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我討厭你
元賀郡主與敦羅王都會過麵了, 前者爽朗,後者勇莽,皆是直來直去的人, 這盛宴到底是誰邀她來的,昭然若揭。餘嫻忖度片刻,還是決定直言不諱,“梁小姐,待會可有空?有些話,我想單獨同你講清楚。”
“作什麽要等待會?我不想等!”梁紹清燦然一笑, 他向來隨心所欲,也不同女官商量, 一把拉過餘嫻的手腕,稍稍一拽奪了去, 大步滑開, 三兩下就把女官甩得老遠,“跟我來!”
“啊…!”餘嫻頓時四肢僵硬,反手抓緊梁紹清, 大喊救命, “停、停下!我不會!”刀風凜凜從耳畔筆直刺過,冬服的裙擺厚重, 卻被吹得獵獵飄揚, 舉目定睛, 滑擦者在在皆是,聞聲回頭, 見狀一片驚慌失措, 餘嫻眼看著要與幾人相撞,梁紹清卻側身過彎, 比肩擦過,爽朗的笑聲伴著嗚呼聲,在餘嫻的心間起落,反複三次過彎,這場驚心動魄竟還未落幕,餘嫻被嚇得不輕,眼眶通紅,淚水早沁了出來,忘了言語,隻會閉緊雙眼驚呼不止。
“啊——!啊——!!”然則,她的聲音本就輕細,又被眾多歡呼聲覆蓋,淹沒在人潮中,縱是誰聽見了,也以為是誰在尋求開懷刺激。
“蕭夫人!”女官被拽得趔趄,站穩身時兩人已被滑擦之眾淹沒,她飛快向前追去,左右張望仍未見到人影。那邊是搶等起點的方向——天道亭!這個時辰搶等的都陸陸續續回來了,根本無人往那頭去,越過蕪池的人潮,冰道上的人隻少不多,若出了什麽意外,叫喊不應,後果不堪設想。
思及此,她也顧不上獨自追去做無用功,迅速調轉方向,在中心尋了個把守的兵衛,“你去找蕭大人,告知他蕭夫人被梁姑娘帶走了,往天道亭那頭的冰道去的。”
兵衛見她著官袍,頷首應是,往蕪池中心去。女官則迅速去稟郡主。
高帳中,郡主一邊拿刀幫李蘇媛切羊肉,一邊與她說笑,“喏,我都給你切得這麽小了,你就賞臉嚐一嚐吧?”
李蘇媛微笑,掏出絲絹,接過羊肉,小口咬吃。
“還是你講究,不過,我就喜歡你的講究,賞心悅目。”郡主笑,“還記得以前我同人打架,輸贏都坦**,唯有劃拳這檔子憑運氣的事輸了,總不服氣,就來找你烤羊肉吃,賞一曲劍舞,聽你溫聲細語地說會兒話,氣就順了。”說著她又一歎,“你怎麽就病成這樣呢?從前雖不是能上場打仗的體魄,也是一曲劍舞名動天下的健康可人兒。紹清倒是像你年輕時,生得強壯,她要不打算擇夫的話,不如拜我為師,我教她行軍打仗吧!現下太平,我實在沒有用武之地,若能培養出一代女將,也有個賢名。”
李蘇媛失笑搖頭,“他心氣太浮,不適合。”她垂下長睫,猶豫著說道,“…說起劍舞,忽然想起有件事,正好問問你。你還記得龍池宴上,你我舞劍,為大戰告捷助興嗎?”
“當然記得,雖過了二十餘年,但我一家三口皆於龍池宴上加官拜爵,何等風光?現在回想起來,曆曆在目,恍如昨日。”郡主一頓,“那天怎麽了?”
“你可聽到了近幾月的玉匣傳言?”李蘇媛低聲道,“我夫君前段時間說要奪玉匣,為我治病,我本也沒放心上。可後來聽紹清說了玉匣的傳言,忽然就想起龍池宴上敦羅王被釋兵權……”
話音未落,女官衝進高帳,“郡主,國公夫人,不好了,梁姑娘帶著蕭夫人往天道亭的方向去了,蕭夫人尚未學成,恐怕會有危險!”
