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禮物流水一樣地送進了李持月的寢殿中, 她還沒多大反應,季青珣先黑了臉。
這段時日,因著“獻詔有功”, 李持月勉強準允季青珣在楓林行宮住下。
見他不高興,李持月可高興得很, 吃著葡萄,臥在鋪著雪白狐裘的美人榻上, 聽秋祝念著長長的禮單, 讓他們挑自己喜歡的。
季青珣陰惻惻地問:“這麽喜歡這些東西?”
李持月笑得喜慶:“白收的東西誰會不喜歡。”
“是喜歡這些禮物還是喜歡那個節度使?”季青珣醋起來什麽話都說,“他可是早就有幾個侍妾的,公主看得上?”
這話說得就沒道理了,李持月一顆葡萄砸了過去。
季青珣偏頭躲開。
春信捧著一張紫貂給公主摸:“公主,這個好滑好軟哦, 聽說是節度使親手打的, 皮子上一點破口都沒有——”
季青珣提起紫貂往後扔遠。
“誒——”春信追著紫貂跑遠了。
季青珣占住李持月身側的位置,“你想要什麽, 我都可以給你找來,羅時伝的東西不值得稀罕。”
“哦, 你比一道的節度使還厲害嗎?”李持月揮了揮手, 所有人都低頭退了出去。
“本宮倒想問問你,你在明都、邊關這兩地, 到底有多少人啊?”
話存在心頭很長時間了,如今才算找著機會說出來。
這也沒什麽好遮掩的,季青珣臥在另一邊,朝她張開了手臂。
這陣子他一直待在楓林行宮, 殿中都是暖爐,他舍棄了利落的圓領袍, 穿的都是飄逸清冷的寬袍大袖。
季青珣此刻衣襟鬆散,露出一片肌理分明的玉色胸膛,真跟嬌藏在深宮裏的男寵真差不了多少。
李持月無奈地將葡萄盞放在一邊,倒過來枕上他的胸膛,手也環上了他的脖子,腰肢立刻就會被環住。
季青珣的手在公主軟乎乎的肚子上捏,把話帶偏:“真的不讓敬大夫給你調理一下身子?”
他現在雖然不被允許行房,但將來可說不準。
李持月擰了他一把:“說正事。”
季青珣美人在懷,心滿意足,老實同她交代:“明都宮中有天一閣,江湖上有一個明理堂,邊關有宇文家舊部,還有朝中……”接著在她耳邊說了一串名字。
李持月暗暗咋舌,季青珣手中勢力如此龐雜,還有什麽事他辦不到的。
“宇文家的軍隊如今竟然還在?”她算算時間,那些部將也該老的老死的死了。
“隻是隱匿起來了,人數也少了一些,但訓練比起一般的邊軍更加嚴苛,尹成和許懷言就是那些部將的後代。”
季青珣從小跟著訓練,祖父待他尤其嚴格,他小小年紀已吃過常人難以想象的苦楚,出了狼胥山,拜的文武師父都和宇文家有淵源,教起他也是一點都不手軟。
“本宮記得你那日說,願意把這些勢力都由本宮驅策。”她仰起頭,下巴戳在季青珣的胸口上。
“當然,你要做什麽直接告訴我,費多少人都給你辦齊了。”
“那和前世有什麽區別?”
李持月顯然不滿意,她自己又不是沒人,犯得著用季青珣的嗎,不過是忌憚他勢大罷了。
“真給你,馬上你就能指使手下把我殺了……但是這個可以給你。”
季青珣早知道她什麽心思,但他還是願意寵著,說完就將一枚戒指放進了她的掌心。
李持月端詳著掌中的戒指,又是這枚戒指,黑色的戒麵上刻著夔紋,她已經見過兩次了,始終認不得。
“這到底是什麽?”
“祖上傳下來的,宇文家的將士隻認人,若非我親自出麵調遣,就得帶著印有這戒指上家紋的書信。”
說起來,季青珣從前就動了把這個戒指給她的念頭。
“那時候,你為何要給我這個?”李持月看他的眼神都軟和下來了。
“我隻是想如尋常男子一般,將祖上留下的東西贈與妻子,可你好像不喜歡。”
季青珣說的實話,但又在猶豫,就如敬大夫所說,明都並非沒人認識它了,見她不喜歡,暫且又留在了手裏,等何時能將真相告知,再把戒指給她。
季青珣從未想過自己會這麽猶豫和不幹脆。
他把戒指戴在了李持月手裏,還是不合適,細膩白皙的指節顯得戒指凶巴巴的。
李持月似有動容,環著季青珣的脖子又往上蹭了一點,唇輕輕碰了他的臉一下,“勉強算你對我還有一點真心。”
分明不是什麽多繾綣的親吻,卻在季青珣心頭吻出了一朵花來。
這次她不是為了討好或交換,隻是單純地,知道了他的真心,所以想親他嗎?
