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金陵打開門,將張太醫請了進來,片刻後,張太醫向整個鎮國公府宣布了這個噩耗。
林之南披著那件染有大片大片血跡的紅色騎裝,抱膝坐在祖母床頭的階前出神。下人們來來往往穿梭,在她眼中那就像一道道來回飄動的幽靈,充滿了不真實感,隻有一旁始終陪她一起坐在台階上的小太子,時不時會輕輕叫她一聲,她沒回應,他也不強迫她醒神,隻繼續陪著她安靜待著。
金陵是平南王的養子,從小長在平南王膝下,雖也沒怎麽在鎮國公府生活過,但對如今的鎮國公府來說卻是唯一的主事人了,他擔心林之南,卻也必須忍住悲痛指揮失了主心骨的公府下人們處理後事,得空時看一眼並肩坐在那兒的兩個孩子,心中也是稍有欣慰。
至少南兒不是獨自一人。
“金大人!”
一個小侍衛跑進來,“大皇子到了,說是來看望老夫人的!”
金陵下意識就皺眉:“他來幹什麽?”
小侍衛表情也充滿悲痛與憤怒:“頭兒正在門口攔著呢,也不知道他們安得什麽心!早不來晚不來,老夫人剛走就來了!”
周圍一眾公府下人全都是差不多的神態,鎮國公府與南楚人結仇深重,已很難解開了,大皇子又有一半南楚血脈。
金陵和公府的侍衛長袁武頗有交情,也知道對方是個直性子,到底來的是位皇子,他擔心袁武得罪了蕭煜,以後沒了鎮國公府撐腰,袁武怕是會不好過,於是便打算親自出去一趟。
小太子也聽到經過,他站起身:“還是孤去吧。”
“皇兄也是關心皇姑祖母,他應當也沒想到皇姑祖母會走得如此突然……孤去勸他。”
金陵鬆了口氣,太子能出麵自然再好不過,隻小太子剛走了兩步,後頭林之南也站了起來。
金陵與小太子都下意識回頭,就見林之南依舊披頭散發亂糟糟的樣子,麵無表情地抬步往外走。
“南……”
小太子抿唇止了話頭,與金陵對視了一眼,兩人跟上了她。
來匯報的小侍衛和其他一眾下人們都不明所以,他們不知道這個形容古怪的小孩是誰,但看得出金侍衛和太子殿下都分外看重她,尤其是她身上披著的那件外袍,幾乎所有鎮國公府的人都知道,那是南境出事之後,從寧陽城送來的,他們家小郡主的東西。
它為什麽此刻會穿在這個孩子身上?
她原本跟著太子殿下來的時候,他們都以為這是個男孩,但此刻她穿著那件騎裝,又披散著頭發,卻讓人依稀辨認出,這明明是個瘦弱的小女孩。
再看她的年歲,以及那眉眼形狀,不少鎮國公府的老人們都在心中產生了個不可置信的想法。
一群人安靜跟隨在林之南的身後,外頭的大雪越下越大,但整個公府都極度的安靜,穿過回廊時,安靜的隻能聽到腳步聲與雪落下的聲音。
到得府門口,他們就聽到了爭執聲。
“袁武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攔大殿下的門,還出言不遜!”
“卑職已經說過了,鎮國公府今日不便迎客,大殿下最好還是早些回去,免得互相找不痛快!”
“袁大人——”
“大殿下,請不要再讓卑職重複了。您若今日當真想要進這府門,也行,煩請拿出聖旨或者禦賜腰牌,屆時卑職自不敢再行阻攔,若是沒有,那就請吧。”
“……”
聽得出,這袁武是半分麵子都沒給大皇子留,金陵遠遠聽到這對話就覺得不太妙,到了門口一看,果然,大皇子由下人打著傘站在雪中,臉色難看得很。
金陵正欲開口,卻見林之南小小的紅色身影已經顧自邁出了鎮國公府的大門,她站在公府高高的石階頂,很平靜地說:“讓他們進來。”
沙啞的童音讓兩邊人都是一愣,齊齊看向她,蕭煜原本沒認出披頭散發的林之南,直到看到小太子撐著傘匆匆趕過來給她遮到頭頂,這才愕然地發覺這個麵無表情的紅衣小女孩竟是原先跟在太子身側的那個古怪小伴讀。
袁武看到那身紅衣就想發火,誰不知道這件衣服是他們已故的小郡主的衣服,更是被老夫人天天撫摸擺在床頭的珍惜之物,哪個不長眼的下人竟然私自拿出來還讓個小孩穿上身?!
