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李持月也覺得有些撲朔迷離。
那個舉刀欲砍她的將領, 究竟是誰派來的?
難道李牧瀾真的能勾結上洛都的將領,明目張膽地刺殺她?
幸而乙樞發現得及時,將她拉開, 不然李持月真的會出事,彼時剛走不過一日的皇帝親衛又被叫了回來。
在芮城耽擱這一日的功夫, 李持月和上官嶠想要將此事查出個結果來。
行刺的將領叫汪春山,失敗之後立刻脖子撞刀上死了, 沒有救回來。
當夜, 李持月同上官嶠就著燭火,將兵卒的口供全都看過,這隻是一個中層的小將領,他的上官已經跪在外頭請罪了。
汪春山手下的兵卒看起來毫也不知情,汪春山舉劍的時候他們都沒答應過來, 不都麵麵相覷, 繼而跪在地上。
李持月看向他的身世背景:“這人家中……並無親人。”汪春山繼承軍戶之後,他的阿爹沒幾年就死了。
她問:“是何人將他提拔上來的?”官場能出頭的人, 大多得上官器重。
“羅時伝。”上官嶠還在看著口供。
李持月一怔,說來她好像從沒有和上官嶠說過這件事, 她探身說道:“阿兄有意, 在科舉之後讓羅時伝尚公主。”
上官嶠從口供中抬起眼:“尚的哪位公主?”
李持月指了指自己,又補了一句:“而且他也知道這件事, 今年還送了年禮去楓林行宮。”
他將口供放下,話鋒一轉:“那還真有可能是他。”
“怎麽說?”李持月一臉願聞其詳的樣子。
上官嶠支起一條腿,不依不饒道:“為何不能是他,東畿道毗鄰的關內道正是他羅時伝掌管。”
李持月這才想起來, 過了關內道就到位於隴右道的關陵了,也是韋家藏身的地方, 當初還出了羅時伝為了捉拿韋家人闖入關陵的事情。
但李持月不相信羅時伝會刺殺她。
“那將領受羅時伝提攜,這麽明目張膽地刺殺,不是恩將仇報嗎?說不得是羅時伝的對頭想要栽贓陷害他。”
羅時伝殺她沒有半點好處,若不想尚公主,他連年禮都不必送了,找個由頭推脫就是了,不必冒這樣的風險。
上官嶠竟也跟著點頭:“聽起來確實不大可能。”
這麽快就放下了懷疑?
李持月慢慢回過味兒來,“好啊你,上官嶠你說,你方才是不是想汙蔑人家?”
麵對公主氣勢洶洶的質問,他神色正經道:“公主,臣是禦史。”
李持月被他的正經感染了,懷疑了一下是不是自作多情了。
“是想汙蔑一下的,但忍住了。”上官嶠又迅速補了一句。
李持月被這話一噎,伸手過來掐他的臉,“你還真是……”正事不幹,在這兒吃幹醋,李持月總不能跟他說,自己知道羅時伝將來會得急病死掉吧。
上官嶠從公主手下救回自己的臉,揉了揉:“臣知錯了。”
二人這才恢複正經,繼續說下去。
“人是洛都來的,背後的主使不可能在芮城,隻怕也不在洛都。”上官嶠覺得在芮城查不出來,得派人到汪春山的住處細查,將他平日都接觸了什麽人一一弄清楚。
李持月道:“若這將領和羅時伝有關係,那說不得主謀就是羅時伝的對頭。”
上官嶠:“而且能牽涉到公主,定不是私怨,而是有利益牽扯。”
這般想來,李持月心中慢慢浮現了一個人,“又或者,有人想將本宮暫時留在芮城。”
她想到了另一個方向去。
她這話引起了上官嶠的注意。
將公主留在芮城,是芮城裏要發生什麽事讓公主看見,還是前路要發生什麽不讓公主知道呢?