“阿蘿你……”
“嗯?”
“無事。”
季青珣若從冰封千尺的湖麵上看到了一絲冰麵要消解的裂隙。
他有很多很多的耐心,等著阿蘿心中的芥蒂徹底消融。會有那一日的,現在這一下,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李持月將戒指收下,打了個哈欠說道:“再有幾日就要會試了?”
“除夕之後,一個月。”
“會試之前,本宮就要啟程了,”李持月見他猶豫,說道:“可別忘了你給我的保證。”
季青珣突然說了一句:“我還有一件事想讓手下去辦。”
看著她虎狼一樣的眼神,李持月縮了縮肩膀:“什麽事?”
“為保萬無一失,我讓人先去把羅時伝殺了。”
從會試一路到殿試,當上狀元,在求皇帝賜婚……中間若是出點什麽差池實在容易,而且皇帝內定了羅時伝為妹婿,隻怕不會把一個小小的狀元放在眼裏。
季青珣喜歡做兩手準備,穩當一些。
李持月算算時間,明年這個時候,羅時伝會發急病過世,實在不必去浪費,不過季青珣愛折騰就由著他折騰。
從羅時伝插手關陵之事,就知道這也是個不安分的主。
她說風涼話:“如今在羅時伝心裏,本宮是他未過門的妻子,偏偏本宮從公主府到這楓林行宮,一直藏著你這個沒規沒矩的,你還想把人家給殺了,季青珣,不占理的人是你呀。”
季青珣真的要被她氣死了,低頭再去抓她癢,“你真就一點心肝都沒有。”
李持月邊笑邊躲:“本宮這是警醒你,聖意不可違,本宮到底是公主,你要是不努力考取功名,怎麽能讓阿兄承認你這個妹婿呢。”
季青珣更打定主意要殺了羅時伝。
“你呢,你自己,今生還想不想嫁我?”他問完覺得多餘,她要是說不想,難道自己會放棄嗎?
季青珣又補了一句:“我會對你一百倍的好。”
李持月也沒明白拒絕:“嫁誰豈是我說了算的。”
前世你就能說,怎麽今生就說不得了?
季青珣想著這句話,沒有問,阿蘿沒有否認已經算給他臉了,這點自知之明他還是有的。
帶著點小心酸把手臂收攏,季青珣把李持月密密實實地揉進懷裏。
—
李持月白日裏還在和季青珣調笑,當夜就收到了一封從雁徊鎮來的急信。
是上官嶠寫的,信上隻說了一個消息:他要回京了。
李持月看到信的時候是欣喜的,上官嶠這一世沒有出事,因為在明都的周紹等人都沒有覺察有人在著手調查這樁舊年積案,所以他並沒有被那些誤聽謠言的百姓針對。
可接著又是歎氣,她沒有如願擺脫季青珣,反而糾纏更深。
“在看什麽呢,這麽入神?”
季青珣走路無聲,等李持月發現人時,他已經站在身後了。
“沒什麽。”她下意識地就要把信藏進袖中,往另一邊走去。
拂開幾重帷幔回到內寢,季青珣也跟了上來,“不是說了你睡隔壁嗎?”李持月回身推人。
“阿蘿,那屋子的窗戶破了。”
“楓林行宮多的是屋子,你再另去找喜歡的住。”
“哪兒的窗戶都破了,不信你派人去看,”季青珣神情無辜,“再說了,哪兒能比得上你這兒啊。”
“要是你把窗戶全砸破了的話,那活該凍死你,再不回去我翻臉了。”
季青珣似想起了什麽,說道:“對了,我有件事忘了問你在不在意。”
“什麽事?”