但他隨後看著這孩子亂糟糟頭發間露出的那雙烏沉沉的眼,卻又覺出了幾分熟悉,還有那古怪的沙啞的童音,他隻聽到過一回,就是一個多月前公府派粥時候遇到的那個小乞兒!
可那不是個男孩麽?後來他們再派粥的時候都沒有再見到過他的身影,他還猜測這孩子可能真去了沐清觀,不然這樣寒冷的天氣,一個小乞兒估計是挨不過去了。
但此刻,那個蓬頭垢麵瘦骨嶙峋的小乞兒又出現在了他麵前,他不僅還活著,而且還由太子殿下親自撐傘陪伴,由金侍衛跟隨在後,甚至穿著他們小郡主的外袍。
他、她還是個女孩……是個,和他們小郡主年齡相仿的女孩。
袁武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呆站在那兒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
林之南沒看他,而是望向已經收斂了神色的大皇子:“老夫人剛剛已經去了。”
大皇子怔住,臉色有片刻的蒼白。
林之南又看袁武:“讓他們進來。”
袁武下意識要反駁。
“可他們是南楚人!”
府裏有其他人忿忿出聲,“就是南楚人害得我們公府家破人亡!怎麽還能讓他們進來汙了老夫人和王爺他們的在天之靈!”
“就是!憑什麽?!”
“閉嘴!”
金陵轉頭喝道,下人們住了嘴,但望向大皇子他們的眼神依舊充滿憤恨。
其實不難理解,鎮國公府的人,基本都有親人在南境軍中,寧陽城的災難不僅帶走了平南王一家,也帶走了很多他們的至親。在他們眼中,不論是巫族還是南楚人,都是仇人,而此刻仇人的代表卻在他們老夫人剛剛閉眼的時候強硬要求闖入,這難道不是**裸的挑釁與耀武揚威嗎?
“鎮國公府的仇人不是南楚人。”
林之南對袁武說,“讓他們進來。”
她還是麵無表情的樣子,眼睛烏沉沉的,但那眼神卻讓袁武突然想起了平南王。
袁武是自小在鎮國公府長大的,他祖父曾經跟隨鎮國公大人出生入死,他爹更是平南王林霄的好兄弟,袁武記得,年輕時候的林霄性格跳脫不羈很是散漫,他十幾歲就離家在外遊玩闖**,偶爾回來也總是嘻嘻哈哈地跟他們幾個小孩逗趣,那時上京城裏都說鎮國公府的世子爺是個遊手好閑不務正業的,鎮國公大人與夫人卻也並不生氣,全都由著世子的性子從不過問苛責。
直至那年南楚巫族軍打入北齊南境,連破數城,而當時北齊派出去的大將連連折損,眼看南楚軍隊勢如破竹直往北上,而北齊朝中再無一人可用時,先帝三顧公府幾度懇求,本已退隱的鎮國公大人不得已隻能再度披掛上陣。
那一戰如今已成齊國家喻戶曉的傳說,鎮國公大人率軍將南楚巫族軍隊打退,並一路打入對方王城,兵臨城下逼得對方不得不繳械投降,甚至還送來公主和親,可也是那一戰使得本能安享晚年的鎮國公大人臨終於軍帳之中,他在彌留之際召回了在外遊曆的世子,將南境軍與守衛南境的職責交接給了這個外界都不看好的兒子。
袁武一直記得,當時從老國公爺病逝的軍帳中走出來的年輕世子,就是此刻這個小女孩這樣的眼神。
他甚至隱約記起,那時還是世子爺的林霄用這樣的眼神說的第一句是:“我們的敵人不是南楚百姓,讓他們進來。”
那時南楚已經亡國,無數流離失所的南楚人徘徊在邊境,林霄說了這句話後,大開城門,將那些無家可歸的南楚人迎入了北齊國境,然後才有了現在富饒和平的南境。
