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各懷心思

在餘嫻坦然的目光中,蕭蔚思忖半晌,終於開口了:“倒也不必,這麽多年,我已習慣了這層皮。倒是你,為何執著至此?是否……”是否不信他所言?他沒有問出口,隻靜心觀察她的神色。

是否擔憂太過?餘嫻曉得他心中許是猜到幾分。是,在她聽到他說“經年若此,痛癢難受”時,便理解了他昨夜難眠是為何。想著要為他找到更好的手藝大夫,重新用頂好的材質填補瘡口,一時剜心剌肉,總比餘生都扛著痛癢,日夜難眠好過許多。

但方才他有意拋出“是否”二字話頭,就是為了引她先開口談愛,她不打算上這當,淡定看他:“是你說,我若不信,可以劃開瞧個分明的。”

果真是不信。蕭蔚不再多言,從她手中拿過小刀,果斷在心口剌了一道,雖淺,卻也足以見血。但好片刻過去,確實沒有滲出一絲血。餘嫻眸中憐愛更盛,生壓下了。

蕭蔚見她神情專注看著自己心口,知道她已然相信,鬆了口氣。也算這幾日讓宅中人散布小樓新戲引她前去的布局沒有白費。在看過他幼時受苦經曆,生出憐愛之心後,獨為她一人唱戲惹她心中柔軟,再順勢聊起幼年遭獲傷疤之事,主動揭開心口異狀之謎,真假摻半,就能打消她的猜疑。

隻要她不知道他的身世,那麽昨夜她究竟有無看見書房中自己在做什麽,就已無關緊要。

兩人各懷心思,前去用膳梳洗。

半夜,蕭蔚再度趁餘嫻熟睡時起床去往書房,在他起來之後,餘嫻也睜開眼,心道他果然是一到半夜就會痛癢得睡不著覺,她披上外衣,亦往書房走去。

她身子輕盈,腳步也輕,一路無人發現,直跟到書房,見蕭蔚坐在書桌前擺弄一匣盒。原來他每夜沐月消遣,就是消遣這玩意,她正想喊他,又微微虛眸瞧那匣盒,有些眼熟,像餘家的東西。

待她將匣盒上的紋飾看清,才肯定了確實是餘家的東西,她在楚堂哥的房中見過。想起晨時蕭蔚拿出祐堂哥贈給她的禮物時,她就有些疑惑,為何說是兩位兄長擔憂她,卻隻有一位兄長送了物什。難道楚堂哥要送她的就是此物?可蕭蔚為何私自將其扣下了,還自己把玩?

細想清點嫁妝那日,他就對匣盒之物格外在意,難道說,匣盒於他有何特別之處嗎?房內燭火一晃,嚇得餘嫻趕緊轉過身隱蔽,待把玩匣盒的聲音再度響起,她才鬆了口氣,匆匆回屋躺下裝睡。

睡下沒多久,蕭蔚也回了房間,許是熬得累了,他的氣息很快平穩。

餘嫻想到他自劃的小口,仍是放心不下,於是乎下床去拿了藥膏,砌了一小塊在掌心,又取了床畔一盞小燭,用燭光照亮蕭蔚,另一手輕掀開他的衣襟,並抹取執燭之掌的膏塊,為他心口劃痕上藥。

縱然他說假皮不會出血,但他也說生肉與假皮長在一處,有時也會疼癢,或許就是今晚這一刀,讓他睡不著。她的手法輕柔,磨蹭許久,終於上完藥,又執燭觀賞了一會兒他的睡顏,玉雕似的俊容,此刻沉靜如水,連氣息都泛不起空中微瀾,隻有幽幽鬆香在他身周縈繞。

