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你,給我受著。
眾人見過禮後, 餘宏光方接著敘道:“這個計劃雖然冒險,但好在布局精心,早十天就有埋線, 人一般隻會對突然出現的人事物有七日的提防時間,一旦習慣,就會默認他的存在。王鷲將軍十多日前就來到獄中,彼時蕭蔚特意吩咐獄卒押著他從趙大的眼前走過,讓趙大留有印象,可能他心裏會有些提防這突然到來的犯人, 或許也曾懷疑過這人是不是我們要耍的花招,但隨著時間流逝, 警戒心大大降低,他心裏隻會默認這是一名借押於此的賊犯。此乃第一步。”
“蕭蔚觀察到, 這大半月的嚴刑拷打, 讓趙大心存忌恨,對行刑獄卒大放厥詞,曾說過“你最好把我打死, 不然隻要我還有一口氣, 得了出去的機會,就會把你們全部殺光。”獄卒皆以譏嘲應之。蕭蔚特意囑咐獄卒變本加厲地對他進行嘲諷, 在布局的這十日內, 潛移默化地給趙大施加心理壓力, 一是讓他被恨意蒙蔽,喪失理智, 二則是為了讓他的氣勢處於劣勢, 潛意識裏覺得自己根本逃不出去,否則小小獄卒不會如此囂張。這樣一來, 真得了出去的機會,他才根本不會冷靜思考,隻想著努力把握這天賜良機,加上有賊犯和自己一起潛逃出獄,他更會覺得是偶然。此乃第二步。”
眾官吏們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紛紛點頭,原來這些他們不曾注意到的小小的舉動,竟是如此奧妙的心術!不聲不響間就已蛛絲盤網,布好了一局!
“至於第三步,也是最鋌而走險的一步。”餘宏光也露出了嚴肅的神情,“放火燒監。實在是大膽!可確實隻有這樣,才能將趙大心中的疑慮徹底打消!要放他和王鷲出去,監獄就必須要出現過失,獄卒恪盡職守,人禍難得,便隻能憑靠天災,正午的日頭透過琉璃瓦罩引燃了稻草,是最好的借口。我們早就鎖定了範圍,在空地放火,製造濃煙和火光衝天的假象,隻須使趙大和王鷲的牢房起火最猛即可,同時做好滅火的準備,保證無一損傷,隻損耗些桌椅板凳。”
官吏們無不稱其膽大包天,“可蕭大人怎麽知道,放趙大出去,他就會去殺漏網之魚呢?”
餘宏光從懷中掏出幾張名單,“試想,王妃落網時所有親信都猝不及防,是什麽讓所有人一齊咬死了隻有名單上這些人?是什麽讓他們堅決要保護漏網之魚?那一定是漏網之魚身上有著比他們性命更加重要的東西,這東西事關重大,絕不能讓我們知道。若漏網之魚被抓,他們篤定此人會招供出不得了的秘密,或者說,這個人本身,就代表了一個秘密。那麽趙大得了出獄的機會,自然會為了保住這個秘密,殺人滅口。”
“他若不去殺人滅口,誰也找不到這條漏網之魚啊!秘密自然就不見天日,為何一定要殺呢?”官吏們聰慧,瞬間想通了關鍵之處。
餘宏光則道,“不一定,敦羅王妃餘黨在逃的消息傳遍五城,官府追捕的聲勢浩大,還有一些名單上的人在逃,趙大無法確定在逃餘黨會不會和他有著同樣的想法,去殺那條漏網之魚,倘若他們被跟蹤怎麽辦?倘若他們沒處理幹淨,讓官府查到蛛絲馬跡怎麽辦?趙大會斟酌這些風險,最後決定自己親自動手,因為心狠手辣的殺手,向來隻信自己。不過這個計劃,隻有五成的幾率成功。蕭蔚賭的,就是趙大斟酌風險後,到底如何決策。”
“難怪蕭大人在茶樓飲茶,搜捕的時間越久,他就顯得越輕鬆!若巡兵很快將其捉拿歸案,反倒證明他沒有去找那條漏網之魚!隻有決心前往漏網之魚藏匿的目的地,做計劃殺人,才要消耗這麽長的時間!”官吏們七嘴八舌地探討著計劃之妙,將蕭蔚在茶樓的神態串聯起來,終於通透。
另有一個官吏抓住了重點,問道:“那人您見過了,可能看出有何異常?到底為何那麽多王妃親信都要保他?”
餘宏光從回憶中搜尋了一圈,拎出一個關鍵人物,最後隻是垂眸搖頭,“我也不知。”
眾人一時沉默,隨即又笑開來,恭喜他大案即將告破,還緝拿住了意外之人,更笑說,“餘尚書的女婿,真是人中龍鳳啊,才思敏捷早已見識,而今更是開了眼界,其眼光毒辣,行事大膽!尋常人若提出放火燒監,恐怕隻有下獄的份!也就是他這個在陛下眼前的紅人權重得勢,才敢這般!以後青雲之上,還望多多關照啊!”
