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為你驕傲
“我在這裏。”骨語發聲, 靈魂呐喊,道不盡二十年死生情長。
良阿嬤卻搖頭,仍是覺得不妥, “你再好好想想吧……實則,你爹娘當初已經做好了守護秘密一輩子的準備。你仔細回憶,為何起初你阿娘不允你追查?她怕你曉得的,到底是什麽?”
餘嫻一愣,還待要繼續問,門外傳來春溪的腳步聲, 她端著一盆水跨進,訝然問:“怎麽都聚在這啊?奴婢來侍候小姐梳洗, 小姐該歇息了。”
良阿嬤便不願再多說,轉身出了房間。
“到底是什麽?”餘嫻認真回憶, 卻不覺得有何異常, 隻一道道蛛絲般的脈絡在腦中頻頻遊走,最終想不到,隻得放棄, 看向蕭蔚, “你今日怎麽回得這麽晚?用過膳了嗎?”
“用過了。在苦渡寺吃的齋。給敦羅王妃布置的眼線立了大功,當賞。”蕭蔚一頓, 稍抬手指了指春溪。
餘嫻了然, “春溪, 阿嬤同你說起過俏柳現在何處嗎?”
春溪打濕巾帕,水聲泠泠中, 她自若地回道, “沒有。阿嬤想同我說來著,被我拒絕了。”
餘嫻一怔:“為何?”
“小姐和姑爺已經救過她了, 她有沒有辦成事,活沒活下來,都是她各人的緣法。不知道她的際遇,會讓奴婢更好過些。奴婢隻是個小丫鬟,若她過得不好,或是死了,奴婢也無可奈何,隻不過平添煩惱罷了。倒不如不曉得,這樣奴婢可以私心裏想著她一直活得好好的。”春溪擰幹巾帕,轉頭欲給餘嫻擦拭。
餘嫻卻別過她的手,抬眸看向蕭蔚,眸底淨是震驚與慚愧,後者懂了她的意思,點點頭致意。
看來玉匣一事,仍須長思。
蕭蔚接過春溪手中的巾帕,給餘嫻擦拭粉麵,餘嫻另起話頭,“大爺的手藝和智慧,絕非常人。明日,我會尋個妙手郎中回來,給他好好瞧瞧。”
一邊聽著,蕭蔚的餘光掃過桌上的木雕,“等過幾日吧,我休沐,因為我想著若方便的話,請你阿爹也來一趟。我總覺得,相似的畫技,熟識的機關,並非巧合,他們二人之間,或許有些淵源。”
“你是懷疑,大爺是餘家的人?”餘嫻眸中微亮,低聲道,“我也正有此意。”
蕭蔚點了點頭,“前幾日隻是懷疑,今日聽你說了木雕的首尾,我幾乎可以確定。”
在一旁立侍的春溪聽及此,再不八卦也露出了八卦的眼神。她自幼是餘府的家奴,雖然隻上一次去過升鼓莊,但也一直曉得,凡升鼓莊餘家人,上至老太君下至仆侍,必是容貌上佳,儀態端方,聽先夫人提起過,哪怕隨便挑一個升鼓莊的仆侍出來,說是教養得體、金尊玉貴的少爺小姐也不為過。
“大爺?不修邊幅的大爺?是餘家人?”春溪忍不住問出了聲,懵然回憶,“…我剛還看到他坐在蓮池畔掏牙縫。”
餘嫻便向蕭蔚解釋了升鼓莊對儀容要求的怪俗。蕭蔚聽後也不禁汗顏,又道,“一切等休沐日揭曉吧。對了,那邊……趕得上嗎?”
