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餘宏光
萬物迎光必有影, 直射木雕,投影便是木雕的形狀,但若將木雕調整至獨特角度, 卻能在地上看見不同形狀的陰影,這陰影勾勒出木雕整體的輪廓,時而隻呈狸,時而隻呈鯉!地上陰影呈鯉形時,木雕為狸的那一麵正好迎著光,地上陰影呈狸形時, 木雕為鯉的那一麵又正好盡數迎著光。
若將陰影看作陰麵,木雕迎光麵看作陽麵, 陰麵為鯉時,陽麵為狸, 陰麵為狸時, 陽麵為鯉!陰陽正好交相呼應。
餘嫻不禁驚歎,小小一方木雕,不僅匯合了雕刻、影畫的高超技藝, 竟還有陰陽之巧思!
“大爺?!”她想問些什麽, 但不知如何開口,隻震驚地看向管家, “您實在是……有大智慧的人啊。”
後者拍拍後腦, 激動地笑問:“怎麽樣?瞧不出奧秘的事物, 分明隻須換個角度,頻頻試錯, 便得結果!這木雕若隻作擺件, 確實平平無奇,但若有心調整角度, 重新拚湊陰影形狀,就能看見不一樣了!”
無心之言插柳成蔭,陰陽!角度!重新拚湊!餘嫻頓時靈光乍現,提起裙邊疾步入室,忙不迭地從抽屜中拿出昨夜讀了一半的兩本《俗商》,“春溪!快幫我找一把小刀來!”
她高聲喚,春溪方才跟在她身後一路跑回,聽她語氣焦急,不等喘口氣便要跑去找小刀,良阿嬤攔住她,抽出隨身攜帶的一把匕首遞給餘嫻。
餘嫻接過匕首,將書籍第一篇章那一單頁的花紋裁了下來,她看向良阿嬤,後者卻蹙眉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這是連阿嬤都不曉得的秘密!餘嫻更為激動,稍平複心緒,她緩緩地又將花紋分割,裁解出餘家的紋飾符號。
這些基礎符號擺成它原本的角度,拚湊出來的是一幅花紋圖案,如今餘嫻卻將其盡數調換角度,頻頻試錯,依照對這些單個元素的合成想象,湊著字的模樣去拚。
不消多時,一個“藏”字躍然浮現。成了!當真如此!
春溪尚在訝然之中,良阿嬤已經悄悄拉著她出了房間,叮囑她守在門口,不去打擾。
房中幽靜,正好沉下心來做事。雖然要拆解的花紋圖案隻在每一篇章的首頁,但架不住書籍寬厚,篇章多,要將所有的花紋拆解完,再拚成字需要不少時間。況且不是每一個餘家的紋飾符號餘嫻都認識,時常要對應阿爹在機關書上的旁批尋找才行。餘嫻就這麽坐在書桌後,耐心地裁圖,除開午膳夜飯,其餘時間都坐在這裏。
即將入夜,蕭蔚值班回來時,她恰好拚成最後一字。這些字並非按照篇章順序通讀,還需要重新排序。
蕭蔚推門進來,見她神情肅穆,盯著一豆燈火發怔,又見桌上書籍被剪裁得七零八落,懵了一瞬,向她走去,“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餘嫻回過神,搖搖頭,將來龍去脈同他講明,而後指著她記錄關鍵字的紙,催促他道:“最後的字,我都寫在這上麵,正在排序,不過不妨事,你快看!”
為何大爺連陰陽呼應都精通?蕭蔚眉心微動,姑且壓下此事不提,探身去看那張紙,越看,眉頭皺得越緊,最後直接按照心中順序念了出來:
“衡財之道,以此為極。孿生陰陽,藏陰司替,供祭陽神。”
“蕭蔚,我阿爹是孿生子!”這件事在餘嫻拚湊出最後一個“孿”字時便已知曉,方才怔愣許久也是為此,聽蕭蔚念完,她終於激動地喊了出來,“他不是殺人犯,也不是暴虐狂,他是替所謂的‘陽神’背黑鍋的!那什麽陽神,或許就是我未曾謀麵的叔伯!可供祭是怎麽回事?我想不通!這和你起初的猜測相同嗎?”
蕭蔚知道她此刻一堆疑問,雖然他前些時候猜到幾分,但也沒想過會與“供祭”沾邊,稍捋了捋,他才說道,“早在我第一次接觸嶽父時,便猜測過嶽父是雙生子,但那時毫無根據,且人之偽裝不得不防,於是不了了之。我們去梟山,我看到餘家祖上的各種建設都遵從陰陽,便再生此疑惑。直到陛下查處敦羅王妃事後,我徹底了解嶽父絕非當年玉匣主謀之一,這個想法又浮上心頭。
我猜測餘家是有意將孿生子也以陰陽之道平衡,藏陰滋陽,陰陽如影隨形。如今看來,不隻這麽簡單,陰者成了替身,陽者成了神明。我想,你父親幼時沒少被押著拜過這所謂的神明,或許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要拜,分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卻在詭香四起的供奉堂裏,一人作了另一人‘虔誠’的信徒。如此,至少十餘年之久。”
餘嫻卻紅起眼眶,逐字逐句問他,“僅僅是拜嗎?不見得吧。何謂供祭?何謂滋養?”
