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忘?裝?
聲淚俱下, 擊破了二十年的隔閡。陳桉望著陳雄滿頭花發,隨著他的尾音落下,登時泣不成聲, 她的阿爹曾也是麟南赫赫有名的守護神,是鍛兵世家的天縱奇才,她說要早早接替阿爹的位置讓他罷手享福,卻是為了忠義,拋卻孝悌,如今他蒼顏花發, 仍舊沒有繼承之人,獨自守護麟南。孤獨的陳家主, 從未怪怨她不孝,隻盼她常回家, 盼她多說一個字, 盼她也理解他為父的心。可她沒有。當反應過來,再回頭,隻覺沉默太久, 虧欠太多。
陳桉抱住她的父親, 哭聲漸起,悲慟從心, 不禁彎腿深深跪了下去, 重磕在地, “阿爹!這一拜,愧不孝, 卻不能愧盡!”
陳雄不忍, 扶起她,“我不要你拜我, 阿爹守麟南,小桉作英雄,心甘情願,便無須跪!無須愧!我隻要你和小良從今往後,年年春歸,與我團聚!”
聞言,陳桉和良阿嬤一道握緊他的手,頻頻泣聲顫抖,“好!”
一幕落下,餘宏光銜著一抹笑,神色動容,轉頭看向餘嫻,“你是如何說動你外公來此處的?”
蕭蔚正抬手幫餘嫻擦拭淚痕,後者聽及此,垂眸淺笑,“我隻是猜中外公等候阿娘歸家的心,猜中了兩人隔閡皆因誤解而起,猜中外公隻是希望阿娘先向他開口,於是在信中對外公說,阿娘有話想和他講,待要讓我著墨時,卻又支吾不言,不讓我寫了。外公一定會來的,因為外公實在很想聽,阿娘想說什麽。”
“我也曾這樣去過信,為何嶽丈並不理會?”餘宏光蹙眉沉吟。
餘嫻偏頭,“因為您知曉外公和阿娘之間因何而產生隔閡,知曉阿娘斷腕的內情,外公看完信,當然知道您是有意騙誘,但外公不曉得我已知道內情,不曉得內情的人說阿娘猶豫不言,更像是實情。而且外公會想,阿娘為何避開您和良阿嬤,偏偏讓我著墨代筆?讓不知情的人代筆,說明阿娘真有可能是抹不開麵子,隻好向不知情的人隱晦傳達。”說完又低聲補充,“再說了,外公不喜歡您,您不是知道麽。您的話,他本就半聽半不聽。”
餘宏光摸了摸鼻尖,“阿鯉如今說話真是傷人呐。”說完又搖頭一笑。
他正說著,陳雄走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轉頭看向餘嫻,又認真打量了一番蕭蔚,最後說道,“我對天家的官沒有意見,隻是疲於官場那套虛偽應付,在家裏,彼此真誠相待最緊要,任你是多大的官,回來都得與妻子有商有量,攜手進退,擺不得架子。”
蕭蔚施晚輩禮拜謝,“謹記外公教誨。”
闔家坐下,管家高聲唱念佳肴美名,陳桉招手示意良阿嬤與她坐在一邊,餘嫻也拉著春溪坐下,喬遷宴便成了團圓宴,歡聲笑語中推杯換盞,酒過三巡。
幸而吃的不是濯心烈酒,餘嫻尚且清醒,聽見陳桉正和陳雄商量,宴席結束後回餘府小住幾日,正好敘敘舊,逛一逛鄞江,陳雄沒有拒絕,沉吟片刻,說道,“也帶我去梟山一趟,祭拜亡靈。”
陳桉垂首,喝下手邊的酒水,才輕聲問道:“那件事,阿爹也不再怪我了?”
陳雄長歎一聲,“我怪你又有什麽用?你已經做了最好的決定。更何況,這件事我沒有資格怪你,隻要宏光不曾怪你,你倆好好的,便成了。”
聞言,餘宏光趕忙說道,“嶽父,我從不怪小桉,這事是我和小桉一同決定的。我很感謝她。”
餘嫻將這番話在心中百轉,仍是參不透玄機,看向蕭蔚,後者亦作沉思狀。既然他們提起此事,並不避諱於她,她也不懼直言,“阿娘說的是什麽事?梟山中枉死的,除了無辜百姓和前朝忠臣外,還有別的人嗎?”
“你們還沒告訴她這件事嗎?”陳雄訝然問陳桉。他以為陳桉真正釋懷了。
陳桉垂眸不語,思忖再三後仍舊欲言又止,餘宏光便握住她的手,看向餘嫻,“等你娘願意的時候,自會說得分明。此事莫急。”
正此時,管家來傳話,說請的郎中到了,蕭蔚起身去迎客,陳雄莫名,“阿鯉生病了?”
“沒有,是為管家請的。”餘嫻解釋道。
管家一愣,似是也沒想到是給自己看病的大夫,“啊?我啊?…你們還是要給我治腦子?”
