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是了,今天是百日祭。
這麽快就百日了。
林之南懶洋洋地一邊整理鬆鬆垮垮的道袍一邊跟著小道長朝外走,小道長喚天成,比林之南大七歲,也不過隻是個十四歲的半大少年,在前頭絮絮叨叨:
“你一直這麽懶散怎麽行,觀長仁慈願意收留,但你連早課都不參加,長此以往其他師兄弟都會對你不滿的,你看都一個月了你還無法獲準正式皈依,再這麽下去,保不準開春之後就得被勸去山下村子裏自力更生了。”
他一回頭,發現林之南在打哈欠,頓時氣道:“你半夜做賊去啦?成天就知道睡!”
林之南撓撓下巴,“晚上睡不著。”
天成看她一個月來沒長一點肉的小身板和眼睛下麵大大的黑眼圈,一時不知該說什麽,隻得叮囑:“今日是平南王府的百日祭,宮裏的貴人都在,你萬不可跟平日一樣閑散,要是衝撞了貴人,別說觀主保不了你,就是貴人的隨行侍衛都能當場處理了你知道嗎!”
林之南應了一聲,掏掏耳朵隨口問:“祭典要多久啊,是不是很繁瑣?”
天成腳步停住,轉過身來,嚴肅表情。
“你可知今日祭典為何?”
“……為平南王府,和南境軍士。”
林之南沉默了會兒,才說。
天成點頭:“你既知道,就不該問這種問題。”
“平南王鎮守南境十數載,威名顯赫,就因為有他在,我齊國南境才能有這麽多年的和平,當初南楚亡國,邊境混亂,若不是有他平定危機,南境早也淪落成了和南楚一樣的魍魎鬼域,周邊虎視眈眈的鄰國若在那時對我北齊下手,我北齊數百萬的百姓都將淪落為亡國之奴。”
“且此次寧陽城之災禍,若不是平南王與南境軍堅持城門緊閉,恐怕周邊幾十座城池都會被牽連,他們這是用自己的血肉保下了半壁江山的安穩,我們這才能平平安安地順利度過這個年節!”
“你雖年歲還小,但不可不知是非不懂感恩,更不該以如此輕慢的態度提及平南王府,若亡者有靈,聽入了耳,豈不是讓人心寒?”
林之南愣愣聽著,半晌笑了起來,站直身子,認真朝他拱了拱手,道:“謝謝師兄,薑南受教了。”
天成瞧她是真聽進去了,這才緩和了表情,繼續轉身往前走,並囑咐其他一應事項。
其實多的要注意的也沒有,今天別說是林之南這個還沒正式皈依的俗世弟子了,就連其他一些輩分較小的小道士都是沒資格在貴人麵前露麵的,林之南今天唯一要遵守就隻有不得踏足前殿和貴客的廂房院落這一項事情。
林之南在沐清觀這一個月,由於年紀小加之嗓子還是那粗啞難聽的調調,始終沒人發現她其實是個女孩兒,不過作為男孩很多事情會方便許多,所以她並未戳破這件事。
被安排了和幾位小師兄一起灑掃院落,山下的小道士跑上來說宮裏的車隊已經到了,觀長與其他一些輩分高的道長們急忙前去迎客,林之南和其他一些小道士就被催著叫自己回房,林之南於是回了後院廂房,尋了處清靜的角落上樹睡回籠覺。
夢裏依舊是那衝天的火光和滿目的殘肢碎肉,一具具死屍徘徊在昔日熱鬧的街頭巷尾,偏僻的角落裏,一群人趴在一處啃食著新鮮的屍體,抬臉之時,都是滿臉的腐爛血肉。
濃煙熏得人雙目赤紅幾乎窒息,喉嚨痛得仿佛也在被火炙烤。她滿地翻滾,手指在身上抓出一道道深刻血痕,每一道翻開的血肉裏,都有無數黑色蟲子往外爬出。
“不要去上京。”
“別去。”
血泊中的女人睜著大大的眼睛盯著她,咧嘴笑出一口沾染血肉的猩紅牙齒。林之南忍不住後退,哐當一聲,手裏抓著的匕首掉了地,她低頭一看,滿手鮮紅。
……
又是噩夢。
她又夢到了那一天。
林之南一遍遍告訴自己睜開眼,但眼皮卻有千斤重,無論如何也睜不開。
就在這時——
“喵嗚?”
