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林之南猛然回頭,單調素白的背景當中,一道紅色人影鬼魅一樣站在她的身後。
國喪期間,宮裏全是素白一片,上至帝王下至宮女全都著素色,眼前這人卻是一身大紅色。
這是個男人,還是個長得很美豔的男人,唇紅齒白,一雙眼尾上挑的鳳眼,左邊眼角下還有一點淚痣,長長烏發在身後鬆鬆束著,散落出來的發絲在寒風裏飄動。
他揣著手,笑吟吟望著她。
“小姑娘,你是誰?”
他蹲到她麵前,嗓音輕柔,語氣親昵地問,“這麽冷的天兒,怎麽獨自在這兒?”
林之南看著他眼角那顆淚痣,握著枝條的手不由緩緩收緊。
“嗯?”
他偏了偏頭,視線轉到了她的手上,神情天真中透著疑問。
林之南抬手就把枝條朝他臉上甩了過去。
樹枝在空中發出破空聲,尖端堪堪擦過男人耳側,他維持著偏頭避開的姿勢,視線自眼尾處輕輕掃向林之南,然後微微眯了眯眼。
“好凶啊。”
“這麽漂亮的一張臉蛋,怎的養得這麽黑瘦,”
男人伸出手,細長的手指試圖撫摸林之南的臉頰,“真可惜了。”
林之南感覺到一種心底彌漫上來的恐懼,這恐懼不是源於她自身,而是源於寄生在她體內的蠱蟲,它被某種更強的力量壓製住,而正在她的心髒裏瑟瑟發抖。
林之南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果然來了。
“薑南!”
不遠處傳來一道聲音,然後是急促的奔跑聲,林之南抬頭看去,卻見是大皇子蕭煜正急匆匆跑來。
蕭煜一過來就拉起薑南,快速上下打量之後確認她無恙,就將她扯到了身後,轉頭表情難看地看向那個男人。
“我記得我已多次警告過您不要再來楚月宮,母妃與我都不歡迎您,舅舅。”
他一個字一個字幾乎是咬牙說出來的。
“是煜兒啊,你又長高了。”
男人對他的敵意視若無睹,反而笑得很是親昵溫柔。
“我們走。”
蕭煜拉著林之南與男人擦肩而過,視線餘光都沒往那人身上帶一秒。
走出一段路,林之南回頭,那個男人已經站了起來,他依舊揣著手笑吟吟地望著他們離開的方向,對上林之南的視線,他還舉起一隻手朝她揮了揮。
林之南被蕭煜一路帶進了楚月宮裏,這是她第一次來楚月宮,偌大的宮殿冷冷清清的,蕭煜將她帶至偏殿,讓宮人退下,這才回頭看向她。
“下回見到那人,有多遠跑多遠,一句話也不要多說。”
他板著臉,用與平日裏給小太子訓話時的語氣說道。
林之南揉了揉手腕,看他:“剛才那人,就是你的舅舅,曾經的南楚太子?”
蕭煜點頭,目光緊盯著她,似要從她臉上看出點什麽來:“你認得他?”
“從未見過。”
林之南說,然後偏了偏頭,看蕭煜,“但我感覺到他的本命蠱了,很強很可怕的樣子。”
蕭煜神色微變:“你知道本命蠱?!”
“你身上好像沒有。”
林之南看著他,彎了下眼睛,“看來貴妃娘娘真的很疼殿下。”
蕭煜呼吸有片刻的急促,他用力握了握手掌,然後才穩下心神,“你是平南王府的小郡主林之南,你到底知道多少事?還有究竟想做什麽?”
“寧陽城又到底是發生了什麽?”
“我告訴你又能如何?”
林之南問他。
蕭煜一時語塞。
看他漲紅了臉憤怒卻又無奈的樣子,林之南歎了口氣,才說道:“殿下可知,貴妃娘娘曾經還有個妹妹?”
蕭煜一愣,遲疑點頭:“母妃曾提及過,她還有一對龍鳳胎弟妹,南楚亡國之時他們都還很年幼,舅舅被人一路護送到了北齊來投奔母妃,而姨母卻從此音訊全無……”
“她後來流落到了寧陽城,遇見了年輕時候的平南王。”
林之南對上他驟然睜大的雙眼,聳了聳肩,“然後生下了我。”
“你……”
蕭煜下意識朝前邁出一步,震驚,“你是——原來如此。”
他忽然明白了什麽。
“難怪你會知道本命蠱之事,難怪你能察覺那人的蠱……”
林之南笑了下:“能告訴你的都告訴你了,別的更多的還是不知道為好。”
她說著後退了一步,轉身朝外走去。
“等等!”
蕭煜喊住她。
林之南回頭。
“你……別做危險的事。”
蕭煜遲疑了一下,“有什麽需要我幫助的,告訴我。”
林之南點點頭,她想起什麽,忽然問:“貴妃娘娘還好嗎?”
蕭煜沉默一陣,自嘲:“若是成日醉生夢死無憂無慮算是好的話。”
“她可曾收到過來自南境的書信?”
