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是我的夫君

僵持不下時,蕭蔚反而放鬆了下來。觀她神色慌張,想必亦有難言之隱,不敢戳破此事。既然她隻作試探,不敢坦言,自己又何必擔憂,反落疑點。思及此,他的眸子微漾,瞬間便露出笑顏:“娘子何必驚惶,你我已是夫妻,合該坦誠相待。昨夜我確實出過門,不過是夜半難眠,見月景尚好,書房中沐月尋樂。卻不知娘子為何醒來?脖頸又疼了嗎?”

餘嫻順著他的說法用手摸了摸脖頸,頷首應是,心思卻旁落在他說的“坦誠相待”四字上。她想問他心口異樣,怎也說不出口,一是在餘府中陪他立食已表現得太殷切,想必讓他自得已久,心中定然笑她不夠矜傲。二是,那日郎中臨走前神色太過詭異,不像是聽到了什麽了不得的疑難雜症,更像是不敢沾惹此事。若是直問,他未必會說,就算說,恐怕也是安撫她。

蕭蔚見她沉思,開口打斷:“今日天清日朗,娘子可想出門?”

餘嫻點頭,又問春溪:“你上次說,小樓出了什麽戲?”話一脫口,她突然意識到蕭蔚曾經身份,生怕他敏感多思,急忙看去。

隻見蕭蔚的臉上果然流露出了失落自卑之意,雖然隻有一瞬間,卻巧合地被餘嫻捕捉到了,這一刹後,蕭蔚又笑臉從容:“娘子想聽戲,那咱們就去聽戲。下人前幾日一直在說的,許是《籠中鳥》一曲,這些日子下朝途中,我亦有耳聞。”說完,他垂眸,像是回憶起了曾經的日子,惹得餘嫻頻頻蹙眉。他再垂一滴淚,她便要拋卻身份上前捧起他的臉哄了。若是日後曉得他蕭蔚從不為此事自卑,餘嫻恐怕要被氣死。

餘嫻很想悔言,但蕭蔚已立刻喚人駕馬了。

雙轅滾走,兩人很快到了小樓。上次來此,還是兩年多前的私會,如今攜手正大光明進來,餘嫻萬分感慨。於蕭蔚來說更不同的是,他曾以卑賤之軀站於台上俯視眾人,而今頻上青雲,身份驟變,卻在台下了。

他的容顏,客座多見,此時都忍不住竊窺,心道人若是發達了,確實多了幾分貴重之氣,從前隻覺他清冷孤傲,殊不知倒真有個大人物的氣場。

然而也有吃醉酒的人不知好歹,上趕著找樂子。鄰桌的醉漢捏著酒壺,狐疑地歪頭打量蕭蔚和餘嫻,突然伸手指著蕭蔚的鼻子:“這不是、這不是那個誰……那個誰嘛!戲要開始了你咋還不去更衣上妝?”

大家閨秀沒見過這種場麵是正常的,餘嫻安慰自己。不必擔憂,自己隻是沒見過這等俗事,不代表此事可怕,必然是小場麵,蕭蔚早已見過數次,自會解決。

下一刻,一巴掌落在蕭蔚臉上脆響:“問你話呢?啞巴啦?”打偏了,隻落下幾個指尖印。

蕭蔚生受了。這下餘嫻可以開始害怕了。她看向蕭蔚,滿臉不解,他從前在此處就是受這等窩囊氣的?怎的一句也不反抗?別說餘嫻,就連一旁跟來的春溪也愣住了。

那醉漢還要繼續說教,周遭一片唏噓,小樓的小廝上前來將人安撫住了,連忙說:“客人您認錯人了,認錯人了……咱還是坐著聽戲吧?馬上開始了!”

餘嫻握緊拳:“站、站住……”她的身體輕輕顫抖著,連帶著尾音也在抖,不僅毫無威懾力,還因聲兒太小,兩字被吞沒於人群哄鬧中。再不是為蕭蔚出頭,她自己也尷尬,為了找補,她站起身又抬高聲音道:“你們站住!”

周圍安靜了許多,都轉過頭看她,蕭蔚亦驚訝地望向她,春溪愣了一瞬,一邊以為自己早上起猛了或是還在做夢,一邊悄悄去門口叫自家打手進場。

“我……”餘嫻微微抻直身,抬高下巴讓自己顯得硬氣些:“我爹是正二品刑部尚書餘宏光餘大人,我娘是麟南禦用鍛兵世家陳家獨女陳桉,我是鄞江城獨一無二的餘嫻,這位,是我的夫君……”

餘嫻抬手介紹蕭蔚:“他是七品刑科給事中,他在認識我之前,便憑自己的本事進入國學府成為考生,後又在我爹手下做事,得陛下稱讚賞賜無數,封官後與我成親。你……”她指了指方才醉漢,又縮回手指:“你不得無禮,須得為方才叫囂之言向他道歉。”

周遭靜默,打手也趕來將幾人圍住,那醉漢被唬住,清醒了幾分:“對、對不……哇……”還未說完,張口大吐,被小廝硬拉下去了,餘嫻也不好再喊,隻能當無事發生,訕訕地坐下,這是她頭回以身份治人,出師未捷,她很尷尬。蕭蔚側眸瞧她紅臉,拿起茶杯擋住唇笑了,眸中華彩流轉。

