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寫個遺言吧。
青瓜味苦澀, 想來是餘嫻不愛吃這東西。梁紹清頭一回見用蔬果罵人的,齜牙笑出來,“青瓜耐旱, 性寒涼,祛暑敗火,我祖父行軍那幾年恰逢大暑,多處旱災,以此物充饑才撐下來,冬日確實不易察覺它的好處, 不如待夏時你再看看?你上回熱的時候,不正是我請你喝了一盞沁心飲……”見她唇麵虛白, 梁紹清這才斂起笑,“怎麽了?頭暈?是方才行得太快, 冷風吹著了麽?”
他天生厚臉皮, 與他阿娘截然相反,出什麽事都不會覺得是自己有問題。
惹得餘嫻再次抓起身後碎冰想砸他,“我是被你氣的!”
見他滿臉無辜, 她頭暈得一時忘了要丟, 索性把湧到心口的一腔怨言傾盡,“我不懂你為何總喜歡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做一些不著邊際的事!你想要玉匣, 與我家作對, 我尚可理解為立場不同!可你對我格外奇怪, 我哪裏惹到你了嗎?你討厭我才故意戲弄我嗎?”
“我?討厭你?”梁紹清一怔,又笑起來, “噗哈哈哈……”他玩世不恭的態度更讓人來氣。
“你莫要打斷我!等我說完……!”
“好好好……別哭、別哭。”
餘嫻繼續哭道, “你覺得我可笑,是因為你當真傾慕我的夫君, 假借與我交好之名徐徐圖之,背地裏向我使絆子?你若真心愛慕,他與我成婚前,你大可坦**追求,何必在他婚後做些上不得台麵的事?若你不是傾慕他,又為何頻頻向我敘述此意,就為膈應人好玩嗎?從前我敬佩你不顧他人眼光,活得爽朗瀟灑,而今看清了你才曉得!你哪裏是瀟灑!你分明是不把我當人看!想如何就如何!可我自認從未對你失禮,到底哪裏惹了你,你為何要這樣對我……我根本不會滑冰,為何跑了這麽遠?嗚——“”
說完了,長聲哭泣,她終於想起手中冰塊,抽噎道:“我真的要狠狠砸你了!這是你不顧我安危,不問我意願,將我帶至此處,害我擔驚受怕應得的!……你不許說出去!”有點理智,但不多。
梁紹清看著她的淚眼,聽著她的哭聲,回味著她的話,愣住了,心落下一拍,緩緩回,“…我不說。”
冰塊在餘嫻手中捏得太久,遇熱有些鬆動,擲出時在空中裂成兩塊,本來是朝梁紹清的衣角砸去,飛了一塊砸到他的鼻梁。
“哎喲!”梁紹清被猛砸得回了神,捂著鼻子大叫,“小娘子你真下這麽狠的手啊!”
聽他慘叫,餘嫻也慌了,她隻是氣不過,但不想生事,知道自己要使力,還刻意挑了衣角去砸,想著既出了氣也不會給姑娘家砸壞。等說開了話回去,就算祁國府知道她無禮,也歸結於小打小鬧,這事就可以過去了。但他若是受傷,自己有理也變無理,結果可就大不一樣了!
“你沒事吧?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餘嫻趕忙道歉,心虛地問,“沒有受傷吧?”
“你都叫我別說出去了還不是故意的?”梁紹清移開手給她看,感覺鼻中有一股暖意,“出血了麽?!”
興許隻有一點,餘嫻並不能看到,連忙擺手,“沒有沒有!連一點淤痕都沒有!我的力氣很小!”
“鼻子上沒有淤痕,但方才砸我那麽多下!我不信沒有淤痕!”梁紹清挑高秀眉睨著她,故意惡狠狠地說,“等我回去好好檢查胸口!但凡落下一道,我就上門來找你!”
幸好餘嫻早有準備,低頭怯聲道,“那幾次砸你,我控了力道,用的氣力比剛剛還小,還挑了衣裳和皮肉最厚實的地方,連痛意都不會有,你說出去,也沒有人信你被我砸過。”
梁紹清倒吸一口氣,盯著她,上下打量,“原來你是個切開黑啊!”他挽唇一笑,“你這麽直白說出來,不怕得罪我,得罪祁國府,以後我愈發針對你了?”
“你已經愈發針對我了。”餘嫻說著又要哭起來,哽咽道,“我沒有得罪你的時候,你也沒有放過我、放過餘府!”
