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雲銷雨霽。
這種事上癮, 從前隻是略有耳聞,如今被他三個字叩問心意,就忍不住將方才荒唐的場景盡數浮上腦海逐一過遍。
一時河水狹道處漩渦翕動, 亟待吞吐甘霖,看樣子,還得下雨。
那就繼續下吧,她喜歡在這船舫上飄著,感受舫外狂風大作,暴雨瓢潑, 舫如搖籃,被動**的浪濤拖著晃, 像浮在雲端。
雨勢轉瞬傾盆,陰暗的天和幽穀的水相接一處, 顛倒夢幻, 教人分不清上下,哪邊是天?哪邊是地?隻覺迷糊中這二者被調換了位置。天在水中?水在天上?分不清便統統罷了。
餘嫻記得方才蕭蔚趁她疾興時故意戲弄的仇,便拾起在榻上散落的繃帶, 在蕭蔚一雙含笑眸的注視之下, 反把那些招數統統還給他。
舫窗綃簾被愈發大作的風雨卷起,就像是伸出了一隻紅酥手, 主動攀纏著風柱上天。綃簾主動攀纏的異動, 反倒給這場風雨惹得更為興奮了, 而後**漩渦,狂拂河水, 隆動不休, 異常激烈。
雲銷雨霽,山穀風歇, 涼意何多。
“你到底哪裏學的這麽多奇怪的東西?”餘嫻坐在他懷裏,疲憊地給他解左手的繃帶,嗔怪道,“還說我話本子看得多?”
“春衫冊有一些吧,我也是急習惡補。”他倒是很坦率,右手指尖繞著一縷青絲,用發梢輕輕撓搔她的肌膚,見她舒服得合眸瑟縮,不禁一笑,“你喜歡就好。”
午時將過,不下船總得吃飯。
餘嫻問他,“現在去找阿嬤他們嗎?我們這個樣子……”過於狼藉。
蕭蔚搖頭,“等會,自有人來送膳。”手上束縛解開,他緩緩坐起,一手撐在背後,一手攬著她的腰肢,摩挲腰上痕跡,拖著尾音撒嬌,“明日再回去,好嗎?”
餘嫻瞪大雙眼,“開什麽玩笑?!”撒嬌也不行。
蕭蔚一愣,沉吟片刻,失笑道,“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們還可以做別的。譬如看風景、聊聊天什麽的。”
哦…哦…這麽個事兒。她還以為都如這般的荒**事。餘嫻滿麵通紅,趕緊搖頭掐滅邪念,“那阿嬤他們呢?”
“我在山後臨近的客棧安排了住處,河畔也搭了暖屋,到了晚間,留幾個侍衛在暖屋,其他的人想要歇息了,便去客棧即可。暖屋中有火爐厚被和吃食酒水……舫間也有糕點,你可以先墊一墊,我去拿。”他毫不避諱地踏在絲絨地毯上,脊背流暢的肌線脈絡一覽無遺,仿佛是刻意方便餘嫻看得更清楚,他一手撈起青絲,前垂在肩膀一側,霎時那勁實堅硬的窄腰翹臀也曝露煙絲中。
待他端著糕點走回時,又將青絲拂在肩後。餘嫻也沒有客氣,方才沉迷於嬉玩,確實沒有好好地整體欣賞過,此刻遠遠觀去,長身玉立,修挺如竹,胸腹交界處,肌肉緊密盤錯成絡,全都留下了她的抓痕,紅與白交錯,血淋淋地頗具美感,肩臂僨起時,山脈悍碩,她瞪著一雙眼睛探究個沒完。雖說蕭蔚確實是故意的,但她這般直白,難免教人生出一二羞怯。
糕點香甜,入口即化,餘嫻嚐得出來,是藥家的果子與糕片,他們擅長以藥入食,去除苦澀,使其味道更有草木鮮香,且有調理之效。坊間炒得最厲害時,一塊糕賣到了二兩,足抵得上普通人家一年的開銷,是奢貴之物。
看來他早就預謀好這一切了,飲食住處事無巨細。
餘嫻不再多問。不消多時,果然如他所說,就有小廝遊船而來,送上膳盒,並不踏入,隻敲響木板叩問示下,便退去。
雨後晴空如洗,正是日光最盛之時,方過立春的寒意與日光對撞,生出沁心的愜爽。
山中空寂久,良阿嬤和春溪都是健談之人,不多時就和侍衛們聊熟了,打成一片,帳篷裏一簇篝火,足以讓幾個侍衛烤肉吃酒熱鬧一整日,誰也不願離開這野趣之處,到了夜間,更是主動留守於此,讓兩人去客棧放心睡下。
到了客棧,看見周遭精細的陳設布置,良阿嬤才反應過來這是怎麽回事,原來是年輕人的那回事。春溪笑她老古董,“阿嬤雖然是小姐的奶嬤,卻不像成過家的人。”
良阿嬤擺手,“我哪成過家呀,夫人嫁給老爺的時候,我也就和你現在差不多,那時候整天帶著你們這幫小丫鬟,夫人也離不開我,根本不得空。給阿鯉當奶嬤……純屬無奈。”
陳桉那時積鬱成疾,心結深重,隻能由餘宏光在房中陪著,每次兩人出來,彼此身上都平添大小傷痕無數,是陳桉想自裁,餘宏光便讓她想不過就拿簪子、拿刀劃他,莫傷自己,如此才勉強撐下來。
彼時他兩人還要抽出心力去安撫那倆痛失生母的少爺,處理少爺們因各種頑劣犯下的孬事,並無多少精力沒日沒夜地去陪伴阿鯉,又不敢把阿鯉交給旁人帶,唯恐身邊的誰誰誰是當初的孽果,特來潛伏著隨時想要複仇拿阿鯉的命。遂陳桉隻好把阿鯉交給她喂養才放心。但她連男人的手都沒摸過,上哪給阿鯉喂奶?都是喂的羊奶。
隻不過二十年前的餘府仆侍都換過一輪,沒多少人知道內情罷了。
春溪原本從不會多問良阿嬤那些欲言又止的過往,但聽阿嬤提到以前帶著她們這些小丫鬟的事,難免傷懷,便多聊了一句,“其實我記得些先夫人的事,阿嬤您和夫人沒來之前,我在餘府過得可差了。那時候老爺的官也不大,先夫人卻極有架子,總是無端打罵下人,也許戾氣這東西慣會傳染人,當時老爺的脾氣也陰一陣陽一陣。府中管束嚴苛,奴婢雖年幼,卻始終記得有個丫鬟因為太餓,吃了後廚剩的半個冷饅頭,就被打得皮開肉綻,掛在小廚房後門兩天的事……這樣說或許不厚道,但我真心覺得,還好先夫人走了,定是夫人這菩薩心腸改變了老爺,改變了餘府,我才有幸成為小姐的奴婢,過上好日子。”
良阿嬤訝然地看向她,“你還記得從前的事?…和你一起長大的小丫鬟們也都記得這些麽?”