蕭蔚歎了口氣,繼續說方才刻意隱去的部分,“是。割肉剜心以祭‘神’,斷腕放血以滋陽。所謂司替,乃是主作陽神的替身,為神作替,不得自由,更不得有多餘遐思,思緒行為皆如提線傀儡,可以說,你阿爹從出生起,就被餘家人譜寫好了一生,這一生,就是作另一人的替身。不論陽神做什麽,陰替必隨之,若有陽奉陰違,便與神相悖,會引來神怒,屆時餘家運走財散,便全都怪到你爹頭上。想來,餘家還有一套自己的‘天’罰,用以處置生出二心的陰替。也許遠不到有生出二心的程度,僅僅隻是對陽神的存在生出疑問,也會被罰。”
“他們把阿爹作為陰替藏起來,那和抹殺一個人在世間存在的痕跡有何區別?阿爹這哪是作人替身,這分明就是被以物處之!若非他自己覺醒反抗,這世上便不會有人知道還有他這樣一個活生生的獨立的人存在過!”餘嫻一把抓住蕭蔚的袖子,“從生到死!無人在意!哪怕放在今日,所有人都以為餘家隻得一個孩子!這個孩子叫‘餘宏光’!我阿爹雖活了下來,但他是頂替叔伯之名,‘餘宏光’不是我阿爹!我阿爹他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
“在下姓餘。”是阿爹向阿娘介紹自己時說的話。隻是姓餘!原來他不是害怕暴露身份,也不是不敢說出自己的名姓!而是他根本就沒有自己的名字!就算有,想必也是“餘影”“餘陰”之類的,隻為與“宏光”相呼應!
餘嫻憤慨之心異常激烈,最後一字落下,哽咽破音,蕭蔚反握住她的手,剛想要安撫,又聽她接著怒道,“何其荒謬!我爹生下來還沒學會做自己,就被教著學會了去做孿生兄弟的‘信徒’!影子!附庸!倘若餘家祖上清貧,受亂世之禍才生得如此卑劣,倒有幾分惋惜可悲!偏生餘家祖上一貫富庶,隻是貪婪無盡,便把人這樣活生生糟踐!”
蕭蔚頷首,“往事成風。你阿爹,卻絕對撐得起‘獨路英雄’四字。這樣的教條下,培養出的無非都是如餘家守山人一般一生隻做一件事的死士,生如提線木偶,死時無名無姓,你阿爹被餘家的陽神論□□洗腦殘害多年,卻能掙脫束縛,走出自己的路,你可知,這是多偉大的事情?
——阿鯉,他於四角供奉堂中,以凡人之軀,悟了自己的道!成了自己的神!”
悟道。餘嫻被這兩字鎮得心驚,一時陷入無邊的回憶。
幼時爹娘教她識文斷字,阿爹常領著她品讀史書,有些地方生澀難懂,便會耐心地逐字逐句為她解疑。有這樣一句話,阿爹教了她五遍,示意她頻繁朗誦,永記於心。但阿娘因放不下往事,惶惶不可終日,對她的管束與保護都格外嚴厲,久而久之,她習慣了聽話,便忘了這句話。
此時,這話如陳墨舊筆書姓名,穿透心膛,讓她於折戟之沙中刨出了埋葬多年的她的屍體,她的真我。
“我與君周旋久,寧作我。”①
阿爹說他更喜歡在另一本書中與此一字之差的原句。
“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②
彼時他不通其意,阿爹隻說,讓她拋卻所有,尋找真我,人終其一生,隻得一個“真我”來陪伴“我”,何不暢快隨性,敢想敢做?走自己的路,悟自己的道。
她隻知阿爹經驗豐厚,曆經滄桑,卻不知此話背後,竟掩藏著如此深沉的內情。他與他的孿生兄弟相處太久,周旋太久!他看遍餘家殘暴虐行!看透俗世肮髒!最終寧願與天相鬥也要作“我”!他與他自己相處太久,打交道太久!看透自己的本心!看清自己的本性!不願與豺狼為伍,隻要作“我”!隻願作“我”!
突破枷鎖,尋找真我,是阿爹前半生一直追求的道!蕭蔚說得不錯,這是多偉大的事?阿爹以凡人之軀,悟了自己的道!所有的坎坷苦難都該被踩在腳底,唯有真我開路,方得萬萬之解!
餘嫻握住蕭蔚的手,“如今我才知道,良阿嬤那夜多麽認真地看著我,為我爹娘一飲濯心而盡,她說得一點也不錯!我阿爹頂天立地,浩然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