“我怎麽沒放過餘府了?”梁紹清擰眉,“方才我還說想幫你二哥……”
“那本就是你推波助瀾的事情!他是罪有應得,但你跑來問我二哥的前程,戳我的心窩子,說什麽幫忙照看?難道要我感謝你嗎?良人那顯眼細作,我雖打發了還給你,心底卻也要期望你們祁國府不再追究這份‘謝禮’的來去!這都算了,最讓我討厭的便是俏柳的事,分明是你先起了歹心要利用她對付餘府,不知為何不想利用了而已!反倒要我贈禮感激你高抬貴手?”
“以權勢欺人也要講究個說法吧?你使壞時,張口就要搶我家的東西!你施恩惠時,抬手便要我感激你大發慈悲!可你忘了這三件事本就是祁國府興起!打了人臉還要讓人笑臉相迎!這是放過嗎?世上還有這樣氣人的事!”
這麽一說,好像是很過分。梁紹清難得地反省了一下,但也隻有稍稍一下,便另辟蹊徑道:“這麽說,你贈我瑪瑙簪,也不是真心的了?”他拔下來,遞給她,露出一笑,“那我不要了,你尋個真心的禮給我。”
這個女人到底有沒有羞恥心?!活了二十年,餘嫻從沒有這般無力過,她善解人意,饒是在阿娘和良阿嬤的禁錮下長大,溝通困難時也能尋到淹沒在嘮叨中的好意,但麵對梁紹清,她是有一萬張嘴也講不清事情。
既然如此,餘嫻也不想再和他作過多糾纏,撇開他的手,她去解冰鞋,她要離開這裏。
“我帶你滑回去吧?這麽遠,要走很久的。”梁紹清把簪子插回腦袋,見她不聽,歎了口氣道,“我現在知道你很討厭我了…但我還是要說,我不討厭你,我大概是喜歡捉弄你吧…看你怯生生的模樣、生氣的模樣,我覺得很好玩,很…美!”
稍作一頓,見她還不搭理,梁紹清又很坦然地解釋道:“我成這樣的性子,也許是因為家裏人都慣著我,吹噓我的緣故,在外頭,不管我走到哪裏,備受追捧的也都是我。陡然見到一個在我麵前吹噓自家夫君的,我覺得很有趣。”在她之前,梁紹清隻遇到一個人是這樣,就是蕭蔚,彼時自己在高台上跳舞朝他招袖,他一眼都不看。但自己並不打算說這一點,隻道,“所以,我想拆散你們夫妻倆個。”
“你太荒謬了!”餘嫻都不知道他怎麽能把這樣的理由堂而皇之地說出口的,她已經解開了冰鞋,摸索著從冰麵上站起,路好走多了,她想也不想轉頭就走。
“誒?等我啊。”梁紹清提起她的冰鞋追上去,滑得比她快,就見她提起裙子開跑,失笑道,“你別摔了。”
下一刻,冰麵上仿佛生了坎,前一步還在打滑,次步跟上便絆了一跤摔下去,不知為何,一張臉埋進了刺骨的冰水中,她嚇得抬頭呼氣,卻聽梁紹清喊道,“別動!”
頭一次聽梁紹清音沉聲急,一掃往日的戲謔之風,餘嫻仰頭不敢動,隻微微垂眼看向下方,水珠順著她的臉滴落,先入目的是一道漣漪,隱約有碎冰覆蓋。這裏有人鑿開了個冰洞!她曾看過些冬日在冰麵打漁的書籍,知道垂釣人鑿洞打窩,有些時候會用碎冰覆在鑿開的洞口上,以免這一處和其他冰下的水溫不一致,嚇跑了魚。所以這是為捕魚鑿開的洞!
幸而這洞鑿得不大,她又提前摔了一跤,隻有腦袋恰巧埋了進去片刻。但是如今日頭毒辣,許是哪個人圖便利,尋了一處冰薄的地方開鑿,現下有些化了,方才她摔跤又給予了冰麵撞擊,倘若多受一點重量,可能會冰裂失足。
梁紹清腳下的冰麵也有些薄,他不敢妄動,她輕盈,伏在冰麵上倒不會落下,就怕自己一動,害得她落下,“你將手臂張開,慢些起來。”他沒敢說出來擾亂軍心的是,一般冰麵垂釣捕魚,會鑿好幾個洞!這冰道寬闊,來時一個都沒遇上,她獨身回去,竟中了一彩。心道這小娘子,遇上自己確實夠倒楣的。
性命攸關的事,餘嫻不敢馬虎,顧不得方才臉被冰水凍僵之痛,一邊淌眼淚,一邊小心翼翼地伸直手臂,撐住冰麵,慢慢起身。
然而始料未及的是,耳邊冰裂聲傳來,餘嫻心下一驚,低頭一看卻不是自己身下的。裂痕如閃電馳騁,當餘嫻找到源頭時,水漿已一股腦湧出,她隻覺身上一冰,冷意尚未蔓延全身,手就被猛地握住,一拽一拋,臂膀生疼!好像被人甩開了!