如今洛都的軍隊不堪信任,皇帝的親衛按理本該回明都去,卻不得不折返回頭,可是將領不敢自作主張延期還京,又不敢將公主交給洛都軍隊,隻能先在芮城落腳,派人往明都送信。
要等到皇帝的命令,還要一陣子,他們一行就不得不在此逗留。
夜色已深,這方宅院裏站滿了兵卒,最近的是暗衛,接著是親衛、府兵,外圍則是洛都軍隊,這麽多的人卻寂靜一片,氣氛沉凝。
屋中話說到此處,大多還是猜測,已沒什麽好說的了,隻能等來日去驗證。
秋祝見公主放下了供狀,過來將熱茶續上。
李持月說道:“索性讓人扮作本宮留在這兒,本宮領一隊人扮作商賈,繼續往洛都去吧。”
“要兵分兩路嗎?”上官嶠沒想到李持月會有這樣的想法,但也並非不可行。
“這樣也好,背後之人應當想不到,輕車簡從不易發現,身邊也盡是可信之人,留在芮城的假公主能掩人耳目,到時候前路到底如何,一看便知,
而且你這一路定然總是關在馬車裏,這一回也算有機會看看民生百態。”
她還記得在明都的時候,二人本來相約好了要出去,誰知遇上了季青珣出現在馬車裏,如今也算能一起遊曆了。
李持月卻說道:“就算是假扮客商,本宮照樣坐馬車,深居簡出,哪能體驗什麽民生百態,不過是虛虛打量一番罷了。”
“是啊,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的滋味,公主怕是不能體味到了。”
這話別人來說,李持月會覺得在陰陽怪氣,但從上官嶠口中說出,她知道上官嶠隻是想她了解那些辛苦,將來若真的有機會登位,能將百姓放在心上。
“你希望本宮體察百姓艱苦,本宮省得,皇後尚且有親蠶禮,阿兄在仲春也會下田親耕,不過那些都是花架子罷了,與真正耕種的艱辛相去甚遠。”
李持月是一個從出生起金銀就享之不盡,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公主,是最不知民間疾苦之人。
高貴者對底層的無知,常常是輕視又自傲的,但公主沒有。
上官嶠喜歡這個驕縱的公主,也是因為她自知出身幸運,雖不知農桑百業,卻從不輕視百姓苦痛,有一份通透在身。
可他不知道的是,從前的李持月目光也是一直盯皇位,她從來沒有想過怎麽治國,或是有何抱負,隻是覺得自己是皇帝嫡女,就有資格讓自己的尊貴更盛。
可重活一世,那些執念消散了許多,李持月更加在意身邊的四個人,著意拉攏人心,目光放在更多的人身上,才明白,人人都活得不輕鬆。
她環顧自身,恍然覺得一切都是身體裏的血換來的,若隻憑本事,她能握得住什麽呢?
莫娘子和聞泠沒有出身,自尋出路的堅毅她比不過,蘇賽陳汲的豁達和天賦她也沒有,閔徊為妹妹伸張正義的毅然更是教她汗顏。
人人皆有她比不得的地方,李持月若再因出身自傲,就實在可笑了。
她也真的認真思考,當一個皇帝,究竟要何處勝於臣子。
將母皇的一生細細想過,讓李持月漸漸尋摸出了答案。可上官嶠不知道她是重生的,所以便認為她天生如此。
李持月看了周圍的秋祝等人一眼,探身到上官嶠耳邊悄悄說:“本宮答應你,等到了洛都,本宮學著親自種一塊地,種出來的糧食,就讓人送去明都給你吃。”
聽公主說要種糧食給自己,上官嶠帶著笑意:“那臣就等著了,隻盼不要等到空空一封信,讓臣白送您一本《汜勝之書》才好。”
她臉一甩:“煩人,本宮種出來留著自己吃!”
