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蕭煜從鎮國公府出來就回了宮裏,大雪仍舊沒有要停的意思,他穿過重重宮門,腳步急促地來到了楚月宮。

楚月宮的位置僅次於永安宮,但這裏的氣氛與永安宮截然不同,偌大的宮殿冷清仿若修羅鬼殿,隻有零星宮人如同鬼魅來往行走,明明這裏光線植被無一不缺,給人的感覺卻仿佛毫無一絲生氣。

到了主殿外,蕭煜揮退下人來到門前,一眼看到了守在門口的兩個宮人。

他皺眉:“母妃在裏麵幹什麽?”

兩個宮人慌張對視一眼,齊齊下跪,蕭煜臉色一變,立刻大步上前嘩地推開門。

撲麵而來的濃鬱熏香味讓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極為難看,他握緊拳頭咬著牙邁步進去,揮開層層疊疊的黑色紗幔,一眼就看到斜倚在美人榻上披頭散發的女人。

女人生的極美極豔,雪白肌膚上紅唇微勾,一雙上挑的鳳眼半閉半合,透著迷蒙瀲灩的光澤,她兩頰緋紅,衣衫淩亂地倚靠在榻上,因為姿勢的關係,鬆垮的衣襟從半邊肩膀滑落,露出一片雪白肌膚。

蕭煜轉臉就看到了美人榻前香爐內嫋嫋升騰的煙霧,他憤怒至極地走上前,一腳踹翻了香爐,朝著慌忙跟進來的宮人吼:“我不是讓你們把這些東西都扔了嗎?!”

“殿下饒命!”

宮人恐慌地連連磕頭:“奴、奴才們先前已經搬出去要扔了,可、可娘娘不許,還說要是我們擅自扔了,就、就是要逼她去死……奴才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啊!”

蕭煜捏緊了拳頭,咬著腮幫子:“這些香料又是哪來的?原先的不是已經都被我銷毀了麽?”

宮人不敢答話隻繼續磕頭,磕得額頭流出血來。

蕭煜臉色變幻,最終冷笑:“是不是我那好舅舅又來看望過母妃了?”

宮人互相對望,麵露遲疑,看她們這模樣,蕭煜還能有什麽不知道的,他氣得踹翻了椅子,巨大響動聲回**在空曠幽靜的宮殿裏,嚇得宮人們全都趴伏在地不敢抬頭。

就在這時,榻上傳來一道縹緲幽怨的女聲。

“……煜兒來了嗎……”

“母妃!”

蕭煜回身兩步來到美人榻邊,跪在台階上,“是兒臣。”

一隻柔弱無骨的手撫上了蕭煜麵頰,貴妃娘娘微微撐起身體,烏黑長發自白皙肩頭滑落下來,她癡癡看著蕭煜,而後咯咯笑了:“是誰讓我的煜兒生這麽大的氣?娘親定不饒他們……”

蕭煜眼中閃過幾分無奈,他脫下外袍披到貴妃身上,看著她道:“母妃,皇姑祖母去世了。”

貴妃迷茫地偏了偏頭,神情天真疑惑:“皇……姑祖母……是誰?”

蕭煜歎氣:“是大長公主,鎮國公老夫人,平南王林霄的娘。”

“鎮國公……平南王……”

貴妃喃喃重複著這兩個稱謂,然後點了點頭,“哦……是他們啊,我知道他們……”

她伸出手,蕭煜扶她站起來,貴妃走下台階,卻還是踉蹌了一下,蕭煜想去扶穩她,她卻鬆開了他的手,未著鞋襪的腳在地上輕快跳了兩下,手拂過麵前的黑色紗帳,輕巧地轉了個身,她身上蕭煜剛披上去的外袍滑落下來,披散的烏黑長發也隨著她的動作在空中飛揚開來。

她發出咯咯咯的輕快笑聲,纖細手臂舞動,曼妙身姿旋轉。

“我知道他們,我都記得~”

她笑得宛若少女般天真歡快,“他們打進了王都,然後,父王就把我送來了這裏~他跟我說,彤兒,你要帶著我們南楚的蠱,去征服北齊……”

“母妃!”

蕭煜一把拉住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母親,使眼色讓宮人關門出去。

“煜兒,你凶母妃……”

貴妃娘娘被蕭煜拉到椅子上,撅起嘴委屈抱怨。

“母妃,您不能再聽舅舅的話了,不能再用那些香了!”

蕭煜按住貴妃肩膀,“您瞧瞧您現在的樣子!”

貴妃仍舊用那迷蒙不解的視線看著蕭煜,蕭煜眼中的憤怒最終隱沒下去,變成了幾分哀傷與自嘲:“兒臣怪您做什麽呢……明明是兒臣無用,無法護您,也無法護南楚的百姓……隻能眼睜睜看著父王如此糟踐你們……”

熏香的效力漸漸褪去,貴妃靠在了蕭煜肩頭昏昏欲睡,蕭煜重新給母親披好衣服,將她扶到床榻上休息。

“今日兒臣去了鎮國公府,”

他坐在床榻邊出了會兒神,然後落寞地低聲自言自語,“萬幸皇姑祖母那兒沒有蠱蟲活動過的跡象,看來巫族沒有對皇姑祖母下手……隻是皇姑祖母到底還是沒能熬過來。”

“再過幾日就是年節,今年禍事連連,災厄不斷,父皇應當也要為皇姑祖母守靈,不會再設宮宴了。”

“對了母妃,你知兒臣今日在鎮國公府還見著誰了嗎?”