“什麽?”李蘇媛握緊扶手,凝目反問,卻因動氣猛咳,她斷斷續續道,“可告知蕭大人了?…找人去追了嗎?”
“已經派人通知了,但還未安排人手追尋。”女官解釋道:“場內兵衛調動,超過五人便須郡主令信。”
“拿著,調派十名府衛去尋。”郡主掏出令信給女官,又轉身安撫蘇媛,“兩個姑娘家去玩罷了,不必驚慌,紹清的技藝我是信得過的,蕭給事的小娘子一跤都不會摔!”
哪是擔心摔跤,這些年她臥病在床,對梁紹清缺乏管教,又和梁忠一致認為梁紹清是他們欺瞞上蒼來之不易的孩子,有求必應,導致他無法無天。
她是個久鬱成疾的人,一出事便都怪起自己來。那日隻聽孩子幽怨地說獨身一人沒有合適的玩伴,活著辛苦,唯恐他想不開自盡,才答應為他邀餘嫻來冰嬉,見他情竇並未開化,往日也沒做出過私下**靡之事,為了裝女子,還養了一群麵首,似是鐵了腸子讓家人都放心他會一輩子裝下去,便沒再多想。誰料到有自己在身側,他也放肆地把人擄去。難道他那日說想恢複男兒身不是假的?他打算不顧倫常,對餘嫻作出什麽歹事?
自從病來,李氏就是個消極的人,這會兒想得快暈倒了,隻好急聲催促,“快去,快去尋!”
女官拿到令信一刻也沒等,李氏說這話的時候她已經衝出去了,正巧與一男子擦身而過。
男子正接來一旁小廝遞上的錦帕擦汗,看見郡主在扶著李氏喝茶,還高興地打招呼,“姨母,你好興致啊,親自煎香茶烤羊肉呢?我釣了好幾條大肥魚!不如一起烤了吧?”
“你一同參加的搶等,怎麽此時才回來?你爹的勇武你是半分沒繼承,他拿了二等彩,你連個前百都擠不進去!再晚點回來飯都開了!”此人正是敦羅王那險些向餘嫻下聘的兒子,郡主與敦羅王軍中老相識,自然也熟悉他兒子,但眼下李氏氣暈,她也沒心情跟他客套,“回來的時候可看見紹清了?”
“沒,她的滑速比我快多了,就算遇上,風一陣似的看不清臉!”說著,他又拿過小廝手中的魚簍子,幾步上前遞給郡主,“真不一起烤了?”
“難怪這麽晚回來,等了挺久吧?”郡主故作嫌棄,湊近看了看,又一笑,“是挺肥厚的,上哪兒打的?”
男子笑嘻嘻道,“就是往天道亭那邊啊!我鑿了個洞!”
“什麽?”李氏猛地又直坐起身,再次反問,“你在通往天道亭的那條冰道上開了洞?多大的洞?可有作壘?”作壘,即是在洞口周圍壘上一道護欄似的冰磚,防止有人滑速過快掉進去。
“啊?”男子比他爹還莽,拍著後腦勺琢磨,“沒有,我想著搶等結束後,反正那邊也沒人了,就懶得作壘,而且河道那麽寬,應該不會有人掉進去吧?”
郡主也驚道,“你沒作壘?!”原本隻有四分的擔憂,此時變成了八分,梁紹清膽子肥是眾人皆知的,玩這個就圖刺激,他一猛衝,旁人都看不清他,他自己也看不清腳下……再小的洞,餘嫻那樣纖弱的身子,掉進去不是不可能,“紹清帶人往那條道去了,你快領幾個兵衛去你鑿洞的地方!等我找到人,再叫你回來!”
“啊?哦哦……好!我立馬去!”
