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將知情留在感明寺, 李持月應住持的邀,重提了感明寺幾間佛殿的匾額。
這間山寺也因收留了遇刺的公主,在十裏八鄉出了名, 隻是軍隊駐守在此,還沒人敢來看熱鬧。
知情不放心公主就這麽上路:“隻怕那些殺手還會來, 公主還是等屬下好了再啟程吧。”
李持月安撫他:“沒事,有乙樞跟著, 而且阿兄派了軍隊護送, 公主府中也多是好手,那些殺手已經都死光了,太子沒有那麽多高手可以派來,本宮是安全的,你放心養傷吧。”
除了暗衛, 皇帝派的親衛, 還有公主府的私兵跟隨,這一回隻要不是一藩鎮的軍隊來打, 李持月都會安然無恙。
李持月嘴上這麽說,心中實則也拿不住主意。
她現在不止擔心李牧瀾, 更擔心季青珣, 就算他也要養傷,可那兩個手下對她卻是積怨甚深。
從前季青珣愛她, 她能賭,可現在嘛……
再多的憂慮隻能放在心裏,她隻能繼續往洛都去。
初春將至,洛都比起明都偏南, 路上的積雪漸漸化了。
前後擁著帶甲的兵士,公主的馬車如同一間屋子, 行在路上四平八穩。
李持月臥在車中,連日夢魘,又舟車勞頓,她更沒什麽精神了。
她探手去掀車簾,遠眺著和明都迥異的山水,此時的風已經帶上了暖意。
日光熹微,將她雪白的臉染上暖色。
秋祝從外邊進來,看到公主望著外邊發呆,與前幾日別無二致,自從看到季郎君在石階上的血痕之後,公主就一直這樣。
既然公主在意季郎君,季郎君也對公主一往情深,不再有篡位之能,公主為何還要將他往外推呢。
公主不能說,秋祝索性便提:“公主,不如去將季郎君找回來吧。”
李持月從窗外收回視線,落在秋祝身上,有點不明白:“為何要尋?”
“這幾日公主不是一直在為季郎君的事傷神嗎?”
李持月明白了,“你是覺得我會對他有愧?”
不是嗎?
迎著秋祝詢問的眼神,李持月說道:“並不會,於情於利我都想殺他。”
她並不愧疚。
李持月隻是沒有想到,尹成的那一箭讓她反應過來,自己其實並沒這麽想殺季青珣了。
分明那時她還不知道是季青珣救了知情,那時她就已經不忍心了。
這個認識讓她有些恍惚。
連日裏夢見的總是那晚上,她真的將劍刺進了季青珣的心口,第二日看到滿地的血,那季青珣就真的成了她再也忘不掉的人。
隻是為了不讓她傷心,就肯拚了性命把知情救回來……
紅葉寺當日,季青珣說自己花費了二十年隔世追來,終於又見到她了,和她解釋了許多事,好說若是她能等一等,會把皇位還給她……
當時李持月隻是覺得可笑,也沒有深究那些話到底是真是假。
可分明到了今日,她還是記得他說的每一句,竟也有些明白了。
原來人真的有一份後知後覺在。
不到事情發生了,永遠不知道那些被刻意深埋起來的心思究竟是什麽樣的。
“公主,奴婢想您開心一些,和季郎君和好,也不會壞了大事,不用分得這麽清楚吧?”
李持月緩慢地眨了眨眼睛,“我如今這樣並非鍾情於他,何況世事那能盡是圓滿,隻盼個相安無事吧。”
秋祝還是並不明白公主的心思,隻能靜靜陪在一邊。
進了東畿道虢州,又行一日,就進了芮城,路程已經算走完一半了。
芮城並非富庶之地,不過走了這麽久,人困馬乏,也該補給一番了,芮城縣令匆匆前來拜見,李持月坐在馬車之中,並不想見,隻遣了府關去。
“公主,有禦史持印信求見。”春信在外頭神神秘秘地說。
剛聽見這句,李持月就伸手去掀開簾子,果然見到被擋在護衛之外的人。
上官嶠青衫玉立,正笑吟吟地看著她,李持月連日來的沉鬱一掃,朝他揮了揮手。
打量出公主有些神色不濟,上官嶠想到刺殺之事,臉上笑意淡了些。
得了公主的準允,他登上了馬車,坐在公主臥榻對麵的繡凳上。
上官嶠這一路奔波,臉上還帶有風霜之色,但眼神炯炯,望過來時明亮得像三春暖陽。
李持月將一杯熱茶遞給他,問起了他在雁徊鎮查案的經過。
上官嶠便將事情娓娓道來,李持月也終於知道了上官嶠
他其實在京城的時候就已經在打探那於闐寶玉的去向,但是不得下落,這件事到底已經過去多年,文書證據也都被秦如玉等人毀掉。
但秦如玉去過雁徊鎮的事做不得假,當時的縣令就能作證,而且當時秦如玉沒說什麽就回去了,說明寶玉交接並無問題,緣何回去之後才反口呢?