餘嫻察覺自己看得太過入神,臉紅低下頭,生怕被發現,匆忙吹熄燭火合眼入睡,一想到方才觀他樣貌,實在心亂如麻,翻身側睡,用手捂著發燙的臉背對他。

她一吹熄燭火,蕭蔚睜開雙眸,長呼了一口氣。別誤會,他方才確實是睡著了。那他是從什麽時候醒的呢?是從餘嫻手中燭火燒出的蠟,滴到他側頸的那一刻。

他猜到餘嫻沒有完全打消猜疑,他入睡後,餘嫻定會再度看他心口傷疤有無滲血,借擦藥之故也罷了,他裝睡的本事足夠應付。卻沒料到她如此專注,渾然不覺手中燭蠟落淚多時,一滴一點,盡數燙在他身上,刺痛非常,不輸酷刑。

一開始他還揣度此女子是否看穿了他的把戲,故意折磨,心道其心機城府興許不亞於自己。後來發現她用藥手法輕柔,才知她是真單純。蕭蔚抿唇,思及此,輕歎而攜笑。

次日上朝前,他在鏡前摳了半刻鍾的蠟塊。

蕭蔚剛出宅門,餘嫻就醒了過來,她一夜未有好眠,正是等待此刻,到底楚堂哥贈的玩物有何了不起?她故作自在去了他的書房,門口府衛向她問好,她說來翻幾本書便進去了。

那匣盒不藏不匿,就端放在書桌上,餘嫻一眼瞧見,走過去捧起,確實是楚堂哥那方,她幼時想玩,楚堂哥說是父親獨贈予他一人的特製機關盒,十分珍貴,不可以弄壞。上麵還有花紋符號寫作提示,楚堂哥教過她如何作解,隻是時隔多年,需得回憶。

她在桌前坐下解機關盒,喚春溪去找書:“主要看看有無江湖奇詭之類,最好其中內容有講一些難登大雅之堂的詭醫偏方。”

春溪點頭,沒有多問,很快翻找起來。

如此消磨,這日頭過得極快,蕭蔚回到宅中時,她還未將匣盒解開,額間已有一層薄汗。春溪並未找到類似書籍,有些氣餒,拿出腰間絹帕為餘嫻擦汗:“姑爺怕是要回來了,還要解嗎?”

“就快了。”餘嫻逐漸想起步驟,摸索出解法,隻待最後幾步即可打開。她解機關搖晃時,聽見了裏麵“哐啷”響動,其中定有乾坤。

蕭蔚走到書房門口,府衛向他問好,他“嗯”了聲,又聽屋內有人,府衛解釋道:“夫人說來尋幾本書看,進去多時了。”

下一刻他將門推開,“哢噠”一聲,機關盒也正巧解開。餘嫻捧著機關盒與蕭蔚對視,兩人俱是一愣。春溪反應快,往前站了一步擋住餘嫻,向蕭蔚施禮:“姑爺好。”

蕭蔚頷首示意她起身,走到餘嫻身邊,氣定神閑道:“看來你已經發現了。”

餘嫻慌張看他:“什麽?”

他緊盯著她,手上卻摸向機關盒,將內匣抽拉了出來,拿起匣中發簪示意:“喜歡嗎?”

餘嫻的視線平移至發簪,雙眸微睜。那發簪上一尾彩色碎玉拚接成鱗片的錦鯉,魚鰭和尾巴纖薄透光,是彩琉璃燒製,在魚唇處有小顆七彩光珠串成的流蘇,作錦鯉吐出的氣泡,輕輕搖晃,兩條流蘇相擊相鳴,甚是可愛有趣。

春溪自覺地退下了,在門口和拉扯脖子往裏探的良阿嬤遇個正著,被其抓到一旁耳房中問來龍去脈。

這廂蕭蔚已為餘嫻戴上發簪:“這是你的兄長贈你的匣盒,我知內有暗匣,想著再為你備上一層驚喜,於是私自扣下,解了數日,才將發簪順利藏進去。本想晚些送你,帶著你解謎機關,沒想到你自己先發現,且隻用一上午就解開了。”

原是為了給她驚喜?!餘嫻羞愧地低下頭,自己竟然懷疑他別有用心,實在是不該。她搖頭:“楚堂哥曾教過我如何解這匣盒。”

