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熄燈
雲停吃了個啞巴虧。
明麵上對他動手的是雲嫋,他不能打回去。
幕後始作俑者是唐嫻,一個姑娘。
早在西南時,不乏有敵邦奸細使美人計引誘他,雲停不曾手下留情。到唐嫻這裏,她的手段太過低劣,不還手,他很憋屈,還手的話,他就成了毆打婦孺的卑劣小人。
他不是什麽晴雲秋月的君子,但也不是地痞癟三,這事做不來。
雲停把這份怨念壓在心底,站直了,對著目光躲閃的唐嫻嗬嗬一笑,陰惻惻道:“出息了。”
“我就是出息了!”雲嫋踮腳在他麵前晃手,吸引來他的注意後,得意地搖頭晃腦,像枝頭蹦躂的小麻雀。
她不介意自己是怎麽得手的,反正她打到了,就是占了上風。
雲停不再看唐嫻,拍拍肩上的手印,淡淡瞥了雲嫋一眼,道:“改日為兄再好好教導你。”
說完他甩袖轉身,寬大衣袍卷起一陣風,呼嘯著拍打在唐嫻與雲嫋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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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戌時,燭燈滿庭,明鯉才遲遲歸來。
雲停剛聽啞巴匯報完西南種種事宜,聽明鯉道:“屬下與啞巴帶著小姐行至偏郊,恰見秦家幾口人被押送往塞外,就跟了上去……”
百裏老夫人三十年未回京城,心中始終惦記著舊日好友,就讓明鯉入京後代她前去秦家拜訪,哪知路上遇見了這事,怕有隱情,臨時跟了上去打探。
雲停對秦家有印象,說來秦大人獲罪也是因為國庫的事情。
這事觸了雲停的黴頭,哪怕對方是百裏老夫人舊友的後人,他也不會輕易放過。
“罪有應得。”雲停冷然給事情下了判定,接著吩咐道,“去盯著莊詩意,看她都與雲嫋說些什麽。”
明鯉領命,將撤出去,雲停餘光瞥見她臂彎中一坨灰黑色的毛絨絨,問:“這是什麽?”
“路上碰見的小貓,不知怎麽斷了腿,小姐喜歡,就把它撿回來了。”
雲停盯著蜷縮成小小一團的貓兒,想起雲嫋那一身邋遢和唐嫻暗裏與他較勁的模樣,沉吟片刻,道:“去王府喊兩個侍女過來。”
初入京,雲停住在宮中,離宮後,住在空****的百裏將軍府。這邊侍衛皆是西南過來的,是他的心腹。
西南王府舊址也能住人,那邊伺候的人多,從嬤嬤到繡娘,應有盡有。然而知道的人也多,雲停不耐大臣登門,很少去那邊。
此時,他身邊多了個麻煩精。
小姑娘家的,放進宮中,他不放心。丟在西南王府,又怕她一個人害怕,隻能留在身邊。
“莊詩意”又是個隻懂琴棋書畫、做不了粗活的,隻能教教雲嫋讀書認字,還是得多派幾個侍女過來伺候雲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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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了雲嫋的光,唐嫻搬去了蘭沁齋,位處府邸正中央,內裏擺設精致,閨閣與廂房均寬敞整潔,另外設有小荷塘、芙蓉園和書齋等等。
就連浴桶都格外的大,能容納下兩人。
“這是我娘小時候住的院子!我聽外祖母提過,荷塘裏還有一株雙色蓮花呢,等夏日花開,你就能看見了!”