人潮中心,天地玄黃共四個隊伍,搶球之戰太過混亂,人擠著人,聲壓著聲。敦羅王、祁國公各領一天一地成隊,蕭蔚作為後來者,並未領隊,跟隨玄字,但玄字領隊者好大喜功,屢屢排擠隊員,導致內訌嚴重,隊員一分為二,其中一支自然而然地被蕭蔚收攏,以他為首,聽候調遣。
被女官點來通傳的士兵,以為隻作告知,便靜心等候一旁,並未上前打擾精彩的局勢。畢竟對於來冰嬉駐場的兵衛來說,沒有什麽事比還搶等、搶球、遊藝的活動更緊要。更何況,場上正到緊要關頭,玄字隊中有奇人,似乎就要反敗為勝了。等一會也無不可。
蕭蔚不知何時將青絲高束起,但因太長,放下時直至腰下,遂以發簪隨意綰起,疊出三層浪形環,垂在腦後。賽事激烈,期間鬆了一環,長發垂下,發絲被汗水黏在唇畔,驚心的美貌,直教場上兒郎都為之震撼。
隨著鑼鼓催鍾,彩球最後一次被高高拋起,場上天、地字在蕭蔚刻意的排兵布陣下,幾番爭鋒相對下來,誰也不讓誰,此時相互掣肘,滯堵不前,已無力爭搶,唯有黃字隊可與他角逐,但其因玄字內訌而大意之心,亦被他掌握,黃字隊長隻想著攻擊主力,讓分崩離析的另一支散兵隊伍不戰而潰,正是這樣的輕視,讓蕭蔚調遣散兵,見縫插針,此時合力而上,衝著球的方向速滑而去,蕭蔚一瞬便看出落點,首當其中,他調遣的散兵正好能將他眾星捧月似的守護在中心,形成人牆,輕易不再讓他人靠近。
時辰到,球落入掌中,宣告落幕。
因被蕭蔚調動得激烈,無一人偷奸耍滑,渾水摸魚,此刻誰都沒注意到勝負已分,蕭蔚高舉起冰球時,眾人皆是一愣,隨之而來的是玄字軍的大聲歡呼,繼而天地玄黃四隊皆大呼快哉!夠激烈、夠戰術,快哉!
雖在搶球時將幾個隊伍中的兵力稱作散兵,但其實裏頭大都為朝中官員,此一戰更看清了蕭蔚這人。要不怎麽說是陛下麵前的紅人,果然智勇雙全,有他在,一場冰球活力十足,每個人各司其職,拚得你死我活,積極性被調動,哪怕輸了也隻會覺得酣暢淋漓,對他五體投地。正如朝事上他頻頻獻計,解決各部司心頭大患,令人拜服,卻甘作小官,總是讓出功勞,去調動其他人的積極性。可謂鎮朝之寶。
“蕭大人,真當得起人間第一流!”
“那是!方才我勁頭猛起,心中還暗道如有神助,最後都不知道怎麽輸的!”
“可不麽,我們隊中眾人也是這般認為,作戰時互使眼色,彼此都興致高昂,用不完的活力,卻見對麵都亂作一團,還以為贏定了呢!尤其是見到玄字隊,內訌頻頻潰不成軍的模樣,還道敦羅王誇大其詞,蕭給事不過如此呢!”
“這場冰球實在精彩!上一次如此酣暢,還是懵懂少年時……”
眾人上前,對蕭蔚讚不絕口。
蕭蔚稍整衣捋發,拱手道:“諸位大人先行過幾場,已精疲力盡,下官不過是後來者占了精力充沛的便宜,此時諸位還英姿勃發,下官卻傾盡全力,早已汗顏虛累。”
敦羅王歎氣,“你這張臉,瞧著白淨陰鬱,確實虛,拚起體力來竟也沒差我手下幾個!那會兒你散發,我還道是哪個美女上場了!一看是你小子,心道還是你奸賊,故意用美人計,讓人岔神!”
“王爺說笑了。”蕭蔚真的很討厭他。但想到什麽,又垂眸微抿唇,一絲笑意轉瞬即逝,“方才王爺承諾賞賜碧水玉,可還作數?”
“當然了!”敦羅王大手一揮,“我這就讓人去取來!”