春溪搖頭,“隻有我稍年長些,記得不少,她們都不記得了。這事兒我也沒同旁人講過。”
良阿嬤沉吟道,“你是個聰明的。這事兒千萬莫要講出去…以免壞了老爺的賢名。”
春溪當即答應下來,不再過問了。
良阿嬤想著,又叮囑了一句,“先夫人如何打理府上的事也不可向旁人提起。我家夫人來餘府,不是為了同她比較的,她如何,也都成過去了。不論是誰家,若旁人聽到家仆將續弦與先夫人攀比,狹隘之人隻會去戳在世那位夫人的脊梁骨。”
春溪謹記,低聲一笑,“阿嬤真是處處為夫人考慮,行事把細又成熟,看來我要學的還有很多。”
“我倒寧願你和阿鯉不要成為我與夫人這樣……”良阿嬤幽幽一歎,嘴唇顫抖,“我們從前也似你們這般無憂無慮,隻是經曆了太多身不由己的荒唐事,不得已才要處處提防,萬般小心。成熟是要付出代價的,你們這樣衣食無憂就好了。夫人與我擔下這一切,願的也就是後代無憂,闔家幸福。她比我還要謀得大些,她希望鄞江、麟南,乃至整個新朝的百姓都幸福平安,連死去的,她都要管,她都想要他們安息。”
人上了年紀就容易感慨,尤其是憋了太長時間,這些隱秘總算因阿鯉的介入而鬆動時。春溪又是個嘴嚴且聰明的,什麽八卦該聊,什麽不該聊,她都曉得,所以近期總是會頻頻領教良阿嬤的慨歎,聽得時間一長,結合小姐姑爺讓她辦的事,她也能摸出個七八來,但她從來不會多問。
良阿嬤盯著虛空一點,接著說道,“阿鯉出生的時候,餘府被官兵包圍,不知你記不記得那夜,府中並無人當家,重重焰火圍守了整座府邸。實則,老爺與夫人那夜遠在梟山處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夫人先從梟山回來,那時我們還不曉得自己被刺客追殺,護送的侍衛甚多,都被逐一解決,夫人的身旁隻剩下我,數十高手圍攻,獨獨要取夫人的性命,我記得很清楚,我拿刀的手都磨出了血,仍是一刻都不敢鬆懈,生怕漏擋一刀,那一刀便會砍進馬車,一屍兩命。
後來馬車還是被砍碎了,阿鯉在血泊中出生,我聽到伴隨她洪亮哭聲來的,還有遠處一道煙火竄天的信號,原是老爺料到有此一劫,偷偷寫信送去麟南,求得老家主相護,信號是陳家的,可我們也必須撐到城外與他們匯合才行……那段路根本不長,那一夜卻格外長。”
她還記得陳桉生產後麵色虛白,身下血水直淌的樣子。她抱著陳桉,陳桉懷裏躺著被絨布包裹住的阿鯉,阿鯉很乖,隻哭夠那一足聲,便安安靜靜地睡著了。但她仍舊不知道該怎麽辦,殺了第一批刺客,馬上就會有第二批找到她們,她身上沒有信號,無法通知家主,必須趕往城口。可馬車壞了,她隻能將阿鯉係在懷中,把陳桉馱在身前,跑馬去往城門。
陳桉早就沒了武功,就算沒有生產的虛弱,也不能與她一道迎敵,不知是懊悔還是錐心,她分明痛得厲害,卻不願合眼睡去,時而被馬顛簸得皺眉,便輕聲問她,“小良,這段路怎麽這麽長啊?”
陳玉良隻能壓下哽咽安撫她,“不長啊,不長啊,您從前駕著馬,英姿颯爽,跑兩刻鍾就到了。”
“是麽?”陳桉失笑,“那看來,以後這段路,都會很長了。”
陳玉良忍不住哭了出來,是,饒是她還能駕馬,也再不是從前了。
“小良,阿鯉交給你了……交給你,我放心。”
待良阿嬤講完這些,再從回憶中掙紮出來時,春溪已睡著了。年輕就是好啊,可以把無數慘痛的過往都當故事枕著聽,一夢天明。她笑著搖了搖頭,拂了拂春溪的發,幫她蓋好被子便回自己的房了。
幾日後,喬遷過府,蕭蔚派去花家探聽富商隱秘俗約的親信,也終於帶了消息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