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雲嫋
唐嫻的目光理所應當地看向通報的侍衛,終於不用再盯著明月軒的那群公子了。
啞巴,這是除莊廉外,她入府後聽到的第二個有名號的人。
她掂量了下雲停此刻的情緒,仗著虛假的身份,放低了姿態,輕聲細語問:“表哥,啞巴是誰啊?我不記得了。”
“你當然不記得,因為你裝失憶之前根本就未曾見過他。”
“裝失憶”三個字窘得唐嫻頭發發麻,僵著臉轉向莊廉。
莊廉急忙上前解圍,幹巴巴道:“公子別氣,再給詩意幾日時間,她定能指認出那位孟公子的。”
安撫過雲停,他又道:“公子,表兄妹的,別總是喊全名了,聽著太疏離……”
雲停難得妥協,道:“行,那我喊親切些。”
莊廉當他要喊表妹,還沒高興,見他手背撐著下巴,半屈著的修長手指動了幾下,凝神思忖起來。
片刻後,探究的眸光轉到唐嫻身上。
夕陽擦過他的鼻梁落在唐嫻麵頰上,唐嫻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汗毛豎起,硬撐了會兒,終究是沒扛住,拘謹地低下了頭。
雲停就眼睜睜看著她的長睫顫動幾下,而後倏然垂下。
長睫落得迅速,仿佛帶起一陣微風,扇動幾束熏黃的日光。
而夕陽斜照,柔和溫婉,在唐嫻身上籠罩起一層細細柔光。
仔細看去,她臉上小小的絨毛都被照得一清二楚。
雲停再次意識到眼前是個月眉星眼、娟好靜秀的嬌豔美人。
天真好騙,固執守義,是個一根筋的死心眼。
“咚咚咚——”
有踢踏的腳步聲從外麵傳來。
唐嫻不懂武藝,但腦子還是有的,聽著這步調急促歡快,不像是幹練穩重的成年人,倒有些像年歲不大的孩童。
當初她弟弟妹妹就是這樣的,隻要祖父沒看見,就蹦蹦跳跳,不肯規矩走路,沒點世家公子、小姐的模樣。
這陣腳步聲勾起唐嫻對親人的思念,她偷偷瞄向房門口,眼睫一動,金色殘陽就順著長睫淌了下去,凝聚在她眼眸中。
唐嫻被歡喜的腳步聲吸引了全部注意力,聽著那聲音拐了個彎遠離,心中失望,忘記了雲停正在看她,轉目移向了他。
這一轉盼,眸中流光跳躍,熠熠生輝。
雲停皺起眉。
唐嫻回神,快速轉開眼,對他的不滿視而不見。
“莊毛毛。”雲停終於不再看她,沉聲喊了這麽一句。
唐嫻懵懂,疑惑問:“什麽莊毛毛?”
雲停道:“你乳名,毛毛。這樣喊,還不夠親切嗎?”
唐嫻呆滯,去看莊廉,莊廉擦了擦額頭,強行附和道:“是,詩意啊,你乳名叫毛毛,你娘給你起的……”
“因為你出生時,渾身是毛。”雲停截斷了莊廉的話。
莊廉心虛掩麵,厚著臉皮點頭。
唐嫻抿起了唇。
沒等她想出刺回去的話,“咚咚咚”,那雜亂的腳步聲又折返了回來,這回是停在他們門口。
隨後,“砰”的一聲,雅閣房門被人從外推開,一個頂著滿頭鮮花的小姑娘蹦了進來。
鮮花擁擠的插滿她腦袋,唐嫻定睛細看,才從花瓣下看見她髒兮兮的小圓臉,像是長途跋涉而來,但精神勁很足。
她徑直跑到雲停麵前,隔了三步站定,憨笑一聲,高聲道:“哥!聽說你想我了,我就跟著啞巴來找你和二哥了!”
唐嫻記起那封冤枉她的書信,來自雲停的妹妹,書信署名是嫋嫋二字。
她再看這個名叫嫋嫋的小姑娘,見她約莫六七歲的模樣,身著錦服,手戴嵌玉金鐲,脖頸上大咧咧地掛著一個金燦燦的長命鎖,渾身寫滿了富貴與嬌寵。
世道太平,但總有人會被金錢迷暈了眼。
這樣一個小姑娘,穿金戴銀地走在大街上,簡直是大喊著讓人來劫掠,竟也平安找到雲停。
“哥,看見我,你不驚喜嗎?”雲嫋撥了撥亂糟糟的頭發,兩朵小白花從頭上掉了下來。
她圓溜溜的眼珠子期盼地盯著雲停,催生生地重複:“驚喜吧?哥,你說呀!”