“喵嗚?”
“你在哪兒?”
輕輕細細的孩童聲音一聲聲穿過濃煙彌漫的街道傳入了夢中,林之南皺緊眉頭,手指狠狠摳進樹幹。
“喵嗚?”
她猛地睜開了眼。
陽光透過稀疏的樹幹落進了她眼中,她瞳孔內的猩紅色仿佛被陽光融化散開,重新聚做烏黑。
刺目的陽光讓人有些頭暈目眩,她拿手遮了遮,然後扶著樹幹坐起身,呼吸急促,耳朵嗡鳴一片。
“喵?”
那清脆的嗓音還在叫喚,竟不是幻覺。林之南迷茫地順著聲音望去,就見有個小孩正弓著腰蹲在樹底下學貓叫。
林之南看了會兒,才啞著聲音問:“你在幹什麽?”
小孩被她嚇了一跳,猛地仰起臉來。
冬日晨早的陽光從樹梢間灑下,落了他一身。
那是個八.九歲模樣的小少年,一件厚厚的金絲紋線滾著雪白貂毛的白鬥篷將他包裹得嚴嚴實實,他仰臉望向林之南,陽光正落到他臉上,照得他整個人粉雕玉琢似得白淨漂亮,一雙眼睛映著日光,更是無比明亮。
恍惚間就像是半透明的幻象,充滿了不真實感。
剛從地獄般的噩夢中醒來的林之南怔怔看著他,他也愣愣仰著頭望著背光坐在高高枝杈上的林之南。
大約是陽光太過晃眼,他終於抬手用袖子遮在額前,然後笑彎起眼睛問:“小道長,我在找一隻小貓,你可曾見到?”
他這一出聲,打破了如夢似幻的虛渺感,林之南猛地回過神來,扶著樹幹的手一抖,竟沒穩住平衡從枝杈上摔了下來。
“小心!”
小少年大叫。
林之南急中生智,伸手一勾旁的枝杈借力在空中一個翻身,寬鬆的道袍飛揚了起來,她順利地屈膝落地,動作輕盈漂亮地落在了那個小少年身前。
小少年下意識後退了一步,嘴巴張得老大。
林之南站起身理了理道袍,這才回答了這少年剛才的問題:“沒看到。
小少年明顯還處於愣怔中,他呆呆地仰起腦袋看了看高高的樹,然後再低頭看看比他還矮半個頭的林之南,張了張嘴,突然問一句:“你是沐清觀裏的小神仙嗎?”
林之南看看他,眯起眼睛:“當然——”
她看著小少年不可置信瞪大的眼睛,補上了後頭的話:“不是。”
小少年頓時鼓起了臉,眼神頗有些鬱悶。
這小孩真好玩。
林之南打量了一下這小少年的衣著,雖然是素色衣袍,但質地華貴精細,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她心中有了數:“你是太子?怎麽跑這兒來了?”
小少年一驚,心虛的眼神左右虛晃了兩下,“不,不是,我是那個……”他咕噥兩句,突然想到什麽似得提高聲音,“對了,我是太子殿下的侍從,在給他找貓呢!”