台上戲曲開場,蕭蔚為她斟茶剝果,餘嫻隻喝茶吃果,直至戲唱罷,仍不肯看台上一眼。

“走吧。”蕭蔚察覺她無心再看下一場,便喚小廝結賬,餘嫻卻瞥見方才下台的戲子正被小樓老板數落,目不轉睛地盯著,蕭蔚隨著她的目光看去,解釋道:“唱錯了詞,挨罵是自然的。若害得滿堂喝倒彩,怕還少不了一頓毒打。好在今日台下看客賞臉。”

餘嫻收回眸,一言不發,走出小樓,徑直上了馬車。她原以為蕭蔚在此謀生時如被眾星拱月,鄞江城多少女子夢寐過他,沒想到,人盡可欺。

餘嫻撩起馬車上的簾子,望向窗外的蕭蔚,他正掏銀子給小樓邊的乞丐,乞丐感激後他轉身朝馬車方向走來。蕭蔚上車後問她覺得這戲如何,她搖搖頭,有些失落地道:“我再也不喜歡聽戲了。”

回到宅中,打手又作回府衛裝扮,迅速換了身份。蕭蔚也跟著不見影蹤。

直到傍晚,餘嫻坐在房中窗邊思索白天小樓的事,突然窗被關上,她嚇了一跳,喚春溪,卻無人應聲,下一刻,有風從門穿入,她轉頭看去,燈火明滅,蕭蔚著一身戲裝,素袖長衫,垂眸停靠門邊,抬眸看她時,餘嫻豁然見他眉眼如水,胭脂粉麵,朱唇小口,移挪間小步生蓮,身姿輕盈,幾乎是隨著橘色的明光輕輕揉進她的眼中。她的心跳亂了一拍,這一拍,正是他開口唱起時。

“一彎清溪映朝暮,素袖撩落漾心壺,沙岸擷惹將離故,念念不忘是紅酥。華燈再度,相逢之期,情難說與,隻留仙子畫中住……”他的嗓音與平時清朗聲不同,婉轉輕細。他唱功了得,字句清晰。可聽得唱的是與她初見時的風月。

最後一詞罷,他有意將素袖在她麵前拂過,留下一陣暗香,撩袖湊近,才露出手來。餘嫻盯著他的臉看了許久,透過妝容仔細辨認他,又垂眸將視線落在他那雙紅酥手上,最後倉皇低頭掩飾。

蕭蔚柔聲問她:“今日惹得娘子敗興而歸,蕭蔚自罰為娘子唱曲,可還聽得?”

可太聽得了。餘嫻深吸一口氣,壓住險要溢出歡心的唇角,隻點點頭:“其實我不太懂這些。但見你確實賣力,應是聽得的。”

何止賣力,他已使出渾身解數,一顰一笑皆做作風情,就差把“勾惹”兩字寫臉上了。蕭蔚輕歎氣道:“從前在小樓,我賣力何止如此,可還是會因失誤遭來打罵,想必你也發現了,我心口處有一舊傷,涼如薄冰……”他故作一頓,撩開衣裝。

沒料到他會主動提及此事,餘嫻訝然,抬頭看他胸前,依舊平整光滑,不見有舊傷,她狐疑地看向蕭蔚,抬手用指尖觸碰,和那夜觸及時一樣,冰涼異常。蕭蔚接著道:“是幼時在柴房被一客人打罵時,撞到炭火落下的疤痕,後來怕老板發現,嫌我儀容不整,將我棄用,便找江湖老手用小刀剜去,填以假皮遮掩。此物材質特殊,冰涼沁骨,這一填,花掉了我好幾年攢下的打賞銀兩。”

“真有這般神奇之物?”餘嫻搖頭:“我從未聽說過。”

蕭蔚拿出小刀:“你若不信,將此處劃開一試便知,不會流血的。”他賭以餘嫻膽小的性子,不敢真劃。

卻見餘嫻愣愣地點頭,聽話接過刀就要往心口戳:“那我試試吧。”

“……”蕭蔚趕忙補了一句:“隻是劃開後恐再也找不著同一人填補得一模一樣了。”

餘嫻望向他:“那怎麽辦?”她確實想知道是真是假啊。

蕭蔚一愣,思考一瞬後歎惋道:“無礙,你若不嫌我此處奇異難看,我沒關係。”

餘嫻懵:“我不嫌啊。”

蕭蔚:“……”他開始思索自己果真這些日子暴露太多了嗎?竟然讓她疑心若此。沒必要,當真沒必要,這確是假皮無疑啊。

餘嫻放下小刀。蕭蔚鬆了口氣。下一刻,又見她跑到書桌上拿了一支毛筆,在他的心口處比劃了一番,定了個點位:“我會劃準的。”她一定要看看是真是假。

蕭蔚敗給她了,慌忙又補上一句:“但我忽然記起,填補時傷疤處還血肉模糊著,這麽多年,假皮許是已長進生肉中,真假混淆。恐怕這一刀下去,仍會有幾分血意的。”為了讓她相信,他道:“畢竟,有時我仍會覺得心口疼痛發癢,或許這假皮材質並不算好,才會與生肉長在一起,教人難受。”

餘嫻這才放下小刀,仿佛做錯了事:“竟這般可憐?”她為自己的好奇感到愧疚,想著幫他脫離痛楚,便問道:“不若我將它全數劃下,再找人重新為你填補?”

蕭蔚震驚:“……”活菩薩他見過不少,活閻王他是第一次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