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都罷了
“我暗中受他教誨多年, 喚他‘阿叔’,敬他為師,他也早已把我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 傾囊相授。升鼓莊內的仆人不過傀儡死士,他卻有七情六欲,後來家主果然發現了他的異常,命人將其拖至山中活埋。我翻開他留下的機關術修習,才知他為我綢繆已久。他授我的機關術,與祖傳的機關術並不全然一致, 升鼓莊的機關道也在他接手後被他以修繕為由改動過了,倘若有朝一日, 我能參透玄機,就能平安地逃出去, 饒是被捕, 我一身卓絕獨傲的機關術,拿捏了升鼓莊所有機關道的出入命脈,也能迫使家主留我性命。
若不是阿叔, 我這輩子都跑不出山莊, 遞不了名單,也不會逃到麟南遇見小桉。後來大功告成, 我回山莊找過阿叔的屍骨, 並沒有找到。也曾想過他為自己留了後路, 活了下來。畢竟以他的絕世聰穎,山莊處處都有他建造的機關暗道, 或許, 他真的在活埋地掩藏了一線生機,隻為金蟬脫殼, 離開餘家。這樣想,讓我心有慰藉。我便當他一直活著吧。他曾說過:‘我想當個自由自在的管家,想做什麽就做,想說什麽就說。餘家的規矩太多,我裝得很累。’我也不知,他如今算不算得償所願。”
語罷,他看向管家,後者迷茫地看向他,又看看周圍盯著他探究的眾人,好半晌沒說出一句話。
若他執意“失憶”,再如何逼迫,都是無解,若他當真失憶,再如何問詢,也不得法。其實臉為何不同,是否刻意改頭換麵,隻須喚一鬼醫來認真摸骨揭皮,立刻能知道底細,但失去孩子的痛楚,看遍齷齪的麻木,偽裝情思的疲累,絕處逃生的驚險,這樣沉重難堪的過往,回憶起來不過都是辛酸淚罷了。不論他是自願忘記,還是假裝忘記,亦或是餘宏光認錯了人,都不必計較。有時候得過且過,樂得糊塗,既是放過他人,也是放過自己。思及此,眾人都不再追問。
蕭蔚吩咐管家去拿醒酒湯和新茶來,解一解悶,就此揭過這一程。管家高高興興地去了,餘宏光望著他有些佝僂的背,目送他遠去,待瞧不見人了,才收回眸,飲盡手邊一盞酒。
幾人又推過一輪,醒酒湯呈上來,眾人借著點心用過,才算完畢,之後便呈上新鮮瓜果與陛下賞賜的新春香茶,逐一品嚐,湊在一堆東聊西談,又各自分散成隊說夠小話,直到傍晚。
“時辰不早了,我們就先走吧。”餘宏光站起身,“再黑些就得留晚飯了,今兒晌午用得多,我可不打算再撐著肚皮回去。到家隨意用點麵湯,咱們早些歇息。”
陳桉應聲,挽著陳雄的胳膊一道走。
餘嫻把幾人送到門口,陳雄騎上馬,護在馬車一旁,陳桉與餘宏光先後進入馬車,待要啟程時,餘宏光忽然又從馬車上一躍而下,三兩步朝管家走去,毫不猶豫地跪下磕了三個頭,也不等管家回應,起身抹了眼角的淚,再度登上馬車。
馬車四平八穩地行駛,逐漸遠去,消失於灰藍的夜幕,餘嫻攬著蕭蔚跨入院,春溪也拉著良阿嬤進門,管家兩手互揣著袖子,倚著門,多望了兩眼馬車遠去的方向,垂眸搖頭,微微一歎,不知是覺得他們認錯人可笑,還是囫圇受了三個頭可笑,亦或是別的,總之想得久了,時間也悄然流逝,直到四下皆被黑夜籠罩,他於夜色中輕淺一笑,罷了。
過完年月,二月初便都在邀約花朝節相伴踏青,祭拜花神。這種日子,往年都是元賀郡主愛張羅的。今年的邀約帖子遲遲沒來,不少人都十分詫異。餘嫻唯恐郡主是出了什麽事,也有些擔憂。郡主是餘嫻的救命恩人,蕭蔚便留心打聽了一番緣由,下值回家後,同她說起。
“郡主的閨中好友,也就是祁國公的夫人李氏病重,家仆口風緊,隻幾個與祁國府關係親厚的人得到了消息前去探病,郡主這幾日就都住在祁國府作陪,無心作宴席之樂。”
“梁紹清的母親?”餘嫻想起冰嬉宴上,待她與蕭蔚十分和藹的那位婦人,那時看上去她就病懨懨的,沒想到熬了一個冬天,病就重到了府中要封鎖消息的地步,“你是如何打聽到的?”
蕭蔚神色有些赧赧然,“祁國公得知我在打聽郡主的消息後,便親自對我說了此事。”語罷一歎。
餘嫻察覺異常,一愣,“何故歎氣?…說起來你與祁國府也並不親厚,他為何告訴你?”