喲,這小太子還會扯謊呢。
林之南稀奇地想,然後就見那小少年忽然捂住嘴低低咳嗽了起來。
他身量單薄瘦弱,用力咳嗽時身體跟著顫動,臉上都染了層緋紅。
倒是顯得更有人氣了些。
林之南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這位比她還大了兩歲的太子殿下據說從小體弱多病,是個藥罐子,她爹還曾一度嫌棄過說早知道是個病秧子就不答應給她定娃娃親了,指不定還沒過門就守了寡。
這般大逆不道的話也就她爹那個不著調地敢說,不過誰能想到呢,風水輪流轉,她倒是沒守寡,這病秧子先成了半個小鰥夫。
不過還能怎麽辦呢,婚約又不能退,受著吧。
林之南看他咳得厲害,想了想還是上前拍了拍他背:“外麵風大,你還是快回去吧。”
“不,咳咳,我咳咳咳……”
小太子一邊咳一邊搖頭,望過來時一雙圓眼濕漉漉的,“我的貓還咳咳……”
哦,還是要找貓啊。
林之南嘖了一聲:“我幫你找。”
小太子眼睛微微亮了,充滿希冀地看她,那眼神看得林之南都差點想伸手過去揉他兩下。
“是跑到這附近了嗎?”
見小太子用力點頭,林之南豎起食指示意他安靜,小太子立刻捂住自己嘴巴點頭。
林之南閉上眼睛仔細聽著周圍動靜,呼呼的山風吹拂過四周草葉與枝杈,遠處傳來前院裏各種嘈雜的人聲,近處,小太子因為緊張而加重的呼吸聲也很清晰。
她睜開眼,朝著院子角落裏那處灌木叢快步跑了過去,小太子見狀也立刻跟了上來,林之南腳步很輕,但奈何後頭有個拖油瓶打草驚蛇,她剛跑到灌木叢附近,一個白色的小毛球就躥了出來。
“雪團兒!”
小太子驚喜地叫了一聲。
林之南撲上去抓貓,那小貓雖小但很是機靈,仗著個頭小跟個球一樣在草叢裏到處滾,林之南揪著它後頸皮把這小東西給拎出來的時候,小東西一身白毛已經變得灰撲撲,兩隻藍盈盈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地睜著,奶聲奶氣“喵喵”個不停,看眼神還很不服氣,完全沒有在反省的意思。
一看就是個被寵壞了的嬌氣東西。
林之南一把將它塞到了小太子懷裏。
“你不該帶它來這種地方,”
林之南揉了揉手,“在山裏跑丟了很難找,況且這種貓嬌氣得很,沒法獨自在外頭活,真走丟了不是餓死就是喂了山裏的野獸,活不下去的。”
小太子用鬥篷裹著貓,表情訕訕:“我也沒想到它會跑丟,它平時很乖的……我原本,隻是想叫南兒能看看它。”
林之南愣了下。
小太子卻突然指著她的手“啊”了一聲:“你是不是被雪團兒抓傷了?快,我帶你去上藥!”
林之南還沒來得及說話,小太子已經一把抓著她的手腕把她往外拖著走了。
林之南跟在後頭看他十萬火急的背影,覺得還挺有意思。
就是這小孩的手指真涼,穿這麽厚的鬥篷都沒把他給焐熱點,想來他就跟那隻雪團貓一樣,粉雕玉琢得可愛,卻也嬌氣得很,隻能錦衣玉食地喂養,大概是絕對沒法兒自己在外頭活的。
小太子拽了她一路,林之南眼睜睜看著他三過院門都沒進去,隻得拉住這個路癡,重新指了方向。
小太子紅了耳尖,訕訕跟著她,剛轉了個彎,迎麵就匆匆走來好些個人,前頭的是幾個太監丫鬟,後頭跟著個小道士,幾人臉上都一副焦急模樣。
林之南打眼一看,發現那小道士正是天成,一見著她,天成也是很錯愕。
他兩步走上前,皺眉壓低聲道:“晨早不是才叮囑過你,今日不準來後院廂房的嗎?你怎的又不聽話!”
林之南還沒解釋,天成已經擺了擺手:“罷了,總之你先回去,現下我得領這幾位公公去尋人,事關重大……”
“你們要尋的,”
林之南打斷他,伸手拽出躲在她後頭的小太子,“莫不是他吧?”
小太子一露麵,唰一下,長廊裏立刻跪了一排,剛才還急得團團轉的大太監小丫鬟們一個個喜極而泣,大呼“太子殿下”,場麵甚是壯觀。
小太子尷尬地站在那裏,臉頰通紅。
天成目瞪口呆,一時竟沒反應過來地傻站在了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