高采烈地在討論。
於是還在排隊的人們更加伸長了脖子。
看來今天夥食不錯,不知是哪家這麽闊氣?
林之南縮著脖子揣著手,一邊原地高抬腿一邊想。
往前又走了一段,林之南就依稀能看到粥棚裏正忙碌著的小廝和丫鬟們了,粥棚四周還有幾個玄甲士兵守著。
林之南看了看那些士兵身上的玄甲,又仰起臉看了看粥棚下掛著的那一隻隻白紙燈籠,原地高抬腿的動作逐漸慢了下來。
隻見那一隻隻白燈籠在寒風裏前後搖晃,白紙為底,黑筆寫著一個個“林”字。
林之南的林。
剛才她還琢磨是哪家這麽闊氣呢,感情是自己家。
她瞅著那些燈籠,心情複雜。
這些燈籠,是鎮國公府的白事燈籠,祭奠的,是一個月前殞命在南境邊城寧陽城的平南王林霄一家。
一個月前,齊國南境邊城寧陽城遭遇厄難,全城百姓無一人生還,其中包括了駐守南境十數年的平南王林霄及其王妃和年僅七歲的女兒南陽小郡主。
當然,這位年僅七歲的南陽小郡主,就是林之南本人。
平南王林霄,也就是林之南這輩子的爹,是鎮國公林毅與當今聖上的表姑大長公主的獨子,鎮國公當年戰功赫赫,幾十年沙場征戰落下一身傷病,於十年前因病去世,林霄由其母親大長公主獨自撫養長大,寧陽城之慘禍駭人聽聞,平南王一家死無全屍,最後送回上京城的隻有幾件染血衣物。
據說遺物送回上京的那一天,上京下了入冬後的第一場雪,其後大雪就一直接連不斷,仿佛上天都在哀悼這場滔天慘劇。
當然,林之南覺得這一切不過就是個巧合,以上京城的地理位置,大冬天的下雪再平常不過,要是換了六月飛雪那才叫稀奇;
況且若真存在那麽有人情味的上天,又豈會眼睜睜看著寧陽城的慘禍發生?
所以說了,封建迷信不可取。
林之南領了自己的那份粥,找了一處避風的巷子坐下發呆,自家派的粥確實比前頭幾家要香,但這並未勾起她多少食欲,她捧著粥碗給手取暖,然後就聽到巷子裏兩個流浪漢正笑嘻嘻地在那說話。
“要不怎麽說是鎮國公府,派的粥都比別家要稠。”
其中一個說。
那是,我家,有錢!
林之南在心裏挺了挺胸。
“那可不,”
另一個嘖嘖,“聽說是為了悼念平南王府,這粥棚會一直開上百日,整整一百天啊,闊氣!”
是吧!就是闊氣!
林之南默默點頭。
“辦個喪事就能派粥百天,你說這要是他家一直辦喪事,我們是不是每天都能吃白食了?”
“你還別說,我聽人講,他家老夫人也快不行了。”
“男人死了,唯一的兒子也死了,孫女也沒了,就剩個老婆子,這要換了我我也不活了哈哈哈。”
“……”
林之南扭過頭,看向那兩個人。
大概是她的目光太有存在感,說話那人轉頭看了過來,一見是個六七歲的小孩,立刻惡狠狠瞪了過來:“臭小子,看什麽!找死啊!”
林之南沒說話,又幽幽地看了他一眼,這才低下頭喝了第一口粥。
天氣嚴寒,才這短短一會兒,粥已經涼透了,喝到肚子裏也是冰涼一片,反倒讓胃有些難受反酸,林之南又想吐了。
自家的粥,不能吐,讓人看見了指不定還以為裏頭不幹淨呢,忍住!
林之南努力吸氣忍耐,突然感覺有人到了麵前,她仰起臉,卻見是剛剛瞪她那個流浪漢,他居高臨下站在那兒,正斜覷著她手裏還滿滿一碗的米粥。
“小孩,是不是吃不下了啊?”
他咧嘴笑出一口黑黃歪斜的牙,彎腰湊到了林之南麵前,寒風都掩不住的濃鬱酸臭味飄過來,林之南盯著近在咫尺的那口腐臭黑爛的牙,隻感覺胃裏更加翻騰。
流浪漢見她不吭聲,一把奪過了她的粥碗,倒進嘴裏三兩口就喝了個精光,然後抹抹嘴滿意地打了個臭烘烘的嗝兒。
“就是,小孩子哪兒吃得下這許多!”
另一個臉上有疤的流浪漢也劈手搶了旁邊一個小孩的碗,那小孩跟林之南差不多大,當場大哭了起來。
“你們、你們太過分了!”
小孩的母親顫抖著布滿血痂的幹裂嘴唇,“怎麽連小孩的吃食都搶!”
“你這臭婆娘說什麽?!我什麽時候搶了?啊?”
喝完粥的流浪漢瞪著眼睛把碗往地上一摔,哐一聲,婦人抱著孩子一個哆嗦,縮到一旁再不敢說話。
“行了老弟,人家孤兒寡母的也不容易。”
黑黃牙見狀扯了扯疤痕男,衝他使眼色。
疤痕男人愣了一下,卻見黑黃牙一雙眼睛上下打量那楚楚可憐的婦人,他立即醒悟過來,笑著搓了搓手:“誰說不是呢,年紀輕輕的,家裏就沒個男人照應了,真是可憐喲。”
這不就是經典的惡霸調戲良家婦女麽?
林之南在後頭默默看著這一出戲碼,又看了看四周圍。
不出所料,一幹老弱病殘也沒人能出頭,僅存的幾個年輕人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很正常。
最好的處理方法,是把粥棚那兒的玄甲軍護衛給喊過來。
她撣了撣衣擺,默默站起來準備往巷子外走,身後,流浪漢的叫囂還在繼續。
“怎麽樣婆娘,你不如跟了咱哥倆?咱們還能剩兩口吃的給你和你的小雜種。”
“走開!別碰我!”
“別這麽怕人嘛,我們也是為你著想不是?”
“你就瞧瞧鎮國公府那老夫人……”
林之南往外走的腳步停住了。
“……想不開非要守寡養兒子,現在可好,連個送終的人都沒有,所以說,養兒子沒用,還是早點找個男人依靠,不然——哎喲小兔崽子你敢咬我?!”
黑黃牙痛叫起來,他伸向婦人的手被婦人懷裏的小孩死死咬住了。
“狗子!”
婦人驚呼。
“小雜種!!”
疤痕男怒了,抬起一腳就朝小孩蹬過去,婦人趕緊撲上去擋在小孩身前生生挨了那一腳,當即捂著肚子倒在地上抽搐著起不來了。
“娘!”
小孩鬆了牙,衝到母親身邊大哭。
……
“那邊什麽聲音?”
另一邊粥棚旁,負責守衛的玄甲軍領頭望向巷子處。
“莫不是流民又鬧起來了,”
負責分粥的小丫鬟皺眉,“袁大人,您快帶人去瞧瞧,別是有人被欺負了,先頭別府派粥的時候就發生過這樣的事兒,差點鬧出了人命!”
玄甲軍領頭立刻點頭,叫了另幾個人同自己一起往巷子處快步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