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瓊林宴中, 皇帝舉著酒杯問季青珣:“狀元郎如此英才,可曾婚配?”
前世的皇帝可沒有這樣問他。
紫薇殿上他求了賜婚,為了不讓皇帝立刻否了, 季青珣還說了自己是公主府出身。
那時皇帝看他凶神惡煞的,沒有立時答應, 晚上的瓊林宴上,公主在隔湖的紗屏之後, 和皇帝放話非他不嫁。
皇帝氣得甩袖走了, 她擦掉眼淚走出紗屏,隔水望他,示意他不必過來。
她鬧了半個月後,皇帝才不大高興地答應了這門親事。
如今季青珣未請賜婚,公主也不在明都, 一切從未發生過, 皇帝才有興致問起他的婚配。
季青珣垂下眼簾,並未隱瞞:“小民尚未婚配。”
沒有過吏部試授官, 他還是白身,在皇帝麵前便自稱為民。
皇帝一聽他沒有婚配, 興致就來了, 端著酒杯換了個姿勢坐著,他覺得順手給狀元郎賜一樁好親事, 跟妹妹要下嫁河內節度使的事一道宣布,多沾沾喜氣也不錯。
殿中監適時上前,低聲和皇帝說道:“陛下,整個京城都有傳聞, 說這狀元郎是公主的入幕之賓。”
竟然是三娘的人?
皇帝又打量去那狀元郎來,怪道三娘能看得上, 生得這好模樣,又有如此文采,她是知道自己要嫁到河內道去了,帶不上這麵首,才讓他出仕的嗎?
季青珣雖不知殿中監說了什麽,讓他這樣被皇帝打量,但始終麵不改色。
“你從前曾在公主府?”
季青珣亦不卑不亢:“是,小人得公主收留,才能有讀書識字的機會,心中感懷萬分。”
那隻能罷了,將三娘的麵首賜婚的事和她的親事一道宣布,隻怕她要不高興,皇帝歇了心思。
難得這麽多青年才俊聚在宴上,京中官員也大多匯聚,雖沒有世家貴女露麵,但也有官員有心給自家女兒相看。
還有些官員和在場進士是親戚,更有拉攏苗子的,是以進士們見過一輪皇帝後,人人帶著目的,就這麽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飲酒閑談,不見冷場。
名門出身的自然習以為常,可有些進士們隻知道寒窗苦讀,在官員麵前就免不了拘謹了。
季青珣身為狀元郎,又是出自公主府,甚至朝中早有官員與他暗中結交,當仁不讓受人矚目,他麵前從不會冷清。
但此人前世連皇帝都當膩了,自然不會為什麽狀元之譽激動。
他舉著酒盞從容不迫地,又帶著恰到好處的謙遜與人交談,言談之中春風拂麵,人人都道這狀元郎好性子。
遠在席末的陳汲有些百無聊賴。
他過了會試已是盡力,殿試名次不佳,不過高低也能有官做,算是對公主有個交代了。
相比其他想要去和官員交談又遊移不定的進士們,他就放鬆許多,等公主有空安排就是,出家未果之後,陳汲就養成了萬事不急的性子。
此時,他看著不遠處的季青珣,在一幹權臣貴胄之中遊刃有餘,不見卑微之色,不禁升起些欣賞之意。
二人並不熟識,但他知道,那是公主的情人,雖然去明潤樓飲酒之時二人曾鬧掰了,但公主去往洛都的時候,還是和這人還分外親近,是季青珣親自相送的。
陳汲想知道點公主的消息,等季青珣身邊稍空了,才走過去低聲問道:“季郎君,冒昧請問,近來可有公主的消息?”
季青珣眼底始終帶著清淺的笑意,聞言也隻是搖頭,“此事季某還真不知道。”
陳汲有些意外:“您是公主的人,竟一點消息也沒有?在下隻是想知道,她平安到了洛都不曾。”
季青珣還是那句話:“季某當真不知。”
說完就離開了,陳汲望著他的背影,心中狐疑,莫非這二人又鬧別扭了?
皇帝覺得時候差不多了,起身舉著酒盞,先是說了些感謝上蒼賜得英才,天佑大靖之類的場麵話勉勵百官和進士,
接著宣布了一樁喜事:“今日群臣鹹聚於此,雖然持月公主如今不在明都,但朕想借今日喜事,朕欲將皇妹下嫁於河內節度使羅時伝,成佳人之美。”
群臣聽了,有人開心有人愁。
公主掌握著幾乎半數朝官,去了洛都尚可說是和太子一樣是暫離,若是外嫁了,可就難再回到明都,難道說新婚夫妻還能分居兩地不成?