餘宏光心中得意,又不禁想起餘嫻與蕭蔚完全相反的天真單純,暗歎好在蕭蔚這小子聽閨女話,否則閨女平白被拿捏一輩子,麵上卻笑說,“哪裏的話,他自己也說,不過是幼年身份卑微,不得不察言觀色,搬來些上不得台麵的法子,論正統,還是幾位大人從旁指導得好,他受益頗多,我先替他在此謝過了。”
幾人照例互吹客套一番,方罷了這一幕。
秘間裏,男人蓬頭垢麵盤腿坐地,花白的頭發耷拉在眼前,遮住了麵容,囚服單薄,襟口微開,露出有褶皺與鶴斑的皮膚,他的手腕被銬,長長的鐵鏈鎖在牆上,指尖漫不經心地摩挲著腳邊的草根,耳朵與眼眸卻從亂發中顯出,暴露了他正聚精會神地聽著外間的動靜。
此時蕭蔚的親衛打開牢房,另一名搬來一把圈椅,正放在男人身前一步之遙。
蕭蔚注視著他,緩緩走進,壓抑著二十多年的複雜仇恨,最後坐定在椅子上,撐膝探身,目光如炬。
男人抬起頭來看他,微眯了眯眼,有些恍惚,“大人有何疑惑,小人一概不知。”
蕭蔚仿佛要將他這張臉盯出洞,熟悉?陌生?他這張臉真是變了許多,曾經慈眉善目的叔叔因作惡多端,眉梢眼角都有了淩厲的線條,一瞥一望間眸中精光迸射。
“疑惑確實有,但你未必不知。”蕭蔚沉聲說道,“敦羅王妃餘黨的名單中為何沒有你,我已知曉。你身上有什麽秘密,我也已經猜到了。”
男人低聲笑起來,“既然知道,何必來審問我,既然有疑惑,又怎說猜中了內情?虛張聲勢?改朝換代,刑部的手法卻老套得萬年如一日。”
蕭蔚不理會他的笑聲,兀自說道:“作為王妃的部下養的眾多幕僚之一,你確實沒什麽秘密,這些年兢兢業業,為王妃掩藏殺人飲血的嗜好而出謀劃策。尋找走失幼童,拐賣良家女子,不斷變通渠道,隻為她提供便利。雖然罪無可恕,卻不至於讓這麽多人費盡心機地保你。你身上最特別之處,其實很好猜:那麽多的幕僚中,唯有你一人,當年是由蔣閣老舉薦,送去那名部下身邊作門客的。這看似無關痛癢的一個小點,隻有你們知曉內情的人明白,一旦被有心查探到底的人抓住,將會被順藤摸瓜,牽扯出驚天的風浪!敦羅王妃不過是小頭目,背後這條大蛇才是真的稱王稱雄,支配一切的推手!”
男人倒吸氣,猛地抬眸凝神看他,見他端然俯視著自己,瞳孔瞬間震顫,“你……所以你就想當那個有心查探到底的人,甚至不惜抓住一點關聯胡編亂造?!蔣閣老於我,不過是賞飯之恩,賜了我一個謀生的活計,到了你的口中,就成了支配王妃食人飲血的歹徒?”
“支配王妃食人飲血?你還想混淆視聽!這麽多年,他要的分明是數不盡的金銀錢財,要的是私利,要的是你們這些嗜血之徒上繳給他的油水!當年陛下將高官暴斃案交給他查辦,並讓他不了了之,以玉匣玄詭作為結案,我想陛下也萬萬沒想到,一箭射出正中靶心,蔣閣老辦事果然滴水不漏,借機使有關自己不利的人事物盡數銷聲匿跡,以至於這麽多年,都沒人知道他也和玉匣有關!
若不是我蟄伏二十載,爬到現在這個位置!摸到了存放在皇宮秘閣中的結案卷宗!發現蔣閣老對此案的偵辦是那麽的縝密!縝密到陛下想要知道高官家中所有奴仆甚至一條狗的名姓都能找到記載!我根本不會想到,他借著辦理玉匣案的職權瞞天過海!
其實他才是真正運輸人命的渠道吧?老祁國公的手下隻在戰亂時撿屍,他卻能行拐賣婦女幼子之事,但他從不露麵,隻依靠你這個內線,將所得提供給王妃,再由王妃去對接餘家,他可以做到不出麵就從中撈盡油水!
你說他對你隻是賞飯之恩?”蕭蔚握緊扶手起身,咬牙切齒間擠出一個冷笑,“劉叔叔,我一直在想,當年到底是什麽誘.惑,讓你不惜背叛生死之交八拜摯友!如今終於明白了,作為蔣閣老忠誠的走狗,你真是潛伏得夠深夠好啊!他給了你多少好處?!許了你多少富貴?!你就是為了這潑天富貴,害得要救我出牢的叔伯們命喪黃泉,被剜肉烹食嗎!”