林之南又問。
蕭煜一愣,搖頭疑惑:“什麽書信?”
林之南笑了一下,表情帶著嘲諷:“我娘親很久以前開始,每年都會給貴妃娘娘寫信,就附在我爹爹送回上京的奏報裏,可這麽多年她都沒有收到過回信。”
蕭煜皺眉:“不可能,母妃從未收到過南境書信,更是從沒和我提過姨母的事,倘若她知曉姨母還在世,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了!”
“果然。”
林之南道,“齊王當真不是什麽好東西。”
蕭煜對她直言不諱的大膽言行感到不可思議,但林之南已經顧自推門走出了偏殿。
外頭天光落進來,在地上照出一塊四四方方的光,瘦小伶仃的小女孩的影子被拉得很長,然後慢慢消失在了視野中。
蕭煜突然苦笑著搖頭。
林之南這樣一個年幼的小女孩,已有這般獨自對抗未知強大的勇氣,而他這個明明應當是兄長的人,卻還在這兒顧影自憐,隻會寄希望於有朝一日能讓母妃清醒過來解決這一切問題。
“真是可笑。”
……
林之南回到東宮的時候,小太子已經醒了,皇後娘娘也在,母子倆正說著話,見著她,小太子眼睛就亮了:“南兒你回來啦!”
才說了一句,他又咳咳咳的咳嗽起來,皇後娘娘趕緊拍拍他。
林之南跟皇後娘娘見過禮,才道:“剛剛去外麵走了走。”
因為身上還帶著寒氣,她沒太走近,隻遠遠站著,問了一句:“你喜歡吃魚嗎?”
小太子歪頭:“魚?”
“我看東邊花園那裏有個好大的池子,裏頭有不少魚,”
林之南跳到凳子上坐下,晃了晃腿,“等你病好了,我去釣幾條魚來,讓廚房燉湯喝。”
小太子眨了眨眼,看著林之南就笑了:“好,那我要快點好起來,到時候陪你一起去釣魚。”
皇後娘娘用指頭輕輕戳了戳小太子腦袋:“你往日裏不是最討厭吃魚了麽?怎的南兒一說,你就又什麽都好了?”
小太子臉頰微紅,“南兒釣的魚,與其他的魚不一樣。”
“哦?哪裏不一樣?”
皇後娘娘調侃。
小太子眼神遊移,小聲嘟囔:“當然不一樣。”
皇後娘娘又笑起來,旁邊來送茶的陳公公也偷笑。
林之南喝了陳公公送來的熱茶,感覺凍僵的手終於重新恢複了知覺,這才說道:“方才我在楚月宮外遇到了一個人。”
小太子好奇:“南兒遇到了誰?”
“紅衣服,長頭發,很漂亮的男人。”
林之南看到皇後娘娘已皺起了眉頭。
“是薑先生。”
小太子看看林之南,他是知道的,這位薑先生,也是林之南的舅舅。
“南兒,日後你見著他,記得離遠些。”
皇後娘娘叮囑。
林之南點點頭。
“對了,還有一事,”
皇後娘娘遲疑一下,望向林之南,“本宮之前就一直想問,南兒對以後有什麽打算嗎?”
林之南眨眨眼,沒說話。
“你以後總也不能以伴讀身份一直待在東宮,況且現下就連陛下都已知道你的身份了,隱瞞已完全沒有必要,且鎮國公府如今缺了主人,你若能恢複身份回去公府,想來公府的老人們都會很高興。”
小太子聽到這裏,也看向林之南。但林之南眼神毫無波動,她搖搖頭:“我不回去。”
小太子麵露疑惑:“為何?”
林之南沒有回答,皇後娘娘歎了口氣,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本宮看你先前表現,就猜會如此。”
“雖然不清楚你為何執意不肯恢複身份,但既然是你的選擇,本宮也不強求,”
她說道,“況且本宮也擔心,你一直留在上京,會有危險。”
小太子猛地扭頭看向皇後娘娘:“會有什麽危險?”
“娘娘是覺得我離開上京會比較好?”
林之南問。
皇後娘娘點點頭,神情中帶著些許擔憂:“本宮總有些隱隱的不安,仿佛有什麽大事要發生……且你體內的蠱,應當還沒徹底馴化吧?”
林之南點了點頭:“娘娘對蠱也很有了解?”
皇後娘娘笑了笑,表情中帶著些懷念:“年少時曾有過一段奇遇,遇見了特別的人,也見過很多奇事。”
“娘娘就是那時遇到我爹爹的吧?”
林之南了然。
皇後娘娘頷首,接著說道:“你現在的狀態很危險,且你到底還是太過年幼,身子沒有長好,驟然獲得這種厲害的蠱,是很難靠自己來馴服化解它的,一著不慎,就會萬劫不複,南兒你應該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林之南的眼前又出現了那片火海,和那些在火海中逐漸融化的可怖屍人。
“故而,本宮想將你送去一個人身邊。”
皇後娘娘說到這裏時,微微垂下了眼簾,話音也變得輕了些,仿佛提到那個人,牽動了她某種柔軟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