他將人推上床榻邊坐著:“我想自己的暗衛還有尹成許懷言編入你的暗衛之中,跟著你去洛都。”
李持月不滿:“你難道想讓他們……”
“太子妃落胎一事定不簡單,我擔心太子借南下之機再對你出手,若有此可能,刺殺絕對要比上次凶險,我不在,放心不下你。”
“李牧瀾確實蟄伏太久了,”但李持月還是不願意被監視著,“這樣吧,護送本宮到洛都,再讓他們回來幫你,你在明都才是需要用人的地方。”
“公主好謀算,這是用之即棄。”他蹙起好看的眉。
李持月眼珠一轉,確實無恥了一些,捧著季青珣的臉猶猶豫豫地在他唇上碰了一下。
可她親的是什麽人物,最會蹬鼻子上臉的。
親一下不夠,季青珣非要更深切的糾纏不可,按住她兩側手的手臂撐起,追著她的唇加深了這個本該一瞬即逝的吻。
李持月一邊被親,一邊被逼得後退上了床榻,季青珣輕巧地擎著手臂,也爬了上來。
唇瓣不過方寸,微涼的濕潤與黏柔溫熱的觸感交替,李持月隻覺得頭皮下藏著無數被梳理舒暢的絨毛,被拂掃過一遍又一遍,撐起身體的手腕也變得軟綿綿的。
季青珣察覺到她動情了,手搭在她的後腰,讓人慢慢躺下來,他不再急切,而是仔細耐心地,在那軟唇上輾轉,一口一口慢慢地嚐。
親得很有章法的季青珣坐起身,舔著變得豔紅的唇瓣,就見李持月紅著眼尾在躺著,輕輕出著氣。
“喜歡?”歹人玉色的長手勾上她的衣帶。
李持月害怕,按住他的手,“不能夠了。”
“那再親一會兒。”他呢喃著,又含住那已經微嘟起的唇。
“嗯……”
得了好處,季青珣對公主想將他的人用之即棄的做法也無異議了。
“看在我如此盡心盡力的份上,阿蘿就讓我留下吧。”
“老實睡覺,明天自己去把窗戶補好。”李持月點他鼻子。
那鼻子壓下,和她的輕輕撞了一下,一隻手摸上了她的袖子,李持月還沒來得收回袖子,那封信就被抽了出來。
這混蛋——
那邊季青珣已經展信在看了。
“我道何事憂愁,原來是上官嶠要回來了,他倒是順利,說不定還能趕上送送你。”他將信揉成團,扔了出去。
他一提起上官嶠,李持月就黑臉,還敢聲東擊西偷搶她的書信!
李持月赤足走下去將信撿了起來,方才的脈脈溫情盡去,她抬手指著外邊:“今夜你冒犯本宮,跪出去!”
季青珣不願意,他憑本事爬的床,還能有被踹下去的道理。
“我就跪在這兒,”他也有氣性,還自己挑地兒。
又一把將李持月撤回來算賬,“先前不是你說的,不念了嗎?”
“我就知道你這人一貫是不老實的,前頭跟我的保證從來沒有作數過,上官嶠就不會這樣,難怪——啊!”
季青珣臉色都變了,直接把人掀翻了。
李持月天地一陣倒轉,等穩下來,整個人被季青珣給緊緊籠罩著。
“上官嶠這樣,上官嶠那樣!你還不是隻能跟我蓋一條被子,隻能吃我這一根……嗚嗚!”
他被捏住了嘴唇,但模糊的發音還是讓李持月知道他說的是什麽。
“粗俗!”
這人的詩書都讀到狗肚子裏了?
季青珣拉下手,繼續口不擇言:“做都做了,從前還哭著要,現在說不得?”
李持月氣得一腳蹬他腰上,這人腰杆強健,白白踹疼了她的腳而已,“你!本宮要提你跪出殿外去,抽鞭子!”
他眉頭一挑:“若是要跪到外頭去,由別人抽鞭子,我還想請一事。”
“什麽事?”
“就對著公主的寢殿挨鞭子,再大聲反省一下,我是做了什麽才挨打的。”
無恥之徒!
李持月捂著耳朵翻身不看他,“你想喊就去喊,我怕什麽丟人。”
季青珣也不能真把人惹毛了,同她並排躺了下來,“上官嶠既然回來了,那周紹的事你打算如何?”
她睜開眼睛,“這件事不是還得看你嗎?”