男人仿佛活見鬼一般,驚恐地瞪大雙眼,雙唇止不住地顫抖,“你是……你是……”
蕭蔚猛探身,湊近他的麵龐,一手抓住他的頭發,勾出一抹邪笑,猩紅的眼眸迸射出怒極而興奮的光芒,對他一字一頓道:“劉叔叔,我是薛晏啊…!我從地獄爬回來了,沒想到吧?當年我親眼看著叔伯們被烹肉分食,我叫天天不應,隻能目之淚之,在心底為其送終!二十載,整整二十載!終於給我等到了!現在,輪到給您送終了!”
“薛晏……阿晏!你是阿晏?!”男人驚恐地叫喚,“你不是死了嗎?你被活埋!當年餘宏光告訴我你被活埋了!他騙我?!”
“他沒有騙你!準確的說,當年的餘宏光沒有騙你!”蕭蔚不打算向他解釋餘家陰陽之說,更不想告訴他自己後來被救,“想不通的,地獄裏慢慢去想吧!”
“你要幹什麽?!”男人猛握住他的手腕,激動地道,“你既然曉得我上麵有蔣閣老!怎麽敢動刑?!憑你現在根本扳不倒他!就算知道這一切的背後是他,也不過再多些替死鬼!”
蕭蔚收回手,將他甩倒在地,起身蔑視他道,“扳不倒?端看我想不想扳倒!我薛晏能忍一個二十年,就能再忍第二個二十年!他如今是我在吏部的授業恩師,我還要靠他進內閣,步淩雲,待我手握重權,再與他慢慢清算舊賬!為了這一時之氣,企圖和蔣閣老作對,鬥得家破人亡,把經手此事的嶽父一家也全都搭進去?我從不會做這種傻事。至於你,你就是那個替死鬼。我殺了你,為叔伯們報仇,再將這一切真相掩藏,向蔣閣老邀功,從此以後,我頂替你在他那裏親信的位置,不就成了?”
男人驚惶訥然,“你……你根本不像你爹的孩子……”
蕭蔚扯出一個笑,“我若像我爹,早被這吃人的世道玩兒死了。如今,隻有我玩你們的份。誰站得高,誰就有資格玩兒。你,給我受著。”
“你就不怕我將這一切告訴行刑官吏?!拆穿你的陰謀?!”男人見他要走,急聲喝道,“你覺得蔣閣老會相信你殺我是為了幫他掩藏真相?”
蕭蔚頓足,側眸看他,“你若願意將‘蔣閣老’這三個字供出來告訴他人,就不至於跑到城北荒郊苟且,卻不去投靠蔣閣老本人了。你分明知道供出他來,無人扳得倒他,卻依舊不敢讓他沾惹此事,說明你並不敢賭,你對他倒是忠誠得很呢。我既大剌剌地說與你聽,便是篤定你不敢賭,且刻意說與你聽,要讓你死也不得安心。
至於蔣閣老相不相信我……忘了告訴你,我會將此事寫成密報獻於陛下,為了朝局,陛下確實不會動他,但會不會暗中與我聯手以長遠之計削弱他的勢力,就不一定了。從此以後,旁人雖不知閣老之勢漸弱,閣老自己心中卻會了然,我作為他門下唯一和陛下親厚的弟子,閣老他不扶持我,又能扶持誰呢?待蔣閣老扶持我做到首輔之位,他自己,就該退位了。”
“閣老在朝堂混了多少年,你才混了多少年?!你根本鬥不過他!”男人急赤白臉,仍故作輕鬆地嗤笑他。
蕭蔚卻氣定神閑,隻留下一句,“我與天鬥都鬥得過,鬥不過他?朝局瞬息萬變,二十年為期,我必殺他。”語罷,離開了秘間。
隻聞秘間中人俯仰天地,捶胸頓足,嘶吼連天。
之後有獄卒上前詢問蕭蔚情況。蕭蔚搖搖頭,“他還是什麽都不肯說。”眸光微一瀲灩,漫不經心地摩挲指尖道,“動大刑吧。”
獄卒便魚貫而入,以刑待之。
休沐之日大事終畢,餘宏光正換了外袍,蕭蔚出來,朝他一拜,“嶽父要走嗎?今日阿鯉說去餘府問些事,想必如今還留在那的,我與您一同回去,接她回家。”
餘宏光側眸,打量著他,末了垂首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蕭蔚,你曾經的執念放下了嗎?”
蕭蔚一愣,怔然看了他良久,“放下了。”
餘宏光挑眉,“又有新的執念了?這樣下去,阿鯉不會守寡吧?”
蕭蔚又是一愣,“呃,不會的嶽父。”他耳梢微微一紅,低聲道,“因為,我有家了,會先顧家。我很愛阿鯉,我舍不得她,我會注意安全,不會再像從前那樣魯莽……”
他喃喃許久,被餘宏光猛地一拍肩回過神,視線相交,兩人心照不宣,同時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