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陰陽
是時, 餘嫻正在書房裏查閱餘宏光曾經送給餘楚堂的一些書籍,是這兩日間,她特意托餘祐堂同喬遷禮順帶一起給她捎來的。書籍中有機關術基礎, 她摸索出些眉目,正沉吟思索著,便見剛值班回來的蕭蔚拿著兩本各約四指寬的書,跨進書房就屏退了左右。
“是花家的傳信嗎?”餘嫻從他手中拿過一本,聽得他應聲,果然看見封麵寫著“俗商”二字, “我查你和阿娘的時候,尚且隻得兩封信的厚度, 怎麽查一條俗約,反而送了兩本如此厚重的書來?”
“我想, 要麽是因為這一套書中, 全是俗約,要麽就是因為他們也不知道,便拿了書打發客人。”蕭蔚挑眉無奈, 兩人便雙雙走到書桌後坐下, 把書攤在桌上翻開,他繼續道, “花家倒賣一些違禁書籍, 這套名為《俗商》的書正是其中之一。我粗略翻了翻, 記錄的是至少三百年前的陋俗。看到一條與餘家祖上的殘忍如出一轍的,譬如給所謂的‘奪金妖’送稚嫩的嬰孩, 讓奪金妖幫忙奪取他人的金銀錢財。這種情況, 一般是大豪商會信奉的偏俗,商這個字, 做到極端,多少都有些喪心病狂,倘若圈子裏的競爭力強,豪商還想要繼續壟斷一切,就會不惜以毫無人性的法子。”
“不拜財神,卻拜妖?奪金妖是什麽?怎麽給它送子?”餘嫻不通駭聞,一時反應不過來殘忍的路數,稍靜下心來再想過一遍,不禁瞪大雙眼,“金生水一說,最早流傳的原因是古人挖渠鑿井,以金器取水。所謂奪金妖,大概就是吞吃金器的活井了。那給它送子的怪談,不會是……往日常喝的井水裏投入嬰孩吧?!”
蕭蔚點頭,見她氣急,趕忙接著說道,“這畢竟是一本三百年前的書,或許很多惡俗皆為作者杜撰,並非各地搜羅而來。且我隻是粗略一看,才翻到這條,覺得這書和我們要找的東西可能有些關聯,也許餘家祖上並不用這樣的法子。”
“我知道你是安慰我。”餘嫻隨手翻撥著書皮,“但我也曉得,就算祖上沒作這件惡,也作了別的惡,他們的罪狀是無法被抹去的。罷了,我一定會通讀全書,努力找到與陰陽有關的怪談。”
蕭蔚卻按住她欲翻開書頁的手,“裏麵殘忍惡俗之法頗多,受不了的時候,就別看了。我們已曉得嶽父浩然正氣,你不必這麽拚命。”
餘嫻撥開他的手,“我知道,我會努力接受人的複雜多樣,乃至畜生的複雜多樣。雖然你我相信阿爹為人,但我們終究不是為了好奇,自始至終,你與我一樣有著一顆探究真相的恒心,我們是為了知曉全貌,唯有知曉全貌,才能為其平反,不是嗎?”
“怕就怕,這件事,根本不能平反。”否則,餘宏光將生死狀送來後,何不自己提起關於傳言與他本人相悖的更深的東西?他隻是默許他們自行探尋,卻不在意結果。或許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件事他們查清了,也隻能繼續藏下去。蕭蔚深深看她一眼,但無論如何,還是要支持她的決定,“開始吧。”
一人一本,都是平日裏看慣了公文書籍的人,倘若再用心投入,讀起來倒是很快。
待要入睡時,餘嫻終於吐了。她的心思細膩,共情之強,每每讀到殘酷之處,總忍不住在心中還原場景,體會無辜者的苦痛,傷心致使心胃泛酸,尚能接受,直到頻頻想象出貪婪之人的嘴臉,她終於吐了出來。
“好惡心。”她評價這本書,“真的好惡心。”
蕭蔚打了熱水來給她擦拭渾身冷汗,“看了小一半了,你真是很厲害。”
她用茶飲漱口,舒緩了片刻,“繼續嗎?”
“今日挺晚了,明天等我回來再一起看吧,你一人看我不放心。我這本書裏,沒什麽眉目,都是講如何以靈體得財的。”蕭蔚問她,“你呢?”
餘嫻搖頭,“我這本與你相反,大多都是講如何利用生人行偏路求不義之財的,我懷疑踐行這些俗約的人其實隻是有嗜血殺人的怪癖,而非真的求財。”
“不相衝突,大概兩者都有吧。”蕭蔚將她的書拿過來,看了幾條。
兩人同時回過味來,餘嫻驚詫,“靈體?生人?不正是陰陽嗎?”