“公主恕罪,臣到時在明都翹首以盼。”
閑敘結束之後,上官嶠就起身回了客廂。
廳中安靜了下來,李持月看著燭火回溯白日發生的事,她總覺得,眼前有一大團迷霧在等待揮散。
“公主可想好了讓誰假扮,留在芮城?”春信忽然問。
李持月回過神來,這倒還真未想。
春信見公主還沒有人選,主動請纓:“此事幹係重大,人選該是對公主平日言行舉止熟悉的人,眼下沒有人能信得過,秋祝姐姐要照顧公主,不然就讓奴婢來吧。”
李持月卻搖頭:“本宮不想將你獨自留在這兒。”
她離開,是會帶走暗衛的,
春信說道:“公主,你必須讓一個可靠的人,我被先帝選出來,就是為了幫您,而不是受您庇護的,放心吧,奴婢身手不差,刺客真來了,逃命也不成問題。”
解意說道:“對啊,公主,我們挑出來是為您解憂的,不是您的負擔。”
秋祝也是這個意思。
李持月知道春信確實是最好的人選,她不該優柔寡斷,
“那好,你平日裏蒙著麵紗,萬事不必下馬車,若真的還有刺殺出現,你將我留下的書信取出來,隻說自己不是公主,隻管逃命就是,別的暫且莫管。”
春信一個勁兒地點頭:“我機靈得很,公主不必擔心。”
她枕到李持月的膝蓋上,“那我今晚陪公主睡好不好?”
“嗯。”李持月一下下順著她的後腦勺。
—
芮城往洛都的官道上,途徑一個城鎮,酒樓招子在春風裏飛舞,商隊也選擇在此停頓休息。
李持月打扮成了尋常靖國商賈家小姐,戴著帷帽,扶著上官嶠的手就下了馬車。
登上二樓,在小二去傳菜的空檔,李持月將下巴磕在手臂上,倚窗看著酒樓外邊。
這是個不大的城鎮,最大的酒樓就是他們所在的這一間,周圍的風景隻是些白牆黛瓦的民宅,籬笆圍出院子,有人種花有人種菜。
三春濕潤的風吹著河邊的楊柳,河岸兩邊還有菜地,有人正在鋤地拔草。
李持月沒看花沒看柳,光看那些鋤地的人。
“公主在看什麽?”上官嶠跟著探腦袋往外看。
“那兒——”李持月指給他看。
鋤頭一下一下地揮舞,沉眠了一冬的地被翻出新土,莫名有點愉悅的感覺,她說:“瞧著蠻尋常的。”
“對做慣了農活的人來說確實尋常,不過公主你嘛,怕是費上半日,連那一小塊地都打理不下來。”
李持月“嘶”了一聲,不滿地看向他:“你小看本宮?知道本宮從小打馬球嗎,可不是柔弱的女郎,有的是力氣!”
她說著捏起了拳頭。
上官嶠抱臂聳肩:“你要是能給那一小塊地鬆了土,我就服你。”
這家夥用激將法!
自己高低得讓他知道知道,什麽就狗眼看人低!
李持月也不等飯菜上來了,提著裙子蹬蹬蹬就下了樓去,其他人也趕緊跟了下去。
“這塊地我替你翻了。”李持月將一塊銀子丟給旁邊正在幹農活的農夫。
接著銀子的農夫有點摸不著頭腦,這小姐下來就給他銀子,還要替他翻地,這是什麽意思。
上官嶠在一旁開口:“老人家,我家小姐隻是想試試自己能不能給這一塊地翻土,這銀子算是耽誤您幹活的賠禮。”
這樣啊,有錢人的心思還真是弄不明白呢。
“那小姐請吧。”老農夫將鋤頭遞給李持月。
等人走遠了,她將兜帽取下,丟給一旁的解意。
李持月一舉起來,頭一個念頭就是:好沉。
鋤頭當然沉,不沉怎麽借揮舞的勢頭深深鑿進地裏呢,不過讓她更為難的是粗糙的木柄。
雖然老農夫用久了摩挲得光滑,但是李持月的手握緊了,還是會硌疼,可是要使勁就不能不握緊。
解意看那鋤頭柄格外粗糙,忍不住說道:“公……小姐,要不咱們包點羊皮吧。”
畢竟公主從前騎馬,韁繩都會細細地包上一層鞣製過的熟軟的小羊皮。
李持月眉毛一豎:“一塊地而已,包什麽布,讓他知道瞧不起本宮的下場。”
說罷往後瞪了上官嶠一眼,“你也翻一塊兒,讓本宮瞧瞧你是不是隻有嘴上功夫。”李持月才不會傻傻地隻讓自己受累。
上官嶠瞧著輕鬆得很,又去借了一把鋤頭來,站到了李持月旁邊。
解意興致盎然,舉手說道:“那我宣布,翻地賽開始!”
