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我從未後悔
餘府門前擁堵, 餘宏光的馬車載著蕭蔚,正巧緊趕著白日裏去上香的陳雄父女倆一道回府。餘嫻等候多時,出門來迎, 見陳桉被攙扶著下車,便徑直跑過去扶住另一邊。
“阿娘,您的衣角和袖口都沾惹了香灰,跪了很久吧?”餘嫻垂眸觀察一遍,低聲問,“從前女兒隻以為您是信神佛, 而今想來,您每月一回, 跪拜整整一日,其實都是在清贖您所說的深重罪孽麽?”
剛禮完佛的陳桉內心是釋懷安然的, 隻低垂著眉眼, 露出恬淡的笑容,“是,隻能暫且求一時安穩罷了, 真要論起來, 是贖不清的。”
爺婿幾個走在身後,聽及此, 互通眼神, 餘宏光上前一步, 替了嬤嬤的位置,握住陳桉的手。蕭蔚狀若未聞, 與陳雄一道談話。
穿過回廊, 步入廳堂,丫鬟獻上茶水, 良阿嬤接過後退避了眾仆侍,待幾人坐下,她仍舊侍立在陳桉身旁,後者看她一眼,笑著搖頭歎氣,她便也笑了起來,拍了拍陳桉的手作安撫。
餘嫻的眼神逡巡在陳桉與良阿嬤之間,握緊拳深吸一口氣,終於下了決定,提裙起身,走到陳桉身前一步遠處毫不猶豫地跪下,高聲道,“阿娘在上,請恕女兒不孝,即將違背您的決定。”
眾人皆驚,蕭蔚卻起身撩袍,與她一同跪下。
“你們這是幹什麽?”陳桉放下茶盞,待要將兩人扶起時,餘宏光按住了她的手,衝她搖頭。
“阿鯉,你是有什麽不得已的請求?”陳雄端身肅然,“何必下跪?這地上多涼!小桉若是不答應,外公為你做主就是!”
餘嫻搖頭,“女兒請求阿娘允許良阿嬤回到餘府,陪伴在您左右。”
良阿嬤一驚,也不知這事是落到自己身上的,急忙看向陳桉,衝她搖頭,“我也是頭一次聽她這樣說……”
陳雄眼神一凜,“肯定是你還跟從前在麟南似的,咋咋呼呼沒當好差!要不然阿鯉怎麽可能把大婚的時候一道陪過去的奴仆遣返回府?!”
餘嫻趕忙解釋:“不是這樣的,阿嬤一直待我很好!”眾人再度看過來,她靜了靜,接著說道,“當初我大婚,阿娘將陪伴自己幾十載的親仆良阿嬤給我,說或許得用,彼時我不知深意,隻以為是看家管事之類的幫襯,那時我性子怯弱,心中也沒個主意,隻曉得聽從母親的話,便收下了。殊不知後來朝夕相處,對爹娘的過往、麟南的羈絆了解漸深,才曉得阿嬤哪裏是親仆,阿嬤和阿娘分明親如姐妹,麟南雙姝曾患難與共,曆經生死。阿娘把阿嬤給我,其實是割下心頭一塊肉,分出了保命符,隻願我平安健康。
我不僅享受著阿嬤的日常照顧,還享受著這枚保命符帶來的益處。探查爹娘過往、玉匣詭秘,這趟水分明渾濁,我卻片縷不沾,渾然不覺周遭危機四伏,一次次從虎口脫險,這些都是阿嬤暗中守護的功勞,可阿娘一邊受著手足分離之苦,一邊忍受午夜夢回麟南時光的漫長孤獨,還要一邊應付因玉匣之禍找上門的三教九流,日漸消瘦,形神疲憊。
女兒知道阿嬤心中也時時念著阿娘,不僅是回麟南時觸景傷懷的瞬間,每次回餘府,或是阿娘來蕭家,阿嬤都恨不得與阿娘黏在一起,侍立在阿娘身旁,就好像在麟南,阿娘尚未出嫁時那樣,阿娘受傷暈厥,阿嬤也近侍在旁,不肯回家。阿娘太苦了,您所說的深重罪孽分明不是您的錯,卻要背上人命,鬱鬱縮縮二十載,倘若良阿嬤在身旁,會不會好一些呢?”
眾人神色動容,恍惚間回憶起往事種種,陳雄掩去了眼角的淚,陳桉更是怔愣出神,看向良阿嬤,後者也正淚水縱橫看著她,點點頭。
直至聽到最後,陳桉才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反問餘嫻,“你知道?你知道我的罪孽?”