這下一旁美滋滋觀賞完冰球的士兵終於知道哪位是蕭蔚,幾步跑上前,“蕭大人,屬下是郡主府衛,方才一位女官讓屬下傳話,說蕭夫人被梁小姐帶走了,往天道亭的方向去的。”
在那頭跟人扳手勁的祁國公聞言大驚,“啊?!”手被扳腕人一拗,痛得他皺眉卻沒回頭,“他帶人去作甚麽?”
兵衛回不知。
蕭蔚麵色一肅,急問,“去多久了?”
兵衛回,“有兩刻鍾了。”
此時又有一名兵衛急匆匆來報,“蕭大人,去天道亭的冰麵上被敦羅王世子鑿了洞釣魚,不曾壘壁,郡主已著人去追尋有一刻多鍾了,尚未找到,您也快去看看吧!”方才元賀郡主遙望這頭,才發現蕭蔚還在人群中,不知事態的模樣,還以為他早就尋人去了呢!才又傳了人來通知!
蕭蔚在外人麵前情緒向來穩定,饒是著急也不會急赤白臉地罵人,此時更沒時間廢話,“王爺,碧水玉下官回來再取。”留下一言,便衝了出去,眾人麵麵相覷,但都聽過梁紹清這女子的惡名,也理解。
敦羅王和祁國公更不敢怪罪他不告而退,畢竟是自家孩子一人挖了個坑,害得人家夫人不知所蹤。旋即不約而同地招呼眾人散去,自己也趕回高帳盤問情況。
那廂,梁紹清已將餘嫻帶離蕪池,沿著去天道亭的冰道滑得奇遠,似是故意滑行到了看不見人的地方才停住,一個急停,梁紹清在她的尖叫聲中大笑轉圈,把即將因停不住而飛出去的她拽回。
待停住,餘嫻抓緊梁紹清的手腕衣袖撐起身,抬頭望向他,已雙目通紅,滿臉淚痕,眸中淨是怨懟。
梁紹清一愣,“啊?”他隻聽餘嫻喊叫,以為她會覺得刺激爽快,回頭看她時也並未瞧見淚水。這下才反應過來,許是滑得太快,被風拋飛了,“你、你別……”
停了,終於停了……餘嫻腦中轟鳴不休,壓根都聽不見自己正長聲嗚咽,許久才在嗡鳴的耳中找到自己的聲音,還以為要聾了啞了,頓時哭出聲來。
“啊?……啊?!”梁紹清大驚,抬手慌亂給她擦眼淚。
卻被餘嫻怨恨地一把甩開,“你別碰我!”離開他的支撐,她果然站立不穩,手舞足蹈三兩下就摔了下去,好好一個淑女閨秀,一屁股坐在地上,尾椎生疼,她覺得失了顏麵,哭得愈發大聲。
“對不起啊小娘子,我就想逗逗你……”梁紹清蹲下身,試圖轉移話題止住她的哭聲,“你不是有話對我說嗎?你要說什麽?”
“說什麽?你此時還問我說什麽?”大受折磨,還窘迫如斯,又教餘嫻想起她再三戲弄說“你的夫君,我也很喜歡”一類輕佻的話,一時急火攻心,順手抓起冰麵上不知誰鑿出的冰塊,朝梁紹清身上砸去,哭道:“我要說,我討厭你!像討厭青瓜一樣討厭你!”
“啊?”她還曉得挑小冰塊砸,以免砸傷了權貴落人話柄,梁紹清不疼不癢的,但麵前的人像是失去理智,頻頻砸個沒停,生氣的小臉都皺成一團,待梁紹清聽清她的話後,也顧不得被砸,“…青瓜?”
餘嫻的鼻尖耳梢,以及臉頰都凍得通紅,再砸下去,人家不疼,自己的手倒是冷得僵硬,想一想更難受了,一邊大哭一邊控訴,“你是我見過最自以為是!輕浮可笑!道貌岸然的人!像青瓜一樣討厭!我討厭你!討厭你!”說至激動處,餘嫻腦子有點暈,不對勁……好像要氣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