李持月勉強舉起鋤頭,往地上一鋤,結果沒鋤到土地,而是杵到了旁邊的石板上,反震到她的手腕上,有點麻,看旁邊地裏,上官嶠順利地翻出了新土。
解意連忙安慰:“小小失誤不算什麽,小姐一定能行的!”
李持月抿著唇,後頭兩步再次舉鋤,這一次終於鋤進了土地,隻是淺淺的一條邊,根本不像她剛剛看農夫翻的那樣輕鬆。
公主雖然嬌慣,但輕易不說放棄,她認真地再舉起鋤頭。
太陽慢慢移動,將影子匯聚在了腳下。
埋頭鋤地的兩個人影變成了一個。
上官嶠已經翻完了一小塊兒,在一旁和老農夫閑聊了起來,問起今年的雨水,去年的收成等事。
李持月一邊聽著一邊鋤地,汗水劃下臉頰,沒入衣襟,春風也吹不散心頭的燥熱,汗已經濕透了心衣。
原來幹活的時候,就算是冬天都能悶出一身汗來,李持月低頭看著一塊塊地被翻起,眼前逐漸隻剩這一件事。
所以,農夫一年到頭都是這樣過來的嗎?
埋頭耕種土地,有汗也來不及擦,腰會慢慢佝僂下去,手臂越來越沉,掌心也磨出厚厚的繭,形容也黑瘦邋遢,整個人生都投入了眼前的一方黃泥地,直到死了,自己再埋進去。
確實很辛苦,可是百姓時常抱怨的卻不是種地的辛苦,而是無地可種的可憐。
為了活著,他們對這種辛勞習以為然,盼望著多幾塊地讓自己辛苦,那就是好日子了。
李持月一邊想一邊咬牙舉起鋤頭,就是不說要放棄的事。
上官嶠說完話,一直默默地看著她。
公主雖然不擅農活,但也不喊苦,這份澄然的心性,若師父還在世,一定會喜歡公主的。
“一手在前,一手在後,後手握住尾端前一點,和前手分開,再分開,腳也一前一後側身站著……”他開口指導她。
李持月照他說的做,果然輕鬆多了,但是她的體力已經耗盡,鋤頭舉得愈發艱難。
秋祝不忍,說道:“小姐,咱們該啟程了。”
上官嶠也說:“行路是大事,小姐也已經輸了,咱們繼續啟程吧。”
李持月將鋤頭杵在地上,看著自己通紅泛出血絲的掌心,點了點頭。
走之前,李持月又回頭看了自己翻的那塊地,翻出的土又淺又碎不說,還一點都不規整,實在慘不忍睹。
馬車上,她抱著枕頭,幽怨地看著上官嶠給自己的手掌上藥。
她嘟囔:“一塊地就這麽費力氣,莫非要種什麽金子不成?”
上官嶠看著這傷,有點後悔讓她幹這粗活,但見她沒有抱怨,心中別提多欣慰。
眉目溫和地給她上藥,他娓娓說道:“看種什麽,就那麽小小的一塊兒,青菜長一茬又一茬,春天種下,能吃到早冬呢,所以說土地是百姓的**啊。”
“種菜是最輕鬆的了,種糧食才叫辛苦呢,要育出青苗,彎著腰踩在爛濕的淤泥裏,把青苗一株株種到田裏,還得盼著風調雨順,能順利讓種下去青苗,然後守著,打鳥,除蟲,防鼠,好不容易成熟了,頂著烈日收割,扛著去打穀,穀物的毛絨紮在身上,拍不掉,搓不去,晚上睡覺都要犯癢,
若是哪處出了差錯呀,就要納不上稅,就要賣田,失了營生來年更吃不上飯,不想餓肚子就得找別的營生,或是賣兒鬻女,做富戶的奴仆長工,或是落草為寇,不然隻得一個死字,大靖朝的農戶們,大多都是這麽戰戰兢兢活著的。”
公主今日吃的這一點點苦,實在不算什麽。
李持月睜眼靜靜聽著,心中也覺得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