餘嫻肯定地點頭:“女兒知道了。”她埋首磕頭,擲地有聲,“《梟山筆錄》所述,餘家祖墳中葬的並非先祖,而是與阿爹親厚的族人,他們曾於阿爹有恩,喂養阿爹長大,助阿爹出逃,但終究難以違背生來就被餘家馴化成殺人死士的本性,我想,阿爹阿娘曾想過救他們出苦海,將他們帶離餘家。可事與願違,他們與世人不同,看慣了殺戮與酷刑,對他們來說,殺人飲血是讓他們麻木又快活的癮藥,沒有癮藥,他們根本就無法活下去。沒辦法,離開梟山,離開餘家,離開玉匣,他們太痛苦了,所以阿娘殺了他們,你願意背上他們的命,痛苦自咎一生,隻為幫他們解脫。”
話落時,陳桉已捂著臉泣不成聲,絹帕浸濕,“數百人,死於我刀下啊!”
“小桉!那不是你的錯!”餘宏光捧著她的臉,眼底隱有血絲浮現,“你忘了嗎?他們拜你為菩薩,從未怨過你!你年年回梟山祭拜他們,隻有由你點燃的鞭炮隆隆響動,他們才會安息,沒有人怪你!他們都很感激你!”
良阿嬤看向餘嫻,搖頭哭道:“阿鯉,是我的錯,這一切本該由我來背!由我動手!那時你阿娘已經懷了你,早一年多前武功就已盡數廢去,她分明提不動雙刀的,分明不該在懷著你時動殺孽的……!那些人求她,可外麵在放鞭炮,我竟一聲都沒有聽見!等我趕到的時候,地室中已血流成河!她提刀的手顫抖出血,我隻見到你娘跪在地上,放聲痛哭,那時她該有多痛啊!”
玉匣案被封存,升鼓莊餘家飲鴆而死,餘宏光和陳桉將部分死士救出,安置於陳家別苑。她想救他們,想教他們徹底尋回自我,尋回人的本性,可日子一長,他們逐漸發現,這些人是救不回來的。他們從前在升鼓莊內做著殺人行刑的苦力,看著鮮血飛濺,烹鍋沸騰,早已將人命輕賤,包括自己的命,在別苑中,沒有殺人行刑後的扭曲的麵孔,也沒有毀屍滅跡後的哄堂大笑,空氣中甚至沒有鮮血的味道,祥和的氣息比鴆酒還要毒,入侵他們的四肢百骸,讓他們痛苦異常。
“我要殺人!我要殺人!”他們叫囂著,咆哮著,睜著猩紅的眼,指甲挖進石壁,鮮血淋漓但不足以慰藉不安,恨不得與身旁陷入瘋魔的死士互相啃嗜,見血見肉。
他們對抗不了餘家的馴化,餘宏光和陳桉亦否。
一年多的時間,將他們從別苑逐一轉入地室,以鎖鏈捆縛,牢籠桎梏。就算陳桉真是他們的菩薩,餘宏光真是他們的河神,想救他們不得,也隻能聲聲泣血。
那夜除夕,鞭炮聲隆動,年節氣氛厚重,地室中亦可聽聞。他們沒有家人,救他們的餘宏光和陳桉是唯一的羈絆,他們良心未泯,但實在撐不下去了,臉被指甲刮花,被鎖鏈磨出鮮血,忍了又忍,還是無法做到,隻好嘶吼著流下眼淚,見到陳桉,拜伏下去,高聲求道:
“菩薩,殺了我們吧!”
陳桉本已拒絕了,她想為他們放鞭炮,帶他們看煙花,卻哭得撕心裂肺,去拿鞭炮的路上改了道,跌跌撞撞地到房中拿出了許久未用的雙刀。
爆竹一聲壓著一聲,她也一刀接著一刀,親手送他們上路。
“背他們的命,我從未後悔。”陳桉如是說,“可我不該在懷著阿鯉的時候,殺人見血沾惹罪孽!我怕阿鯉出事,好怕她死在我的腹中!”