“兒臣見著了太子,還有太子身邊新來的小伴讀……若兒臣沒有猜錯,那個小伴讀其實是平南王府的南陽小郡主,可她明明應該已經死了,不知又是怎麽出現在上京的。”

“兒臣覺得這其中很有古怪,寧陽城之事如果當真是巫族餘孽所為,郡主何須假死之後隱姓埋名?可若是其中另有隱情……那麽郡主一定是知道什麽——是不是當真有人在借機挑撥北齊與南楚……她還特意換了身份入宮,是因為幕後黑手在這皇宮之中麽?”

“還是說,真的如兒臣猜測那樣……從始至終,都隻是父皇……”

“母妃,何時您能真正清醒過來,和兒臣再說說話?兒臣此刻真的……已不知所措了……”

床榻上的女人已酣然入睡,睡顏如同一個天真無憂的小女孩,蕭煜注視了她良久,最終還是歎了口氣,為她蓋好錦被,落下床帳,獨自踩著寂靜的空氣走向殿外。

……

大雪是第二天早晨才停的,然後是接連好幾天的晴天,林之南在當天就已隨小太子回了宮,隻是回宮之後她連著三天不吃不喝,皇後娘娘擔心而來勸她,她卻道要為祖母守孝,是應該的,見她固執,皇後娘娘也無奈。

這期間小太子反而未曾勸說什麽,隻是在她出神之時會陪她一同坐著發呆,也不吵她。

鎮國公夫人大長公主原是先太.祖唯一血脈,因先太.祖無皇子繼承皇位,故而後來皇位傳給了其王弟,也就是當時的懷王繼承,懷王在位五年,後又傳位於其嫡長子,即是先帝。所以鎮國公老夫人是最正統的大長公主,先帝在位時就格外敬重她,如今大長公主薨逝,她已無子嗣在世,齊王以其子侄身份,令所有皇子公主共同守孝,並為其行國喪之禮,全國禁宴飲作樂。

小太子身子弱,守孝時也少吃喝,加上原先就沒怎麽好,沒幾天就又病倒了。皇帝與大皇子都來看望了幾回,皇後娘娘更是每天大半時候守在東宮,隻小太子始終高燒不退,整個人都迷迷糊糊的。

這日林之南給他喂了藥,扶他躺下看他睡著以後放輕腳步出了內殿。外頭花園裏的雪已經開始化了,隻氣候依舊寒冷,風吹得人骨頭縫裏都透著寒氣。

不過這種溫度,倒是不必擔心祖母屍身停靈太久的問題。

“哎喲小祖宗,您怎麽穿這麽點就站這兒發愣!”

一道尖細的嗓音急急地靠近過來,林之南揚眉扭頭,就見陳公公沒好氣地捧著一件素白鬥篷過來給她披上了。

“也就是殿下現在沒看到,要是見著了又要急了!”

林之南扯了扯鬥篷,這位從前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的陳公公也不知從何時轉了性子,突然就變得熱情起來,看她的眼神也熱切無比,搞得她有時候都有點毛骨悚然的。

“我去外麵走走。”

她說。

“哎哎,喜兒、歡兒,死丫頭去哪兒了,趕緊跟著伺候啊!”

陳公公喊起來。

林之南嘴角抽了抽:“不用,人多我煩。”

說著也不理會後頭大呼小叫的陳公公,自己走了出去。

等出了東宮,她停了腳步回望一眼,看來,現在宮裏的人對她的身份已經都心照不宣了。

她本就從未想過要真的隱瞞身份,真要隱瞞,她一開始就不會來上京更不會進宮了,畢竟以她這雙跟她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眼睛,隻要是熟人一眼就能聯想得到。

比如齊王,比如皇後娘娘,他們都在看她第一眼的時候就認出來了。

現在萬事俱備,隻差最後那人浮出水麵了。

她隨意漫步在後花園裏,冬日寂寥,但今天陽光很好,好得都有些刺目了,她走了一陣之後逐漸就朝著楚月宮的方向靠近過去。

這幾日她基本都是這個路線,往楚月宮的那條路兩邊栽了不少柳樹,現在光禿禿地隻剩了樹幹,但待到開春,柳絮飛舞柳枝輕擺的模樣應當挺好看的。

她蹲在柳樹下,拿一根枯枝戳了戳硬邦邦的水池冰麵,也不知道這池水底下有沒有魚,應該是有的吧,一會兒回去她去找陳公公要點工具,來這冰麵上鑿個洞釣幾尾魚回去給小太子補補好了。

說起來她都好久沒釣過魚了。

寒風刮過,光禿的柳枝像一條條醜陋的鞭子在風裏獵獵揮舞起來,風中帶起一絲奇異的香料味道。

有人停在了她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