蕭蔚也不打算瞞她,但需要謹慎措辭,想了一會才解釋道,“祁國公一直想將梁紹清交於我照顧。不過我覺得,他的想法過於驚世駭俗,便一直沒有搭理他。如今他以李氏病重為說辭遊說我,想讓我‘行善積德’,了卻他夫人的一樁心事,哪怕是作假,也希望我先答應,否則李氏憂思女兒的前程過度,會被刺激得一命嗚呼。”
他暫且沒有說出口的是,李氏為何執著於讓他來照顧梁紹清。從前祁國公是報著讓梁紹清既嫁一個,又娶一個的心思,明麵上嫁出去,實則娶進一個,傳宗接代,於是盯上了蕭蔚和餘嫻。但這個想法被梁紹清本人和李氏一齊否決後,便不了了之。如今李氏病重,他擔憂夫人掛念梁紹清的命運,加重病情,又將這個損招抬了上來。
李氏不願意拆人姻緣,堅決不答應,但也不敢告訴夫君,自己其實是因為蕭蔚已經知道梁紹清男兒身的秘密,才憂思過度的。她病情加重的根源,不在於擔憂祁國公爵位有沒有人繼承,她擔憂的是,多一個蕭蔚知道了真相,算不算天機泄露?會不會使梁紹清殞命?
蕭蔚猜中李氏的心思,一心想提醒祁國公解決問題找錯了方向,可一想到李氏自己都不肯說,他若說了,恐怕還真會害得她一命嗚呼,遂罷了,趕忙回來告訴餘嫻,他可不想說慢了一步,祁國公直接上門央求餘嫻去答應讓梁紹清進門。
還好趕上了,隻是餘嫻聽後果然震驚,幾度欲言又止,最後隻得拍桌反問,“什麽叫交於你照顧?不就是想讓梁紹清進門?他說怕李氏一命嗚呼,恐怕不是說給你聽,是說給我聽的吧?我救過梁紹清,他知道我看重人命,便想以此逼我就範嗎?倘若我們不答應,李氏當真去世了,他難道還要怪到我們頭上,從此有一個任打任罵的發泄口?”
她一口氣問了好幾個問題,無須蕭蔚回答,也曉得答案。蕭蔚靜靜地看著她,與她同仇敵愾,“真是殺人誅心,惡貫滿盈。”
餘嫻上下打量他一眼,“對啊,當然!”她擰眉,“那梁紹清怎麽說?”
蕭蔚搖頭,“不知道。但我與他不對付,你上次也見識過了,我想,他也沒有這樣的意願。”
“既然他本人都不支持祁國公,那我直接上門探病,順便去和祁國公說清楚!”餘嫻喚了兩聲春溪,“去庫房挑選幾株補品藥材,再取一些新鮮瓜果來,用上等的錦花紙包好,明天一早隨我去祁國府探病。”
“明天我要上朝,你要一個人去嗎?”蕭蔚拉住她,雖說看她這麽緊張是挺高興的,但要讓餘嫻自己去祁國府,真怕她應付不來,“祁國公這幾日都告假在家侍疾,你與他當麵對峙,他若是為難你怎麽辦?我想和你一起。”
“探病講究個宜早不宜遲,你下值太晚,此事也等不到下一回休沐了,我必須立刻同祁國府說清我的態度,絕對不慣他們臭毛病!”餘嫻腦子不停地轉,已經開始措辭了,想了一會便誌得意滿,“李氏不是不講道理的人,我先試探著與她說開此事,摸一摸她的態度,讓她去勸祁國公最好。”
蕭蔚思考片刻,見她胸有成竹,自然相信她,“好,早點回來,我會讓侍衛聽著消息,若我下值時你還在祁國府,我便去接你。”
餘嫻點頭一笑,如此說定。
翌日,餘嫻隨著蕭蔚一同起,一同出門,兩人特意起得比尋常上朝還要早半個時辰,馬車先將餘嫻送至祁國府,蕭蔚把她送到府內,由嬤嬤領著上轎前往李氏的院子,祁國公卻拉著蕭蔚寒暄。
“那件事,你考慮得如何?”祁國公形容憔悴,熬得雙目紅朽,此刻殷切地看著蕭蔚,“倘若你答應,我願將一半家財分給你,將來你和蕭夫人的孩子,我收作義子,繼承爵位也無不可,絕不食言。”
“我不願意。我的夫人也不願意。”蕭蔚冷漠地看著他,“國公爺,您愛妻如命我可以理解,寵女之心我也可以理解,但這個法子不過是安撫您一個人的心,您不妨再問問李氏的意思,或許,她的症結並不在此。”
祁國公怔然,“我問過她了,她不肯說……你不願意,莫不是誤會我別有所圖?我並非為了自己,也不怕告訴你,我的妻子若是去了,我也會隨她而去。我隻是知道,滿朝上下,隻有你護得住紹清,他若是不靠你,待我和夫人都去了,要怎麽辦?”
他不是為了有人繼承爵位?蕭蔚一愣,迅速打量他一眼,斂起神色,朝他施禮告退,“國公爺決定放棄責任一心殉情,那就接受放棄責任的後果,莫把責任推給他人,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內子到貴府探病,還請國公爺善待,莫要為難。告辭了。”
語罷轉身離去,獨留祁國公佇立良久,所思太深,便將頭埋在臂彎裏痛哭起來,旁邊有侍衛上前問詢勸導,他隻是擺擺手,哭道,“人這一生艱虞,想護的人護不住。是我沒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