餘嫻出生的那夜,餘宏光和陳桉帶走心腹,將死士屍身運往梟山埋葬,陳桉先下了山,便有仇家舉報餘府深夜鬼祟,恐有殺人毀屍之嫌,官兵圍住了餘府,進府搜查。他們知道搜查者存有私心,借口搜查實則尋找玉匣,主心骨不在,餘家亂作一團。可這樣還不夠,為了防止陳桉再向陛下獻上玉匣脫身,仇敵遣刺客截殺她,偏偏此時她在馬車中誕下阿鯉,身旁侍衛紛紛殞命,隻有陳玉良在側,始終護她們周全。
幸而餘宏光上山前早算到仇敵會有所動作,寫信請陳雄相助,陳玉良幸不辱命,帶著母女倆在城口與陳雄匯合,才逃過此劫。
陳桉是百姓的護身符,從此以後,小良卻是陳桉一人的護身符。陳桉以為那夜陳玉良護住了剛出生的阿鯉,是阿鯉的護身符,便在阿鯉大婚時,將這枚護身符交給阿鯉,可她不知,那夜小良護的,不過是她的小姐。
“女兒懇請阿娘收回成命,讓良阿嬤回餘府,陪在您身邊。女兒已經有春溪了,她雖然不會武功,卻也與我情同手足,生死不棄,女兒有誥命在身,侍衛在側,阿娘不必擔憂,縱然麵臨危機,也是女兒合該麵對的。
您怕我知曉您這所謂的罪孽,可在我眼裏,這些本就該由我來背。您既不後悔背他們的命數,若非懷著阿鯉,您不會為此自咎害怕,整日擔憂我的性命,為此還將我關在後院嚴加看管。女兒已成人長大,不會再一味聽您的話,女兒走出了後院,您也該放下,不必再害怕了。”
語畢,餘嫻再重重一拜,以堅定的目光凝望陳桉。
蕭蔚亦隨她一拜,“嶽母請放心,我會護得阿鯉周全,無論何險,執手以麵,同進同退。”
餘宏光和陳桉一同將兩人扶起,陳桉緊握住餘嫻的手,“好。”她哽咽道,“這一次,阿娘真的能放下了。”
“皺皺巴巴的成什麽樣子!”陳雄紅著眼叱責他們,“分明是該高興的事!今夜痛飲濯心三百杯!什麽過往什麽難平,好好洗一洗!洗完了,就統統給老子放下!”
眾人破涕為笑,高聲喚春溪上菜上酒。
濯心烈酒,飲而忘懷,俯仰天地,縱情高歌,快哉。
酒桌上,餘宏光鄭重將玉匣之事交給餘嫻處置,梟山財寶將要獻給陛下,祖墳遷移也找好了去處,隻有玉匣中的屍骨不知是光明正大地公開還是偷偷埋葬,一切都由她決斷。
餘嫻亦猶豫不決,一月後,便帶著蕭蔚去問梟山。
在山腳跪拜,靜坐後沉默得幾乎入定。餘嫻輕聲敘道,“公告天下有公告天下的好處,可以使亡魂找到心之歸處,找到回家的路,亦可以使世人直麵真相,並為阿娘正名。夜間偷偷送葬也有它的好處,可以使生人就這麽平穩度日,釋懷的人們會忘記這段痛苦的經曆,或是幻想著這些走失的人還活著,免於陷入再度痛苦,亦可使亡魂免於喧囂,寧然安息……”
蕭蔚鋪好了一張小毯,“你不是說,入夢會見到山靈嗎?不如睡一覺,問問他們去。”
“那不是山靈,那些人,要麽是死於阿娘刀下的族人,要麽就是被折磨至死,感恩爹娘為他們報仇的亡靈。”餘嫻笑著躺下,“但你說得對,我要入夢去問問他們。”
蕭蔚撫摸她的秀發,“睡吧,我守著你。”
天高雲厚,鳥鳴風動,西邊的日頭漸漸沉落,餘嫻就這麽一覺睡到傍晚。
再醒來時她怔然望著天。
“如何?”
“我知道怎麽做了。”
回家的馬車滾滾作響,餘嫻在車中同蕭蔚說著自己的想法,忽聞外間嘈雜,便撩起簾子詢問何事。
“祁國府不曉得從哪裏突然鑽出來一位世子,生得俊秀如玉,正領著家仆施粥散財做好事呢!”路人停下腳步興奮地說道。
另一人路過,又即興補充:“聽說上個月裏,祁國府在各城各縣都搭起了棚子,專給流民歇腳,無論夏熱冬寒,都能在那些棚子裏領東西,許是這積德行善的舉動讓上天看到了,國公夫人瞧著病都好了許多!元賀郡主一高興,又在祁國府的棚子邊多搭了個棚子,還打算為善人們立生祠呢!”
餘嫻轉頭,與蕭蔚對視一眼,複又伸長脖子望了望,果然見到不遠處的人堆裏,一個挺拔偉岸的男子青絲高束,唇紅齒白,麵如冠玉,正施粥散財,被推擠了便無奈地嘖聲一歎,而後就被人群淹沒。
她兀自一笑,目不轉睛地盯著棚子,“走吧。”
再度啟程,蕭蔚猶豫片刻,從拿出一支珠釵,紅著臉遞給餘嫻,“看這個,不要看別人。”
餘嫻這才放下簾子,接過珠釵,正是落在祁國府的那支。心念一動,她便想明白了為何會在蕭蔚那裏。
蕭蔚溫柔地為她插在頭上,珠玉鮮妍生光,映得她美顏如花,他定眼看著她,悠悠說道:“狐狸,是報複心和獨占欲都很強的動物。”
餘嫻偏頭一笑,“狐狸,要吃魚嗎?”
蕭蔚微狹了狹眸子,啞聲低語。
“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