蕭蔚眸光微閃,循序再問:“是你父親贈他的玩物吧?確實有些複雜,機巧之處書中全無記載,想必是嶽丈對匣盒多有研究,自創的機關。”

餘嫻想了片刻,點頭回:“沒錯。餘家祖上富庶,幼時確實聽幾位老嬤說過,父親花了大把錢財在匣盒上,但那也是我出生前老早的事了,自我有記憶起,沒見父親把玩過此物。”

果然如此,蕭蔚心中暗道。他抬眸,見餘嫻正故意搖晃腦袋,擺動頭上流蘇,心情大好的模樣,他想起昨晚落蠟之仇,遂故意問她:“聽說你是來找書的,找到了嗎?”他知她昨夜早已見到匣盒起疑心,今次並不是來找書的。

餘嫻一怔,頓時啞言,雖然她確實是來找書的,但不能教他知道是何書,她支吾道:“沒找到。”

蕭蔚眸光溢彩,逗她得逞,心情亦大好,卻依舊麵無表情:“需要我幫忙嗎?”

餘嫻低頭,側身從他旁邊溜走:“不用了。”

府中沒有她要找的書,良阿嬤從春溪處聽說了,心中覺著她能多打發些時間在看書上,也好過總和蕭蔚在一起,來日餘情難斷,遂準許她多去宅子外的書齋逛逛,不必拘束於小小書房。

於是,尋了個蕭蔚出遠門的時日,餘嫻帶著春溪來到有名的書齋。春溪跟在身後,問她為何擇選這般遙遠的一房書齋,卻不帶侍衛。餘嫻搖頭並未解釋,隻伸出手用帷帽將自己的麵容又遮得嚴實了些,春溪隻好學她的模樣將自己的帷帽也掩了掩。

書齋老板正撥弄算盤,見兩人裝束怪異,多打量了番。餘嫻低聲對春溪道:“和上回同你說的一樣,找記載江湖妙手、詭秘偏方的書籍。”

老板聽力好,抬頭看了她一眼,搭腔道:“沒那種書啦!三年前聖上下令整理近幾十年留下的雜文野章,什麽野史話本、詭傳夜談,不入流的東西,早被燒幹淨嘍!”說著,他又低頭撥弄珠子,等待兩人上前發問。

餘嫻和春溪麵麵相覷,隔著紗簾,卻都隱約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惑。餘嫻思索片刻,上前一步追問道:“那可有秘密抄售的?”她記得兩位兄長就總能倒來禁書,和她說過這等寶貝是要靠挖的。

老板咧嘴一笑,抬手示意她附耳:“我這兒是沒有了,但你要想知道哪兒有,還真得通過我這兒。”說著,他搓了搓指頭暗示。

春溪眼神好,迅速掏出一錠銀子給他:“快點說。”老板得了銀子,迅速放入懷中,再不拖遝:“像這種見不得光的活兒,都在花家。你要找這書,是想找什麽人,那人定然也在花家。但花家不在鄞江,地處麟南,且其中龍蛇混雜,兩位姑娘要去的話,記得買個麟南本地的打手,否則,容易被坑蒙拐騙。”

“麟南?”那是餘嫻娘親的故鄉,可她幼時在麟南,從未聽說過有什麽來頭大的花家:“請問花家是?”

老板又解釋道:“花家不是家,是山中集市,劃界尷尬,無人管轄,許多江湖術士、神醫、百曉生都居住那處,自然也有抄售禁書的賣家。在那裏,要知道什麽、需要什麽,被稱作種花,種花種花,就是等結果的意思。”

餘嫻恍然大悟,欣喜道:“這般有趣。”

“有趣?”老板再次上下打量她,又笑道:“嗐,我都忘了,閨門小姐有的是錢,多買些打手不是問題,倒真能蹚這一趟。”