蕭蔚把人帶到他身前,“沒錯。你放心,隻要能治得好你,不論多少銀錢,都由我來出,也算報答你盡心打理宅院了。”
郎中放下藥箱,抬手示意管家坐下,後者想說什麽,但看周圍人都探究地看著他,隻好閉嘴坐下。
待郎中檢查完他的腦袋,把完脈,皺起眉沉思時,他才訕訕道,“我不是沒看過,我看的大夫都說我沒毛病!就是年紀大了忘事兒而已!年紀大了忘事,能叫病嗎?記不清就記不清唄!”
“大夫,怎麽樣?”餘宏光先一步問道。
郎中搖搖頭,蹙眉說道,“確實……沒有異常。這已是這個年紀裏,我號過的人中,最好的脈象了,平穩有力,十分康健。”一頓,他探問管家道,“您真是有失憶之症嗎?能知道忘的是什麽時候的事嗎?尋常頭痛嗎?”
管家攤手,一臉“你看,我就說沒事”的神情,聽見他再問,思索了番回道,“我記不得年輕時候的事了,隻在做到與從前做過的相似之事時,有些模糊印象,譬如我帶過幾個年幼的孩子,我會木雕和繪圖,從前雕木頭給幾個孩子玩,孩子們都很喜歡,卻不記得他們是誰,在哪,更記不得我曾經是誰,叫什麽名字。至於頭嘛,倒是不痛。”
郎中的眉頭皺得更緊,不禁再度站起身,把他的腦子看了一圈,扒開頭發一寸寸仔細檢查,確定沒有受過任何傷的痕跡後,才嘖歎道,“稀奇至極。”他朝蕭蔚幾人拱了拱手,“許是在下學藝不精,確實看不出管家的腦顱有什麽毛病。隻是有句話,或許唐突,卻是醫者必須照實之論……”
“但說無妨。”餘嫻趕忙道。
“有這樣一個說法,心病難醫,諸位也都知道。”郎中並不避諱管家,“倘若他是自己‘不想’記起,那麽,藥石罔治。這個‘不想’,也有兩種意思,《心疾論》中所述的怪症,是心疾誘使頭腦自發替他選擇抹去過往,他本人是不知道的,不過幾率如大海撈針,此為一;另一種‘不想’,那便是真的不想。言盡於此,告辭了。”
管家一時怔愣出神,蕭蔚抬手示意一旁立侍的小廝去送郎中。餘嫻探究地看向管家,企圖從他的神情中找出一絲蛛絲馬跡,可隻見他懵懂,並無異狀。
“大爺,您是當真不記得?”春溪忍不住發問,“若您有不快,莫要憋在心裏,小姐和姑爺是真心想為您醫治解惑的。”
再點明的話,就差直接把“您別裝了”幾個字貼在管家的腦門上了。
可管家仍是糊裏糊塗的,甚至因周遭人都不信他,有些急了,“不是,我真是不記得啊!”
難道大爺真是那萬中無一的心疾?餘嫻想起他坦然說起從前,也從不避諱在她麵前顯露技藝,倘若真是裝作失憶,何不偽裝徹底?
春溪也不再質問了,反而點點頭道,“咱們確實也相處得夠久了,若真是裝作失憶,也實在想不出大爺的目的。”
一句話似乎點醒了眾人,紛紛看向餘宏光,他的神色悲戚得深切,不過片刻思索,登時又笑了出來,視線與管家交匯,他忍不住低聲慨歎,“若是這樣,也好。”
管家不明所以,隻懵然望著他。
餘宏光看向餘嫻,“大爺刻的那方木雕,能予我瞧一瞧嗎?”
餘嫻點頭,示意春溪,後者立即拿了過來。
餘宏光接至手中,便眼眶猩紅,無須多作打量,也不去看管家,兀自說了起來,“我記得幼時在升鼓莊內,處處被轄製,能去的地方有限,唯一讓我覺得放鬆的地方,就是山莊內的機關道,因為那裏機關密布,鮮有人至。我常在裏邊待著,看齒輪轉動,陰陽追逐,一坐便是一天。有次想探究催使齒輪轉動的秘法,便伸手觸碰,不慎被轉輪帶得卷了進去。
是一位阿叔救了我,他說他是升鼓莊的新管家,老管家去世,餘家世代都是家生仆,他便繼承了管家的位置,同時繼承的還有老管家的機關術,他天資聰穎,早已青出於藍,因此,他也是整座升鼓莊機關道的總管。他對餘家的背景、我的身世都了如指掌,對機關、繪圖、建造、雕刻更是鑽研頗深,不僅年輕有為,還生得英俊高大,常年穿著錦衣華服,以端肅的儀態,一絲不苟地出現在人前。
因我展現出對機關術的興趣和天賦,他便常約我夜後來此,教導我機關術。問起他的孩子,他也毫不忌諱地向我說了,原來他成家很早,妻子也是餘家一名傀儡仆侍,但幼子天性頑劣,不守家規,且對機關術沒有天賦,餘家多的是忠心之人去研習機關,也多的是孩子給他教導,卻唯獨不需要不懂規矩之人。於是他的孩子被家主劃破麵頰,扔下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