“梁紹清!”
餘嫻跌落,半身濕透,卻顧不得自己,她確信方才梁紹清借力把她甩了出去,那一瞬間冰麵破裂,身下隻有水,這樣使力,水也會還他這道力。抬眸望去,梁紹清果然不見蹤影,隻有一片沿著洞口碎開的冰麵,水中動**。
怕落入冰下,倒不是單純的怕不會鳧水,而是這冰水刺骨,一旦淹沒,頃刻便能使人身體僵硬,無力鳧遊,溺斃或是僵死都有可能!
“梁紹清!”餘嫻伏在冰口也不敢動,隻能哭著急喊,“梁紹清?!”她現在就算回去,至少也要半個時辰,周圍一個可求助的人都沒有,怎麽辦?她該怎麽辦?!
這匆匆片刻,她仿佛曆經三秋那麽漫長。實則將她拋開後片刻,水聲猛起,梁紹清的一隻手就按住了冰麵,探出頭來,大口喘氣,牙齒打顫的第一句話便是:“老娘真牛啊……凍死了!”
“梁紹清!”餘嫻大哭,想也不想拉住他那隻手臂,生怕他再掉下去,“太好了!你沒死可太好了!你快上來啊!快上來!”她見梁紹清沒動彈,忍不住催促,“你要是有事餘府也會遭殃的!你快上來!”
“這回我可沒招你,你怎麽又哭……”梁紹清凍得嘴唇發紫,虛弱回她,“這般等著吧,我想看看我在冰水裏能撐多久,以後好拿出去吹噓一番。”實則他下半身全然僵直,上身也唯有伸出冰麵的手臂被她握著有些熱度,看似半截身子露在冰麵上,其實根本動彈不得。
“什麽時候了你還玩這個?!我倆一同出來的,你這樣我也沒法不管你!可我已經很冷了,我的命不是命嗎?!”餘嫻不可置信,這人是真不要命!他想死別拉著餘府和蕭宅墊背啊!不行,她不能由著梁紹清這麽玩,她雙手緊緊握住梁紹清的手臂,將他往外拽,急哭了也不忘講道理,“你給我出來!再不出來我真的走了?!萬一冰麵再破開,我也掉下去!我沒有興趣和你做閨中好友,更沒有興趣與你一道輪回入陰曹地府!”
“你走吧。”梁紹清竟還挽起唇角笑了,“是我把你帶出來的,我要是死了也是罪有應得,你死了的話……我大概會想你?”啊,他頭一回反省,竟然是在這種情況下。原來人之將死,真的會彌補些缺憾。
餘嫻看出些端倪,“你是不是動不了?”她抓得更緊了,但使勁這麽久,梁紹清一寸未動,她根本沒法救他出來!隻好死死抓住他,哭著安撫:“你堅持住!所有人都知道你討人厭的惡名,得知我被你帶走,肯定會來找我們的!”
“我謝謝你啊,果然放心多了……”梁紹清快要閉上眼,虛著眸子看她,“你的力氣那麽小,砸我都不疼,以為能救我嗎?這樣抓著我不累?既然那麽討厭我就鬆手吧……我真怕你把自己也搭進去……”
餘嫻搖頭哭道,“我也想鬆手,那你能不能用舌頭在冰麵上寫一句遺言,就說你不是我害的?也不是為了救我才落水的,全部跟我沒有關係,我也拚死救過你了?”
由於半身沒有知覺,梁紹清輕輕一笑便岔氣了,想了片刻,說道,“……我好像體會到看你生氣以外,諸如蕭蔚看待你時的那種快樂了。”稍一頓,他輕聲道,“如果我……”
尚未說完,隻見餘嫻張口咬住了他手臂上的衣裳,死死咬住了,並著雙手的力氣往外拖,饒是一開始不適應這樣的動作,也不斷調整,傾盡僅剩的力氣,伏在冰麵上,一刻也不歇息地努力。也是提到舌頭,她才想起曾為蕭蔚治疤痕看過的醫書中說,人的咬合力是很驚人的,縱然她的力氣很小,但隻要是人,咬合力總不會太差。
她不曾放棄,深深看了梁紹清一眼,希望他也不要。
咫尺之距,呼吸連並。這一眼如冰刀,刺穿了心髒,激得他渾身血脈活泛起來,她很用力地、用心地在活,在珍視生命,此刻凝視著他,仿佛在說:
——我是餘嫻,今天,我救定你了。
梁紹清心神俱震,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