“雖說如此,可並無具體做法。”蕭蔚將兩本書放在一起比對,“這是拓本,隻能留有古書上原本的花紋字樣,若玄機在顏色和夾層之中,恐怕是無法找到了。”
“其實這花紋,我方才就覺得有些奇怪。”餘嫻偏頭看了一會,“很像阿爹機關上用的紋飾符號,餘家的符號。我們剛成婚不久,你背著我在書房中捯飭二哥送我的匣子,那晚我其實跟蹤了你,隻須一眼我就看出了那是餘家的匣盒。因為上邊有很多紋飾,是隻有出自阿爹之手才會有的。”
蕭蔚一怔,“我借你大哥二哥之手,用當鋪收斂過嶽父的不少玉匣,逐一研習過,亦看過那些紋飾,卻並不一樣。”
“我這幾日正在看阿爹曾送給二哥研習機關術的書籍,裏麵有許多他的旁批花紋符號,肯定有好些是你不會見過的。”餘嫻便用兩指在書上截出一道繁複花紋中的一個角落,又調轉位置,再次截出這個角落,“拆開來看,這不就是我家的符號嗎?這些花紋,好像就是我家的符號顛倒方向、胡亂排位,湊在一起拚成的。”說著,她拿出擱置桌上的機關術基礎,示意他翻開看批注。
蕭蔚接過手翻開看了一會,起初與俗商的花紋不盡相同,看得多了,確實找到不少他不曾見過的紋飾來,再按照餘嫻的說法,將俗商這本書上的花紋逐一截斷,果然就能看出批注的符號。
他凝神抬眸注視她,“我想,恰好相反。不是拿你家的符號湊出這花紋,而是你家的符號,都拆自這本書的花紋,化繁為簡。這本書,要麽你阿爹看過,要麽,就是教你阿爹機關術的人看過。”
“阿爹的機關術必是餘家祖上相傳,祖上是很精通機關術的,梟山的機關你也看見了,是極為浩**的工程,曆代都要有輩出人才繼續完善與守護才行。”餘嫻思索一陣,“既然這本書餘家祖上看過,那麽至少證明,我們通讀此書的方向並沒有錯。祖上一定有信奉這本書中的某個惡俗,且是深信不疑,奉為圭臬,否則不可能將書上花紋都拓下來作為家族機關術的符號與紋飾。”
蕭蔚點頭,“今日也算收獲頗豐,可以睡下了。”他苦笑,遞了個眼神問餘嫻,“被轉移了注意,現在不想吐了吧?”
確實好多了,“真可惡啊,這種書就該禁!”兩人剛躺下,餘嫻又慨歎,“……但仔細一想,若非留存這樣的書,我們也不可能找到真相。花家至少還存有數以萬計的類似禁書,不曉得又會解誰的惑,揭誰的謎。”
蕭蔚撫著她的腦袋,一怔過後悠悠淺笑,“…你點醒我了。”
餘嫻睜開略有些迷蒙的眼,“何意?”
“良阿嬤的故事中,嶽母曾向嶽父解釋,不清剿花家,是因為彼時的花家中已有許多不願接受改朝換代,從而避世之人,孤苦老少好不容易求得一隅,他們不願趕盡殺絕。後來那裏的人勾結官府勢力,發展為權貴的暗線,再也無法清剿。但刺客和暗線動不了,小的倒書販子為何不動呢?如今你外公歸降於朝廷,完全可以請朝廷派兵助他一同絞殺那些非法交易的小賊,以作威懾。憑你外公的魄力和手腕,不會連這點都做不到,哪怕將那些通書籍情報的小卒都收歸麾下,也是極好的。可你外公卻從未起過這樣的心思……”
“我想,對那些好不容易鼓足勇氣去尋找真相的人來說,花家這座隱秘之山,是他們最後的希望。所以你外公寧願多耗費心力與花家製衡,也不會以滅殺小卒、燒毀禁書來威懾花家。他想留住這些書、這些人。”
餘嫻迷迷糊糊地想,“倘若真是這樣的話,也不知是好處更多,還是壞處更多。禁書所載內容,駭人聽聞,倘若不禁,讓歹人瞧了,恐怕會生齷齪之心效仿。”
“有的禁書確實是這樣。”蕭蔚拍著她的背,“端看利用這本書的人如何做了。”
夜盡天明,蕭蔚早早地上朝,待餘嫻起後,管家將做好的雕像呈上,卻示意她到花園中觀賞,方便看得清楚玄妙之處。餘嫻從善如流,當即攜著良阿嬤和春溪一同去往花園。
之前餘嫻和蕭蔚說起敦羅王府的琉璃罩確實好看,他便派了人在新府花園中為她安排,待落成時可以養一些她喜愛的花,再也不怕秋冬寒風,另鑿有溪道,下麵鋪著涼石,春夏時節可在溪水中冰鎮瓜果。
那方還在施工,她隻得坐到蓮池涼亭中,請管家將木雕拿出來。
管家的關子一賣再賣,此時又嫌涼亭的光線不足,也許會影響一些效果。餘嫻狐疑地盯著他,不是,木頭做的東西,有甚效果啊?她看了眼不遠處的琉璃罩,又看向管家,“上麵鑲嵌琉璃碎石了嗎?”
管家搖頭,最終妥協,“罷了罷了,來看吧。”他這才把一直捧在懷裏的匣子打開,遞了過去。
木雕像上狐狸以爪子撩惹蓮池中的錦鯉,而錦鯉同樣張口咬惹狐狸的爪子,彼此神態間隻有慵懶鬆散的愜意,不見敵意,“惹”這個字,足以點明。之前管家的畫稿極其潦草,但形神兼備,如今狐狸與鯉魚的木雕比之更為傳神,可謂栩栩如生。
“大爺雕刻的手藝真是不俗!”餘嫻不吝嗇地稱讚道,“我一定會放在書桌上,以便時時觀賞。”
管家笑,“夫人再仔細看看。”
還有何奇處嗎?她將木雕在手中轉了一圈,雕像上光動而影隨,模糊地掠過了什麽東西。她頓住,一怔,緩緩站起身走到亭邊,抬起手迎著日光,她看到了令她毛骨悚然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