他們不明白公主為何願意外嫁,這實在不合常理,還是說聖人沒有問過公主意思,要借此打壓公主?
不過人心雖在浮動,但個個都知道場麵上不能出錯,被賜婚的兩人都不在明都,群臣也隻能對聖人道一句“恭喜”。
陳汲跟著賀完,有些恍然大悟,莫非公主與狀元郎因為這事鬧掰了?
不過他是不信公主願意外嫁的,離成親少說還有一年,公主定然已經謀劃好了,他就照著公主當初說的去做就好。
季青珣聽著聖諭,在一片道賀聲中,慢悠悠將杯中殘酒喝了。
月上中天,瓊林宴散,各自歸家。
帶著淡淡的酒氣回到住所,許懷言和尹成已經在等著了。
皇帝賜婚的消息,許懷言和尹成已經聽說了,見主子仍舊淡然。
這段時日主子該做什麽就做什麽,絲毫不將洛都那邊的事放在心上。
甚至桌上還換了檀香,許懷言承認自己有賭的成分,但見主子沒什麽反應,兩個手下愈發安心,他們英明神武的主子終於回來了。
二人今日候在這兒,是為了一件大事。
季青珣一點也不驚訝他們一齊出現在此,他仰坐在禪椅上,舒展開四肢,任檀香縈繞鼻尖。
“說吧。”
許懷言也知道了東邊的消息,他比卷入其中的李持月更看得清,“主子,如今東邊一片亂象,咱們的軍隊未嚐不能逐鹿其中,裂了大靖國土。”
尹成也是這個意思,詔書已毀,主子憑一個宇文家後人的身份在明都已沒有用處,不如馬上搶天下。
季青珣道:“想做黃雀?”
“有何不可?”
“當然可以,隻是如今想裂土分疆,宇文家的人太少,還做不到,但可以借此機會編入大靖軍隊,慢慢登高蠶食。”
他手裏有最好的兵,再在朝中慢慢經營,如今太子公主皆不在明都,正是他的機會,有了權勢,再扶持軍中的自己人,如此才算穩當。
許懷言一聽,此計費時雖多,但更加穩當,“如今隻等朝廷知道此事後派兵鎮壓,咱們的人就扮成當地武館鏢局組織出的義軍,趁勢立功,到時叛軍收編,也能借機進去當個小頭領。”
如此還省了養兵的銀子呢。
“不錯。”季青珣闔上了眼,多的已不必他再多說。
許懷言有些猶豫:“如今殿試已結束,主子可要去東畿道指揮?”
先前季青珣確實有意殿試之後,將吏部試放一放,前往洛都陪伴李持月,如今已無必要,但在東畿道的宇文家軍就近指揮才不耽擱了時辰。
“那就去看看吧。”季青珣仍未睜眼。
—
東畿道是一下子亂起來的。
商賈太過顯眼,李持月一行隻能換成平民的裝束。
上官嶠見公主的膚色太過白皙,有些不大滿意,用草汁調了赭黃的汁水塗在她臉上,又將眉毛畫粗,烏黑的頭發都包了起來,這才不算太顯眼。
李持月照了照鏡子,被自己嚇了一跳,驚魂未定地被上官嶠牽出了門。
即使李持月和上官嶠有了準備,卻沒想到叛軍竟已敢在官道上設卡。
“前麵設了卡,不知在查什麽。”上官嶠拉緊了她的手。
李持月沒聽見,她這輩子還沒有擠在這麽多人之中過,入目是一張張皺巴黑黃的臉,破衣爛衫勉強蔽體。
她不明白,怎麽有這麽多人連衣服都穿不上。
雖然尚是初春,但人群裏的氣味實在不好聞,李持月低頭屏住呼吸,過了一會兒又不得不吸氣,更加難受。
秋祝將一塊熏香的帕子悄悄遞給了她,李持月才好受許多。
察覺到一道視線,她看了回去,是一個被婦人抱在懷裏的奶娃娃,正歪著頭看她。
那娃娃身子瘦得出奇,細細的脖子頂著一個過分笨重的頭,擱在婦人的肩膀上,沒有正常娃娃水嫩柔軟的肌膚,手也皺巴巴的。
這麽小的娃娃怎麽養成這樣的呢?李持月也是差點當娘的人,看著就不忍心。
“你是哪來的,要往哪兒去?”她突然問起抱孩子的婦人。
上官嶠聽見她說話,轉頭見隻是在和一個抱孩子的婦人,又回頭繼續盯著關卡的位置。
那婦人被李持月這樣一問,眼淚就止不住,“還不是……”她看看前邊,壓低了聲音,“那些人,把我男人帶走了,家裏都搜刮了幹淨,我才帶著娃娃出來,想要回娘家去。”
“孩子是沒有吃的嗎?”