餘嫻謝過了他,示意春溪再給一錠銀,老板接過掂了掂,正疑惑,又豁然開朗:“我懂我懂,當沒見過姑娘。”餘嫻頷首,帶著春溪出去了。

兩人回程途中,春溪幾次欲言又止,還是餘嫻開口了:“春溪,你有什麽想問的就直說吧。”

“小姐要去做什麽呢?”春溪急切地問道。

餘嫻看看周圍,確定沒人後對春溪說道:“去為蕭蔚尋找治療隱疾之人。”她不能讓蕭蔚心口的傷痛癢一輩子,最好能找到不需要重新剜心填瘡,就能治疼的方子。

春溪更是一臉不可思議:“您是大家閨秀,要去那地方找人,吩咐孔武有力的下人去就是了。”

餘嫻搖搖頭,輕聲說道:“春溪,你知道餘府中那棵大樹最妙的地方在哪裏嗎?我**秋千的時候,時常站在上邊,從高處看它的枝丫。我發現枝丫伸出高牆,才會因為被日光照耀到而落下斑駁的剪影,每一塊剪影才會真正不同。伸不出高牆的枝丫,厚重的院牆就將自己的影子覆蓋在它身上,隻有黑壓壓的一片。”

春溪似懂非懂:“小姐兩年前似乎就和我說過這些,但春溪不太懂。”

餘嫻撩起帷帽,日光打在她的臉上,她的眸子愈發澄澈:“麟南陳家是鍛兵世家,可我不太懂娘親為何不通武藝,又為何不讓我練武,哪怕知道世人總是小樓聽戲時遇到的那般人,她也寧願我守在閨閣處處受到保護,出門要她和良阿嬤準允,而非讓我習武。”

春溪不解:“可是,大家閨秀都是這樣的啊。”

餘嫻解釋道:“我自詡端莊嫻靜,是鄞江城大家閨秀的典範,可大家閨秀就是我在母親和良阿嬤麵前乖順聽話,在父親麵前嬌弱懂事,在外人麵前文靜識禮,在蕭蔚麵前也有放不下的矜持。這些東西好像樹根一樣紮在我心底,很難改掉。我想去什麽地方會問父母,想做什麽會問良阿嬤,遇見心儀之人會問姻緣寺,從未問過自己。這麽多年,唯一讓我覺得有望改變自己的機會,就在此刻,就在花家。因為我第一次有自己想做,而且因是隱疾之故,不得不對任何人保密的事情。我已經踏出第一步去做了。”

“我不全是為了蕭蔚,他的隱疾不能告訴他人,於是讓我找到了我可以堂而皇之地‘不用過問任何人’的理由,找到了我可以去做想做之事的契機。”餘嫻肯定地道:“我是為了自己。”

“非去不可?”春溪隱隱感到她的決心。

“非去不可。”餘嫻點頭,她的聲音細軟,語氣卻決絕。

春溪糾結了半晌,最終點頭:“好,奴婢會幫你。”

回到蕭宅,良阿嬤拉著春溪問餘嫻找了些什麽書看,春溪便說找了些話本,但瞧不起興致,便沒買。良阿嬤問了她在哪個書齋,春溪一五一十回答完,才被放去。

待蕭蔚回宅,已是深夜。餘嫻坐在桌前寫信,蕭蔚方走進院中,就從窗上看見了她伏案的剪影,橘色的暖光勾勒出她的側顏,有種別致的美。他推門而入,問她在作甚。

餘嫻捏著筆,不敢看他:“下月初,我想回麟南看望我的外公,我們成親時他在外地,沒能趕來鄞江,想必很遺憾。我正寫信給外公,提前告知一聲。”

“去多久?”她不知道,實在巧的是,蕭蔚也正要派人去麟南做事。此時他微抬眸凝視她的麵容,不放過一絲一毫的情緒。

“快則半月,慢則一月。來去也要費些時日的。”

餘府上,良阿嬤也正稟著餘母此事。

“她去麟南待這麽長時間?”餘母思緒轉了幾轉,最終搖頭歎道:“你去我房中,把那東西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