雲嫋與唐嫻大聲炫耀著,手中抓著一朵芙蓉花,邊說邊把花瓣一片片揪下,扔進浴桶中。
幸而唐嫻早帶她淨了手,否則這好不容易打滿的一桶水她是下不去的。
“你娘一定很受父母疼寵。”唐嫻取了自己的換洗衣裳掛在繡屏上,等雲嫋嘰喳著附和完,指使道,“去問侍衛要你的衣裳。”
唐嫻派她去跑腿,語氣隨意,再自然不過了。
她擅長與這年紀的活潑小姑娘相處,越是不客氣,她越是與你親近,隻要把握好度,能讓人言聽計從。
何況傍晚時兩人聯手打了雲停一巴掌,早已結下了深厚的情誼。
果然,雲嫋蹬蹬跑出去,沒多久,抱著個匣子跑回來。
小姑娘一路奔波,抵達京城後,換洗的衣裳全穿了一遍,已經沒有幹淨衣裳了,是臨時差侍衛出去買的。唐嫻瞧她臉蛋被風沙磨得發紅,順便讓人帶了些搽臉的脂膏。
匣子打開,裏麵滿滿的,衣裳鞋襪一應俱全,膏脂也是最好的,細膩柔滑,在圓肚青瓷妝盒裏,也擋不住蘭花的清香。
“哥哥說先穿著,過兩日讓繡娘來量身形做新的。”
“嗯。”唐嫻應了她一聲,繞過屏風去檢查門窗。
雖說她被困這裏是單人獨住,雲停或侍衛也都未曾對她起過色心,但被陌生成年男人包圍,哪個姑娘也不敢安心沐浴的。
連日來,唐嫻都是躲在床幃中簡易擦洗。
今日雲嫋到來,她終於可以徹底放心了。
這對兄妹看著不合,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雲停對這個幼妹很是縱容。
府中小姐沐浴,必是無人膽敢偷窺的。
備好沐浴後的衣物,先把雲嫋渾身擦洗了一遍,唐嫻才帶她入水。
溫水衝刷著肌膚,唐嫻久違地鬆弛下來,長舒一口氣,歪頭枕在浴桶邊沿,安靜享受這難得的愜意。
“表姐,明日給我的貓貓也洗一洗,好不好呀?”雲嫋坐在浴桶中撿花瓣,把被打濕的花瓣一片片往臉上貼。
唐嫻渾身鬆軟,倚著浴桶,聲音懶散綿長,“你的貓貓在哪呢……”
“在明鯉那呢,她明日就該回來了。”
唐嫻想起傍晚時聽見的對話,料想明鯉是雲嫋身邊的女侍衛,是在城外分開的。
她也喜愛小貓,就大方地答應下來了。
雲嫋高興,纏著她喋喋不休:“我的貓貓好小的,明日可以給你抱抱,晚上睡覺時候就不許了,我怕你壓著它了……”
這些日子唐嫻都是合衣而眠,這樣總是不舒服的,此時心中放鬆,昏昏欲睡的,沒怎麽把雲嫋的話聽進去。
半天沒有回應,雲嫋有些生氣:“你怎麽不搭理我啊!”
唐嫻強打起精神,看著她氣鼓鼓的小臉,道:“搭理的,我在想你自己都這麽小,會不會給貓貓洗澡。”
“我不小了!我會!路上我就給它洗過了!”雲嫋被質疑,很是生氣,聲音特別的響。
唐嫻最擅長的就是對付小孩了,揉揉被刺痛的耳朵,又問:“那你會給毛毛洗澡嗎?”
雲嫋迷茫地睜大眼睛。
“我就叫毛毛啊。”唐嫻說著,身子側了一下,趴在了浴桶上。
她的長發用發簪簡單挽起,露出濕淋淋的後背,突出的肩胛骨猶若展開的蝴蝶雙翅,曲線動人。
雙臂搭上浴桶時,圓潤肩頭微動,水花從上麵滾落,被屋中的燭燈折射出流淌著的銀光,滿室生輝。
可惜雲嫋不懂風月,歪著頭想了想,重重一點頭,捧著水開始往她背上潑。
唐嫻仗著無人看到這畫麵,理所應當地被雲嫋伺候,慢慢起了困意,在半睡半醒中琢磨著自己的處境。
今日出府本是為了指認孟公子,被雲嫋打斷,這事不了了之。不過好歹讓唐嫻得知了孟夫人可能的人選,也不算一無所獲。
接下來,她要在不被認出的前提下,想辦法暗中接觸到白湘湘,試探她的想法,還要通過雲嫋獲得自由。
說來簡單,可仔細一想,這兩件事都阻礙重重,沒那麽容易做成。
前路茫茫,但最起碼有了目標和途徑,總比盲眼瞎摸要好。
唐嫻不知迷糊了多久,忽然感到一陣涼意,她打了個寒顫,猛地驚醒,恍然發現沐浴的水已經轉涼。
身後雲嫋道:“你醒啦?我給你洗了頭發,你的頭發好多啊,累死我了!”