“我自己都吃不上飯,沒有奶水了,他……”婦人低聲啜泣,“討來的一點碎米都衝成米漿給他喝了,再多也沒有了。”
現在還不知道娘家那邊是什麽情況,能不能活著走到也是未知數,婦人越想越悲哀,抱著孩子嗚嗚哭了起來。
才幾個月的娃娃,還不知道人間疾苦,聽見有人哭,自己也跟著哇哇地哭。
李持月實在不忍見此,她摸了摸身上,悄悄將一塊銀子放進了孩子的繈褓裏。
那些不好的氣味,嗅多了也就習慣了,李持月將帕子藏了起來。
察覺到身邊的人將腦袋靠在了他的手臂上,上官嶠低頭安慰她:“不用擔心,待會正常走過去就好了。”
“嗯,我沒有擔心。”
李持月隻是憂慮,光是眼前的婦人就如此可憐,她不敢再去細想其餘的人又有怎樣的悲慘遭遇,還有整個東畿道,這麽多流離失所的百姓……
這時忽聽得背後有震天的馬蹄聲,伴著煙塵滾滾,惹得所有人都往後看。
遠遠就看見一群人在前麵沒命地跑,後麵是一個馬隊騎著快馬,甩著鞭子在追。
原本有序過卡的人見人往這邊跑,沒有停下的意思,害怕地一個勁兒地往前擠,人群躁動起來,後麵的人推前麵的人,直接把關卡衝破了,無論叛軍怎麽揮刀都沒用。
這一下如同洪水泄堤,後麵被追的人更想衝過去,不顧一切地撞了過來。
場麵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抱孩子的婦人被撞了一個踉蹌,幸而被上官嶠扶住了手臂,才沒有摔倒被踩踏到,有些人就沒有這麽幸運了,還是有人被推倒了
李持月聽著那些慘叫聲,還有骨頭碎裂的響聲,麵色蒼白。
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要保全自身,她死死牽住上官嶠的手,拉緊了秋祝讓她千萬不要鬆手,秋祝則拉緊了解意。
四個人牽著手,盡力穩住身形,順著人潮要出城去。
設卡的頭領一臉的大胡子,從城門上走了下來,斥問後頭騎馬的人:“你她娘的發什麽瘋?老子正在找人呢!”
朱昌那小子不知跑到哪兒去了,還帶走了他的兵,大胡子設卡就是為了把人找出來。
騎馬領頭的那個囂張得很:“那是你的人,老子怎麽知道,別在這兒妨礙老子抓壯丁。”
這吳王手下魚龍混雜,鬥得也厲害,前麵加入的排斥後來的,後來的人想讓手下能使喚的兵更多,兩邊就暗地裏比著賽搶人。
誰也不肯讓步,大胡子舉起手:“再有敢出去的,立刻砍死!”
手下聽到,將被衝開的拒馬又抬回去,要再把人攔起來。
這時四人也已經到了城門口,正好就是要被擋住的那一批,上官嶠抬腿踹開拒馬,拉著李持月一步不停地衝出去。
提刀的見狀就要劈下來,眼看要劈到李持月頭頂,暗衛再不能隱藏,提劍拒擋。
騎在馬上的人眼尖,指著說道:“那幾個不像是百姓!”
大胡子聽見了,立刻喊道:“抓住他們!”
然而人已經衝出去了,暗衛也在此時全部現身,將追來的人都殺了,往山林中掠去。
大胡子見人跑了,這哨卡也不管了,扯過一邊的馬匹,“你去追人,我趕緊把事情告訴吳王去。”
騎馬的人看著大胡子的馬屁股,嗤笑了一聲,還什麽都沒查清楚呢,就跑到吳王麵前獻媚,蠢貨一個。
李持月一邊跑一邊吩咐,“乙樞,派一個人回去悄悄盯著,看看有沒有人去報信,跟著找到吳王的行蹤。”
乙樞說道:“是!”