袁武深深看了一眼這個小女孩,手撫刀柄後退一步單膝跪下:“是。”
其他手下見此都麵露驚愕,但鎮國公府的家將向來是同軍隊一起訓練的,紀律嚴明,見頭領都跪下領命了,剩下的人立刻也就照做,他們動作整齊劃一,甲胄碰撞聲響成一片,齊齊在府門口跪了下來。
周圍霎時安靜一片,後頭的下人們也都噤了聲,大皇子蕭煜驚疑不定地看著站在侍衛隊前坦然接受下跪行禮的小女孩,卻見她仍舊神色冷淡,並無半分不適應與惶恐。
……隱隱的,竟頗有些大將風範。
林之南沒再理會他們,她隻看向蕭煜:“你要進便進來,隻現在府裏沒人有心情招待,請自便吧。”
說罷,轉身回了府裏,隻給眾人留下一個火紅色的小小背影。
小太子朝大皇子點了點頭算作招呼,又撐著傘急匆匆地追向林之南,一眾下人侍衛麵麵相覷,也下意識跟了進去,一時門口又僅剩下了原先兩撥人馬。
袁武站起身,朝著蕭煜微微低頭:“大殿下,請吧。”
蕭煜抿了抿唇,鳳眼中透出一抹做了某種決定的決心,他道了聲“攪擾了”,便拾階而上朝公府內走去。
一路行至內院,在回廊上他遠遠就已瞧見主屋門廊下站著的兩個小小身影,小太子將一件紅色鬥篷披到了小女孩身上,小女孩一動不動站在那兒望著院子裏的銀杏樹發呆。
其實到了此刻,蕭煜已經猜出了這女孩的身份,能得到國公府的人這般敬重,又被皇後與太子如此珍視的姑娘,整個北齊也就一人,平南王府的小郡主,林之南。
他不知這金枝玉葉的小郡主究竟遭遇了什麽,要隱瞞身份進入皇宮,但他覺得此事必然極其重要,一定與南楚諸事有關。
到了主屋門口,小太子看過來,叫了一聲“皇兄”,蕭煜點頭,看向林之南。
“你想查什麽就進去查,”
林之南連視線都沒轉過來,依舊看著那棵高大的銀杏樹,隻冷淡地跟他說,“但若有任何冒犯我祖母的舉動,即便你是皇子,我也不保證你能安然走出國公府。”
蕭煜身後的侍衛眉毛一皺,下意識要嗬斥她放肆,被蕭煜冷冷掃了一眼,又退了回去。
蕭煜承諾:“自然。”
小太子看著蕭煜他們進去,金陵看看林之南,也跟了進去。
小太子收回視線,疑惑看林之南:“南兒,皇兄如此匆忙,究竟是想查什麽?”
“他想查祖母身上是不是也有蠱。”
林之南沒什麽情緒地說。
小太子一驚:“皇姑祖母也中了蠱?!”
林之南終於轉過視線看了他一眼:“沒有。祖母確實是因憂思過度加上年邁而病重的。”
小太子鬆了口氣,因情緒一起一落,沒忍住捂嘴咳了兩聲:“咳咳,那皇兄他……”
林之南麵無表情地抬手給他拍了拍背,“他隻是想確保不是有人故意借此挑撥北齊和南楚。他怕真有人給祖母下蠱,事後被查出來的話,那南楚遺民們就真的別想再在北齊生活下去了。”
“咳咳……皇兄為何會有這種擔憂……”
小太子眉頭微皺,因為咳嗽,而說話都有些斷續,“莫非,他是覺得寧陽城之事也是有人故意挑撥嗎?還是他知道什麽……咳咳咳……”
“行了,”
林之南放下給他拍背的手,拉起他往屋裏走:“別吹風了,你身子都沒好。”
“無妨的,就一會兒,我還能再陪你看會兒雪的。”
小太子趕忙回頭道。
“我討厭雪。”
林之南說,“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