寶玉是裝在盒中的,定是要打開來看的,若盒中無玉,秦如玉該立刻質問,而不是回去之後才發難。
上官嶠快馬深入大漠,去了當年安琥邊軍的駐紮之地,那裏也是將士的埋骨之地,他在大漠中掘了五個日夜,終於找到了半片書信。
是從一個安琥將領的衣物之中找出的一封送不到聖人麵前的陳情信。
信中寫了寶玉交接當日的情形,這是最重要的證據!
上官嶠之後就順著信中的所說的人查了起來,這些人有些還在邊關都護府中,秦如玉大勢已去,如今牆倒眾人推,他想套話也比從前更容易,公主的名頭十分好用。
就像季青珣說的,真相隻有在上麵的人需要的時候,才會被輕易翻出。
秦如玉已經不是人上人,上官嶠也不恥於拉出公主的大旗。
李持月聽他說下來,雖然有自己的襄助,但上官嶠也是掘地五日,才找出的那半片紙,這次翻案並不簡單。
那沙漠之中也有他阿兄的屍骸,上官嶠卻找不出是哪一副,李持月想來便覺得心酸,
“你該回京去,當初你考科舉就是為了替你阿兄申冤,如今好不容易抓住了機會,更該回去。”
他垂下眼簾,“可我聽聞你遇刺了,如何放心得下,當初我不能救阿兄,如今不能再失了你。”
舍不得也該舍,李持月咬緊唇下,將上官嶠給她的那枚玉佩取出,摩挲了一會兒,朝他伸出手。
上官嶠未取,抬眼看她:“公主這是何意?”
李持月說:“我不配它了。”
上官嶠走後,她和季青珣在楓林行宮行事過分,李持月那時就已下定決心,不要再耽誤上官嶠了。
她可以野心勃勃,但前事卑劣,讓她無法再坦然享受上官嶠的喜愛和關心。
上官嶠卻不為所動,想到那日二人並立雪坡之上的樣子,他知道季青珣輕易不肯放手,即使心裏不舒服,但至少公主真正喜歡的人,一定是自己。
“你為情勢所迫,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怪你。”
“但我於心有愧,你越是寬慰體諒,越讓我覺得自己卑劣自私,上官嶠,我沒法心無掛礙地與你在一起。”
她把玉佩塞到了上官嶠的手裏,扭過頭去不再看他。
馬車中是長久的寂靜。
好久,他才說了一句:“三娘若不要,那就葬到臣阿娘的墓中去吧。”
你可以留待往後送給別人……
李持月想到這句話,心裏就難受,她不要說這句,傷人傷己。
或許,等時間過得再久一點,她都不會再和誰在一塊兒,上官嶠也遲遲找不到適合成親的小娘走。
兩個人再勉強地……湊合在一起?
這麽一想就好受許多了。
“公主若有愧,就讓臣送您到洛都去吧。”上官嶠仍舊堅持。
她這一去洛都,說不清幾年,兩個人都見不了麵。
“嗯……”李持月含糊地答應下來。
“還有——”
“還有什麽?”
李持月看向他,一片陰影就籠罩了過來,沒等她反應過來,就被上官嶠抱住了,不輕不重地擁抱。
比起季青珣如同束縛的擁抱,她更喜歡這樣的。
上官嶠的話在頭頂響起:“從前跟著師傅跋山涉水,從沒有覺得山長路遠,可這一會兒,臣總想快些,再快些,大概是心裏有了牽掛,想要趕緊,見到公主。”
懷裏的人沒有推開他,上官嶠心滿意足,
“公主都不知道我一路有多邋遢,在芮城等你的時候,一邊心急一邊又要沐浴,路上穿的衣裳都不夠體麵,隻能隔著屋子請人去買了一身,然後就聽到你到了的消息,真是手忙腳亂的……”
上官嶠跟她說這些,一點也不害臊,“我們已經在師父麵前拜過了,所以多說點這些話也沒關係。”
李持月嗅著他衣衫上的皂角清香,眼睛脹脹地發熱,輕聲同他抱怨,“我都給你說了……”
“好好,臣知道的,公主想什麽,臣都知道,臣願意等。”
他願意等。他跟自己想的一樣,李持月眼淚忍不住滾了下來。
等上官嶠退開了,才知道她哭了,並未多問,隻是抬手給她拭去眼淚。
李持月拉下他的手來看,粗糲了許多,怪不得蹭在臉上有點刺疼,大概是在大漠裏挖地挖的,人也曬黑了一些,但仍舊好看。
“這一路跟著我,不會讓你吃苦的,等到了洛都,本宮設宴請你。”她拍了拍上官嶠的手。
他欣然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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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這一回真的想清楚了嗎?”