幾日後餘嫻頸上的疤痕徹底消失,正逢蕭蔚休沐日,陳桉得了信,抽出空,攜著餘宏光趕來新府看望她。
蕭蔚借上下朝之便,提前向餘宏光提起來府上做客,順便與管家會麵的事。聽蕭蔚說到管家擅機關,打開了匣盒,餘宏光也顯得納罕,心中已有一個模糊的人影,恨不得當天就衝到蕭府上去仔細辨認,但躊躇再三,恍如近鄉情怯,他按捺住了心情,等到了休沐日,才與陳桉一道上門。
在餘嫻的刻意安排下,管家好生捯飭了一番,梳起發髻,戴上發冠,一改從前邋遢,大清早就端正站在門口等候餘府的馬車。而餘嫻與蕭蔚也在用完早膳後,等在前院,隻想看看兩人相會時的神情。
馬蹄噠聲逼近,管家笑著迎了上去,“請餘尚書同餘夫人下座,初次見麵,蕭府總管事蕭大爺前來接客。”
話音落,小廝已撩起車簾,內座之人卻並不動作,好半晌也沒伸出個頭來,管家便又高聲喊了一次。車響簾動,陳桉這才從馬車鑽出躍下,凝神上下打量了一番管家,又轉頭等著磨磨蹭蹭的餘宏光。
不知過了多久,餘宏光才緩緩從馬車出來。先入他目中的,是管家那一雙普通的牛皮靴,視線稍往上抬,蘭花紋錦袍。月牙玉佩。交錯在身前的年邁而粗糙的手。微微佝僂的肩背。
臉。
不是這張臉。餘宏光眼中的光芒肉眼可見地熄滅,一怔神,他顫抖的雙手扶穩了小廝,走下台階時仍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張臉。
管家奇怪地偏頭回看他,又低頭打量自己的穿著,“餘老爺,有何不妥之處嗎?…其實平日也不這麽穿,今日是咱蕭夫人示下的。若是太違和,我這便去換了?”
餘宏光擺擺手,回過神道,“不必了。隻是恍若見故人,卻又不像。”他牽起陳桉的手,“還請管家前邊帶路吧。”
“誒!好!他們都在前院等著呢!”管家撩袍進府,笑道,“今日也算是辦了場喬遷宴了!雖隻是家宴,好酒好菜卻盡備著,放心,保準滿意!”
餘宏光凝望著管家的背影,聽他喋喋不休時,忽然開口試探,“阿叔?”
前邊的人卻並未回頭,沉浸在介紹晌午菜色中,反應過來身後人開口說了句話,才轉頭問,“餘老爺喚我嗎?您著實有些客氣了,叫我大爺就好了!蕭大人和夫人都這麽叫!名字就這個,不重要!”
陳桉蹙眉望向餘宏光,“夫君?”
餘宏光搖頭示意沒事,“本也沒有報太大希望。”
兩人走了幾步,良阿嬤就高興地出來迎接,一臂彎挽上陳桉的手,另一隻手接過他們送的賀禮交給身後小廝。
餘嫻聽見熱鬧響動,也攜著蕭蔚一道出來迎,“阿爹阿娘!”
陳桉率先將她抱進懷裏,左右看了看脖子,“確實瞧不出呢。”
“是蕭蔚拿了皇宮裏的藥,為此陛下還給他加了不少公務。”餘嫻笑吟吟,垂眸握住陳桉的手,仔細分辨一陣,斷腕的痕跡一絲都無,“想必阿娘也用過這樣的藥……”
陳桉淡淡一笑,知道她已經了然真相多半。
另一邊,餘宏光也關切地望了望她的脖頸,蕭蔚迎著他走,用眼神詢問他如何?他衝蕭蔚搖搖頭,“不是。但……又說不清。”形貌氣質都不像,但或許是來時他心底多了幾分對故人的期待,所以見了麵總也有些親近之意。
幾人一路走至後院,幾樹桃梨的枝椏發了些骨朵,隱約有一兩星瓣,風拂過,吹落在墊了錦帛織金布的白玉桌上。圍坐於此,丫鬟小廝按序呈上瓜果點心,且聊幾時,便等著開飯。
“大哥怎麽不一起過來?”餘嫻將小廝斟好的茶水分遞給爹娘,“他上次送書給我,我還沒好好謝他。”饒不是親生的兄長,也是自幼一同長大,就算得知內情,她也沒有生出隔閡。
餘宏光強自按住喜悅的神色,佯裝嗔怪,“近日忽然發憤圖強了,每日都去練武場,早出晚歸,根本見不到人影!”
陳桉帶笑看了餘嫻一眼,挑眉道,“不愛看書,習武也是不錯的,以前押著他學武,他怕疼怕死,都不肯。或許是送走了你二哥,他怕二哥跛腳在外受欺負,想和他走一樣的路,吃一樣的苦。不管怎麽說,你爹挺高興的。”
“當然得高興!是大好事啊!”若說大哥還有一線希望掰回來,那這一線希望一定是為了二哥,餘嫻趕忙追問細節,“那練得怎麽樣?大哥瞧著黑了嗎?長肉了嗎?可有健碩許多?”