雲停臉色難看,見雲嫋要過來扯他袖子,長腿一抬翹在膝上,革靴抵在雲嫋身前把她止住。
“我讓你回去解決輜重的問題,你給我帶回個什麽東西?”雲停寒聲質問。
“小姐一定要跟來,老夫人應允了,屬下不敢不從,隻能帶著小姐一同上路。”
一道男聲冷不防地響起,唐嫻驚得身子一抖,這才發現有個勁裝侍衛不知何時進了屋。
侍衛神情冷峻,就那樣站在夕陽下,她竟然直到對方出聲才察覺到。
唐嫻暗自心驚。
“對啊,外祖母說可以,啞巴才帶我來的。哥,你走後,我又學會了十五個字,我厲害嗎?”
雲嫋站在雲停麵前炫耀。
雲停眉心攏起山丘,指著她堆著姹紫嫣紅鮮花的腦袋,躍過嘰嘰喳喳的雲嫋,問:“你給她弄的?”
啞巴腰板一挺,聲音格外的響亮,“小姐自己打扮的。”
天可憐見,一個月前他奉命回西南處理正事,歸來時被千金小姐纏上,這一路上光是應付她就耗盡了精力,哪裏有功夫給人梳洗打扮。
再說,他一男人,也不合適。
雲停眉頭更緊,問:“這些天,是你獨自帶她的?”
“不是!”啞巴連忙否認,“明鯉跟著的,因帶著小姐,不好匆忙趕路,回程用了整整十三日。午時抵達京郊附近後,明鯉她……”
他停了停,餘光掃向安靜的唐嫻,顯然顧慮著這個陌生人,不敢明說明鯉的去處。
雲停頷首,於是啞巴跳過這段,繼續道:“……屬下就先帶小姐回府了,還沒坐下,小姐聽下麵的人說公子來了這兒,吵著鬧著要來……”
於是就來了。
雲停要問的問完了,這才低頭看望了他半天的雲嫋。
“哥!”雲嫋再次喊道。
雲停點頭,緩慢放下阻攔她的右腿,撫平衣袍,衝她招手。
雲嫋連蹦帶跳到了他身側,歡天喜地道:“哥,我給你寫了信,你收到了嗎?祖訓上新增了一條,要你讓著我,不可以欺負我,你要記得啊。”
雲停首次回應她:“知道它為什麽叫祖訓嗎?”
“知道!”雲嫋清脆道,“老祖宗留下的訓言,後輩都得謹記於心,不可違背,這就叫祖訓。”
“你知道就好。”雲停道,“所以來與我說說,是哪個老祖宗從地底下爬出來添了這條祖訓?”
雲嫋被問住了,支吾幾聲,伸手撓了撓頭,恰好碰到斜插鬢間的一朵桃花,花枝一垂,從她腦袋上耷拉了下來。
雲停再次皺眉,單手捏住雲嫋的脖頸,道:“仰頭。”
雲嫋聽話照做,下一瞬,雲停的大手往她腦袋上一揮,那些亂糟糟的花朵七零八散地墜落,堆積在雲嫋沾了塵土的裙邊。
其中有一片花瓣正好落在她手心,她往下瞧了瞧,麵上一呆,下一瞬,“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同時手腳並用去推雲停。
奈何使盡全身力氣也掙不脫,隻能瞧著頭上花枝一個個掉落。
旁邊的唐嫻看著雲停粗暴的手法,欲言又止。
她妹妹這年歲的時候也是這樣,小姑娘愛俏,喜歡偷抹胭脂,折花往頭上戴。
有時裝扮過頭,看著很滑稽,但唐嫻從來不會像雲停這般對待妹妹。
就連莊廉都看不下去了,低聲勸道:“公子,對姑娘家不能這樣粗魯的……”
說著,雲停鬆了手。
雲嫋頭上已經一朵花也不剩了,頂著頭亂蓬蓬的軟發,哇哇大哭,在灰撲撲的臉蛋上洗出兩道白痕。
若不是身上穿金戴銀,這可憐又髒亂的樣子就與路邊乞丐就完全重合了。
但這還不算完,雲停放開她後,眉頭緊蹙著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臉上一黑,把手上的灰塵抹回到了雲嫋衣裳上。
雲嫋更氣了,抹著眼淚打他,哭喊道:“討厭你!”
她當然沒得逞,被雲停按住當做了擦手巾帕。
擦過手,雲停掃向啞巴。
站在一側的啞巴臉上漲紅,悄聲解釋道:“回程時小姐非要摘花,弄髒了臉,屬下攔不住。府中沒有侍婢,沒人好上手為小姐清洗……”
雲停動作一頓,轉頭看向了作壁上觀的唐嫻。
唐嫻還未反應過來他這是什麽意思,雲停擒住雲嫋撲騰的雙臂,往前一推,雲嫋就像一隻被扔出去的布偶,朝著唐嫻撞去。
唐嫻本能地張開手臂,把人接了個正著。
“莊毛毛,把她照看好了,我就暫時不殺你舅舅。”
莊廉:“……”
唐嫻:“……”
兩人齊齊哽住,您還惦記著這茬啊!