看著一盆盆血水被端出來,許懷言在外麵和尹成小聲說話。
尹成直視前方的視線沒有一點動,壓根不打算理會他。
敬大夫擦著手從屋子裏走出來,麵色很臭,“折騰,一天天就這麽折騰!這回知道錯了吧!再有一次,別來找我,我也救不了了!”
許懷言聽完這句,就知道主子沒事,“我們現在能進去嗎?”
敬大夫的氣還沒撒完呢:“他睡過去了,不知得幾天才醒過來,等人醒了你們問清楚,他現在到底要怎麽樣,要是再犯糊塗,我做主,你們都會龜茲去!”
敬大夫是聽許懷言說的前因後果,對李持月愈發不滿,季青珣什麽都給她了,還舍命把她的護衛救回來,這個公主竟然趁弱要人命,當真是李家人無情無義的性格!
許懷言也不敢應敬大夫這句話,好聲哄著他開藥去了。
第二日季青珣就醒了,並沒有驚動任何人,他隻是睜著眼睛望著帳頂,寂靜茫然。
許懷言端藥進來,才看到主子醒了,他也不知道說什麽,主子差點死了,臨了還苦苦哀求凶手回心轉意,奈何無果。
這事實在不好聊。
“主子,該喝藥了。”
季青珣曲起手肘,並不需要他攙扶,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許懷言隻能如往常稟報一些雜事:“那些山南道來的殺手已經死幹淨了。”太子這一次
將藥碗擱下,季青珣隻是“嗯”了一聲,問:“京中有什麽新消息?”
“安琥邊軍案重審,上官嶠卻沒有回京,而是去了芮城。”
芮城是去洛都的必經之路,上官嶠去那兒做什麽不用想也知道。
許懷言倒不至於說公主和那上官嶠是奸夫□□,不過在行宮裏才跟他們主子你儂我儂,轉頭就能在和主子恩斷義絕後,同那上官嶠雙宿雙棲,實在讓人為主子感到不值。
季青珣好似對此事不感興趣,而是將宇文家軍、明理堂、天一閣的事全囑咐過一遍,一如尋常交代事情一般。
許懷言沒待多久又從屋中退了出來,尹成抱臂出現,“主子如何?”
他往屋子看了一眼,壓低聲音:“主子看起來當真不在意了。”
“這樣也好。”說完尹成就走了。
又過了幾日,許懷言捏著這個消息,在門口兜著圈子。
見尹成過來了,許懷言揪著他問:“我要不要把這個消息報給主子呀?”
尹成掃了一眼:“報。”
就算不報,主子想知道還是能知道,若是這次知道,說明他是真的放下了。
許懷言一尋思也有道理,索性說了,看看主子的意思。
他走進屋中時,季青珣披著一件寬袍在茶案邊坐著,沸騰的茶水氤氳出霧氣,洗出一雙水墨般的眉眼,隻是唇色依舊蒼白。
他正低頭正繪製一把新劍,舊的那柄已經丟在感明寺了。
許懷言斟酌道:“主子,有消息,是公主那邊,又出了點意外。”
季青珣眉頭未抬,“何事?”
“到了虢州,皇帝的親衛就要回去複命,由洛都士兵接手護衛公主的職責,可才出了芮城兩日,就鬧了點小亂子,一個將領似乎是奸細,已經被斬了,這事還未傳到宮裏。”
先前的殺手已清楚是東宮派去的,就算太子不在京中,皇帝也難免有這樣的懷疑,現在到了芮城,又鬧出這一出,反而讓李牧瀾嫌隙減輕了。
但季青珣似乎隻是聽不相幹的人的消息,聽完了,說道:“會試再過一日就要張榜,緊接著就是殿試,如今京中能插手的人都走了……”
有這句話許懷言就明白了,主子是徹底放下公主,隻在乎自己的權位。
隻要舍了持月公主,主子就沒什麽事是做不到的。
詔書燒了又如何,來日做到權臣,扶持一個傀儡,改朝換代也不是難事。
他有些輕鬆地走了出去。
季青珣擱下筆,看著紙上的三尺青鋒,還是不夠滿意,又撕了重新再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