“一旦沒日沒夜地練起來,長肉曬黑都會挺明顯的。不過這剛開始,瞧著也就一點吧。”陳桉一笑道,“隻是練武場雜兵多,各有路數,他沒個正統師傅始終不行。我打算送他去麟南,讓你外公親自教他。你爹不願寫信,因著前段時間的婁子都是他倆兒子捅的,他說沒臉求嶽父辦這種私事。此番來,我正好讓你著墨代寫。”
阿爹哪是沒臉寫,他定是想讓阿娘親自寫信去麟南,從前阿娘雖也有寫信回去,但總歸沒有要求外公辦家事的信,這封信若是寫了,算是服軟。
餘嫻試探道,“阿娘不自己寫嗎?我前段時間剛去了一封長的,手酸得厲害。想著等外公回信了,我再寫呢。”
“你不寫,就讓蕭蔚幫忙寫吧。”陳桉盯著桌上星瓣出神,“我已經很久沒有開口求父親辦過事了……他不理解我,也從不來看我。在他眼裏,我用整個陳家的歸順來換你阿爹的性命。他一日不理解我究竟是為了什麽,我便一日不與他和好。”
“您自己親口跟他說清楚,不行嗎?”餘嫻扯了扯陳桉的袖子,抬手指著站在蓮池畔的人。
陳桉一愣,順著阿鯉的手看去,著一身織金黑袍的陳雄風塵仆仆,此刻從河畔的樹後緩緩走出,凝視她許久,最終握緊手中刀,幾乎是衝到幾人麵前,把刀重重落在桌上,怒道:“陳桉!你再說一遍!當著我的麵說一遍!在我眼裏,你怎麽?!”
他花發淩亂,黑袍發灰。獨自一人在麟南,仆侍之眾,卻無一人慰心,蒼老得很快。陳桉一時看得怔住了,下一刻,他雙眸迸紅,聲嘶怒極,“再說一遍!”
落在陳桉耳中刺痛異常,便拍桌而起,再說一遍,“在你眼裏,我是用陳家的歸順去換餘宏光的性命!在你眼裏我徇私情,置陳家祖訓於不顧!在你眼裏我逃婚嫁到鄞江,違背守護麟南百姓的誓言!在你眼裏是我自己放棄了陳家主的位置!在你眼裏,你早就把我逐出陳家,再不打算於族譜上寫我姓名!你一天不理解,我就是死在鄞江,也不會求你!”
“你放屁!”陳雄指著她,見她梗著脖子和當初倔強無甚兩樣,頓時熱淚流出,怒道,“你隻以為我覺得你是徇私才賣了陳家!卻為何不懂?!不懂我是個父親!我擔憂你的性命,你冒死殺官,敲鼓闖宮,哪一條不是死罪?回來時筋脈具斷,奄奄一息!你的命多矜貴啊?!你是我一手帶大!你的武藝是我手把手教的!前後三百年找不出一個的天才!你怎麽能這麽不珍惜?!不珍惜天賦更不珍惜矜貴的命!你說要當麟南的守護符,阿爹早早就退休讓位!我曾多麽驕傲的陳家少主!這麽多年我氣你什麽你根本也不懂!卻隻想反來讓我理解你?!”
他見陳桉茫然怔住,不禁悲痛從心,咬牙切齒道:“是,我確實也不理解你,我一直以為,你生我的氣,氣的是我無情無義,沒有血性,氣我不願犧牲陳家為民請命!”
陳桉訥然,“我從來沒有這樣想。我知道阿爹亦是大義之人。”她微微轉動瞳眸,哽咽道,“阿爹,女兒隻是一直想讓你為我驕傲。”
“可我本就一直一直……為你感到驕傲啊!”陳雄用力捏住她的肩膀,哭道,“我從沒有否認過,我曾一人攀山巔,隻為向天地訴盡!我的女兒,不惜斷手斷腳廢去一身武藝,也要還無辜百姓一個公道!我女兒殺了食人飲血的狗官!保住了大義滅親的清官性命!為了朝野安穩,守住玉匣之謎,埋藏真相二十年!我女兒,是真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