—
洛都衙門裏,府尹耐心等著眼前小山一樣的人吃東西。
吳樹撕著一個燉得軟爛的豬肘子,吃得滿嘴流油。莊戶人沒這麽多講究,就是發達了,首先要滿足的也是口腹之欲。
府尹捋著胡子,一副有商有量的樣子:“芮城那邊還沒有消息,公主要是沒能抓在手裏,就要你多擔待著點了。”
吳樹隻顧著吃,不說話。
李持月以為他和府尹有仇,其實不然,他的老娘確實死在了雪災裏,不準他們出去求援的是縣長,吳樹氣憤,就帶著村子裏的人反了,村裏一開始跟著他的人也成了頭領。
府尹聽從了節度使的命令,為表拉攏吳樹的誠意,還直接對縣長用了私刑,讓吳樹將縣長直接殺了,二人就這麽攪和到了一起。
吳樹負責燒殺搶掠,壯大隊伍,府尹則盡力瞞住外頭,等一個時機成熟,
這是外頭有人通傳,是吳旦求見。
吳旦正是設卡找朱昌的大胡子,他大步走上前來,說道:“老大,我發現了細作,就混在,往”
府尹問:“什麽樣的細作,怎麽發現的?”
“這……我不知道。”吳旦是個憨貨,
吳樹拿袖子擦嘴,罵了一句:“蠢貨!”
“不過算算時間,朝廷也該知道了。”府尹知道事情已經要瞞不住了,他也害怕,但終究無路可走。
“那節度使到底下定決心沒有?”吳樹很不耐煩了。
府尹說道:“他能暗中派人來支援我們,當然事,不過到底還是食君之祿的節度使,明麵上隻能先裝聾作啞,等打了起來,隻要跟朝廷的軍隊沒有差得太遠,有得打,他當然會派兵出手。”
“那就是想知道我有沒有本事唄。”
府尹道:“眼下正有一事要你去辦。”
“說。”
“東畿道並非人人歸服,如今有一座城久攻不下,還想方設法地要遞消息出去。”
吳樹知道是哪一座城,沒說什麽,吃完了豬肘子就點兵去了。
—
李持月等人在路上走了半日,天就暗了下來。
他們跟流民一起走,也一起停,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一群人就在空地上生起了幾個火堆,等過了夜繼續行路。
秋祝和解意已經累得睡了過去,上官嶠將撿來的柴攏在一起。
李持月就靠在上官嶠背上,看夜風把火堆吹得亂舞。
這火堆坐著的不止他們幾人,一圈大概圍了十幾個人,對麵看起來是一家三口。
火苗跳動,把對麵的人臉晃得模糊,他們依偎著睡過去了,孩子小小的,被護了在中間。
李持月卻睡不著,在空曠的地方睡覺一點都不舒服,她真想睡在有屋頂的地方呀,小一點破一點也沒關係。
她走起了神,在想他們是哪兒的人,原來住在什麽樣的房子裏。
李持月走了這幾日的路,看了那麽多的破屋子,會不會有一間就是他們曾經的家呢?
上官嶠轉過身來,將她被風吹涼的身子抱進懷裏。
夜風一刻不停,把他剛給公主捋好的頭發又吹亂了。
他們這一路也算吃了不少的苦,可是公主一句抱怨的話都沒有,也從不掉隊,更沒有對吃食住處挑三揀四,要知道她從前過的是什麽日子。
怎麽能這麽懂事呢,上官嶠越想越覺得心疼。
察覺到臉上的一點濕跡,李持月抬眼,是上官嶠親了她一下。
李持月想和他說話,肚子先出了聲:“咕咕——”
上官嶠耳尖,問道:“餓了嗎?”
他看了一圈,從懷裏取出胡餅,這不能讓別人看見,不然不得安寧。
沒有水,李持月不想吃,將胡餅又推了回去。
還有好長的路要走呢,李持月摸了摸身上,她們倒是帶了銀子銀票,但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還是要省著點吃。
可摸到銀子的同時,她還摸到了另一樣東西。
是忘了還給季青珣的戒指。
李持月知道這戒指重要,一直帶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