唐嫻身子下沉,鎖骨以下藏在水中,身子被漂浮的花瓣遮擋住後,她轉頭,看見她長發已散落,一小半被雲嫋捧在手上,另一半散亂地浸在水中,如水草一樣浮動著。
她拍拍臉讓自己清醒,怕再待下去雲嫋要起風寒,柔聲細語哄道:“那咱們快些洗,待會兒讓你幫我烘頭發,好不好?”
這一句精準地抓住了雲嫋的心思,她忙不迭地應了,“好!”
唐嫻再次確認這小姑娘隻有兄長沒有姐妹,還一口一個外祖母說,很大可能是由老人家撫養。
平日裏沒有親密玩伴,所以才這麽好哄。
她快速把自己整理好,再把雲嫋從頭到腳收拾幹淨。
之後,唐嫻倚著美人榻讓雲嫋擺弄她的長發,發絲被揉動帶來的不輕不重的癢意,讓唐嫻感覺舒適極了。
待長發幹透,看看內室輕紗軟帳的檀木雕牡丹月洞架子床,唐嫻心生懷念。
她從出生到十五歲,睡的都是這種鋪著絲綢蜀繡厚褥的大床,算起來,已經五年沒睡過啦。
唐嫻心中感慨,再看一眼那張架子床,心思一轉,道:“我妹妹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每晚都要我陪著她睡覺。你不要的,對吧?”
“要要要!”雲嫋立馬上鉤,跪坐在榻上攀住她的手臂,“我也要!”
唐嫻麵露為難,推辭幾句,才勉強道:“那好吧,你若是夜間蹬人了,以後我就不陪你睡啦。”
“我不蹬人的!”雲嫋大聲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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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沁齋的燈熄滅後,明鯉去見了雲停,把所聞所見詳細地複述出來。
“就連熄燈都是小姐去做的。”明鯉語氣僵硬。
她在蘭沁齋閨房的屋頂上盯了一晚,親眼目睹了唐嫻是如何與雲嫋玩鬧,雲嫋又是如何伺候唐嫻的。
“……莊姑娘先犯的困,與小姐打賭屋中一共有幾盞燭燈……”
雲停眼皮子猛跳,截住明鯉的話,斷言道:“雲嫋贏了。”
明鯉的表情一言難盡,“是。”
結局當然是雲嫋贏了,因為是她下榻挨個把燭燈吹滅的,邊吹邊數。
這哪裏是與人打賭、陪人玩耍,分明就是“莊詩意”懶得動,騙雲嫋去熄燭燈的!
到底誰是金枝玉葉,誰是去伺候人的啊?
明鯉剛到京城,對唐嫻的了解全部來自於莊廉,她也奇怪,不是說這是個沒心眼的落魄貴女嗎,竟然能把雲嫋哄得團團轉。
心中怪異,明鯉瞅著雲停晦暗不明的神色,猜測著他可能有的心情,大氣不敢呼出。
“雲嫋就沒有一絲不情願?”
明鯉小心翼翼道:“小姐高興得緊,一口一個姐姐,連‘表’字都去掉了。”
不止,睡前還興致勃勃地與人謀劃,期望“莊詩意”給她出主意,明日再把雲停打一頓。——明鯉不敢說。
雲停再次沉默,少頃,他問:“倆人都睡了?”
明鯉道:“屬下去床邊查探過了的,都睡熟了。”
雲停靜坐幾息,倏然站起,大步走到房門口,又停住,回身道:“從王府那邊多調幾個侍女過來,要話少、手腳勤快的。”
下了令,他推門出去。
明鯉望著他去往蘭沁齋的背影,那句“是調侍女來服侍小姐,還是服侍莊詩意?”,最終隻敢在心底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