雲停不管他倆的反應,站起來理好衣袍,整整袖口,再與啼哭著的雲嫋道:“這是遠房親戚,也是莊廉外甥女,你該喚她表姐,在京中,便由她來照顧你。”
唐嫻從無言中回過神來,驚喜得睜圓了眼。
短短一刻鍾不到,府中不僅有了女眷,還是個天真活潑的小姑娘,更要交給她來照顧。
哄小孩這事,她不能更擅長了,要套話,也就更簡單了。
心動時,雲嫋垂著淚氣呼呼地反駁雲停:“你騙人!外祖母明明說親戚都死光了,哪來的表姐?”
雲停麵不改色,連停頓都沒有,一本正經道:“這是祖上犯的風流債,哥哥也是入京後才知道她還活著的……聽不懂是不是?等你長大了就懂了。”
雲嫋的確聽不懂,回頭望望唐嫻,再看雲停。
雲停道:“哥哥是常逗你玩,但何時騙過你?”
雲嫋猶疑了下,哼哼幾聲,扭頭抓住唐嫻的手,抽噎著喊道:“表姐。”
唐嫻剛在心中罵過雲停無恥,連小孩都騙,下一刻,隨著雲嫋的一聲“表姐”,再次想起遠在禹州的妹妹,一時心頭五味陳雜。
好不容易忍住湧上言眼鼻的酸意,她握著雲嫋的小黑手,低著頭“嗯”了一聲。
見兩人接納了彼此,雲停抬步,向她二人走來。
日落西山,僅餘最後一絲餘暉打進屋中,全數落在雲停寬闊的後背上。
他背著光,修長的身軀隨著距離的拉進,將唐嫻與雲嫋籠罩在身影下。
唐嫻剛收拾好情緒,就見他逼近了遮住日光。
她在暗處不能視物,不由得心生恐慌,撐著椅子把頭往後仰,後背貼在了寬大的椅靠上。
雲嫋在她懷中站著,正在與雲停賭氣,見她這樣,莫名其妙地,也跟著她往後躲。
人影停在她倆正前方,雲停居高臨下地俯身。
背著光,唐嫻看見他身後暈開的夕陽光暈,有些刺眼。她不知雲停何意,緊張地抱緊了雲嫋。
雲停在她警惕的目光下伸出了手,食指在雲嫋腦門上點了兩下,道:“她雖是表姐,但腦子不靈光,被壞人騙得團團轉。你給我長點心,別什麽都往外說。”
雲嫋伸手打他,被他輕而易舉閃過。
教訓完妹妹,雲停微抬身,與唐嫻平視,同樣伸出一隻手,卻隻是虛點在她額前,字字清晰道:“你如何對待雲嫋的,我便如何加倍奉還給你。莊毛毛,做事之前,記得先動腦子。”
在極近的距離下,唐嫻看見了雲停漆黑的眼瞳。
這是威脅。
唐嫻聽得懂,他能忍受自己瞎折騰、裝失憶等等,這些都是小打小鬧,但若她膽敢趁此機會拿雲嫋做把柄,不論是煙霞的藏身之處,還是她口中的金銀珠寶,都再也救不了她。
唐嫻嘴角緊繃,緩慢地與雲停錯開視線。
她並不回話,隻有扶著雲嫋的那隻手漸漸抓緊。
雲停也沒指望她做保證,警示的話說完,就要直起身子。
就在他動的瞬間,雲嫋的手臂忽然毫無征兆地抬起,朝著他的臉打去。
雲停沒有防備,他倒是能出手阻攔,怕誤傷了雲嫋,本能地抬起的手又收了回去,轉而往後躲去。
“啪”的一聲——他終究是遲疑了,被那隻小髒手拍打在肩膀上,留下一隻模糊的手印。
雲停僵了一下,緩緩抬頭,一張俊臉冷峻如霜,眼中黑壓壓的,像極了暴風雨前的寧靜。
唐嫻被他看得心慌,早已從雲嫋胳膊上收回的手,使勁藏在了身後。好像不被人看見,就沒人知道是她拿著雲嫋的手去打的雲停。
雲嫋則是驚訝地在自己的手與雲停的肩膀之間來回的看,怔愣了會兒,她舉著手歡呼起來!
“打到哥哥啦!我打到啦!讓你欺負人!”
雅閣中其餘人,則麵麵相覷,恨不得變成透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