雖然這季青珣表麵歸順了,不拿公主府的陰私事要挾,但是讓別人知道,也會大做文章。
當初她讓周紹沾手公主府,就是要在上官嶠查出他涉嫌冤枉安琥邊軍失寶後,把公主府的罪責也推到他身上,到時數罪並罰,死得快一點。
季青珣先前就主動同她交代了,奴仆仗著公主府的名頭放貸就不說了,還有親戚打死了人利用公主府的權勢恐嚇,肆意侵占百姓良田的……
乃至周紹侄兒監工這段時日,都有人欺壓木材商,偷吃回扣。
公主府太大,人事太多,李持月靠阿兄的照拂和食邑就能不問財帛事,可人人都一肚子算計,為了自己牟利,又要公主府這麽好的招牌,哪裏可能老老實實。
這些事細究起來實則都不大,但還有一件事可大可小,便是府中一個心腹管事,暗自收受了七縣鄉紳的好處,還有其他京中官員的賄賂,此人藏得很好,但也被季青珣看在眼裏了。
這件事要是被李牧瀾知道了,可就有得拉扯了。
季青珣說道:“隻是光周紹這一個袋子,罪名可不夠往裏裝的。”
“如今正好,阿兄心中對我有愧,那些事先陳於朝堂跟先告知他是不同,隻是鬧大了有損名聲,我推替罪羊出來,他就不會讓人再提了。”
就跟當初李牧瀾的私妓案一樣。
李持月早將違法亂紀的奴仆暗裁了一些,嚴明了府裏的規矩,至於其他的,能推到周紹身上的就推,推不到就撇清。
當初她抓了太子的小辮子,不能讓太子也抓住她的。
“你早就知道他們不聽話,卻把這些事當把柄一樣捏在手裏……”李持月將他姣好的臉往兩邊扯。
扯得季青珣說話都變調了:“水至清則無魚。”
他不會把下人撈錢的手腳都斬斷,人隻要得用,他不在乎本性是否純良。
李持月卻不喜:“說到底,你不過是想借這些事把控住公主府的人。”
說完她翻身睡去,之後季青珣再說什麽,她也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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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明都的鞭炮聲一如既往的熱鬧,百姓們安收戶中,與家人守歲,第二日還要串門拜年,不過這份辭舊迎新的喜慶傳不到楓林行宮來。
這裏入夜之後一如既往的寂靜,大雪埋藏住了所有鳥雀野獸的聲響,連走動的人都少。
往常李持月都是在宮裏和阿兄一道守歲,今年連麵都不露。
滿桌的糕點果子,掛起紅色的宮燈,把除夕守歲的氣氛做足了,李持月和知情解意秋祝春信幾個打葉子牌,比起在宮裏互相請安客套來,意外的閑適自在了許多。
季青珣則不知哪兒去了。
打到三更天的時候,李持月打了一個哈欠,知情見了說道:“公主不如安寢吧。”
李持月也打乏了,正想點頭,就聽到外頭傳來不大不小的聲音。
“公主你看!”春信指著外邊。
李持月朝霧蒙蒙的琉璃窗望出去,有五彩斑斕的光迅速上升,然後炸開成花,將琉璃染成彩窗。
解意道:“外麵是不是有人在放焰火?”
想也知道是誰放的。
年紀輕的兩個興高采烈地跑出去看,解意雖然不喜歡季青珣,但也隻當他不存在,和春信高興地爭論著天上哪一朵花好看。
李持月也和秋祝攜手走了出來,就看見廊中放著不少花炮。
季青珣拖著玄色的大氅蹲在雪地裏,在點燃一簇叫七星毯的焰火。
她問:“這是你下山去置辦的?”
季青珣點了點頭,拍拍手走了上來:“沒有一點響聲和光亮,怎麽辭去舊歲?”
“困守在這山中,有什麽舊歲好辭。”
季青珣望著點亮漆黑天際的絢爛焰火,說道:“可我覺得,和你守在一塊兒,無論在哪兒都是好日子。”
焰火瞬間炸響,照亮了季青珣的側臉,如月光勾描出雪山的一線輪廓,簡潔,素白,卻費盡了筆力。
李持月看著他,黯淡的眼睛也不免被驟亮的焰火灑進點點星光。
季青珣先是把手搭她肩上,又往後挪了一點,手臂一攏,人就順利圈到了他的懷裏,下巴輕抵在她發頂,大氅把人裹住,他才心滿意足地看頭頂炸開的一朵朵花。
“阿蘿……”季青珣小聲地喊,“明年我們會一起在哪裏看煙火呢?”
“不知道。”她仰著頭,兩個人安靜地不再說話。
“小王竟不知山裏還有這樣的熱鬧。”
漆黑處傳來說話聲,緊接著山林之中竄出幾個黑熊一樣高大的影子,護衛立刻警覺了起來,長刀拔出半寸,季青珣也上前兩步,擋在了李持月身前。
領頭那人走出黑暗之中,金發藍眸的青年,純然的異域長相。
秋祝斥問:“此處乃是皇家行宮,你們是何人,為何擅闖?”
摩訶一眼就看到了被男人擋在身後的公主,金冠攏起霧鬢重雲發,眉目若芙蓉出水,撩人心懷,處處是不同於北域女子的清豔脫俗。
他立刻就認出了她就是明潤樓舞劍之人。
摩訶早就聽聞持月公主住在楓林行宮之上,原來那夜舞劍之人就是公主,還真是湊巧,怪道人人都說持月公主是這大靖國朝冠冕上的一顆明珠。
季青珣見那視線投來,直白而火熱,便知道這個異族在看什麽,挪步擋住了無禮的視線,眼神也變得冷冽陰沉。
摩訶收回視線,將手按在胸口,“在下是北域來使摩訶,今日在這山中打獵,聽到煙火熱鬧,才過來看看的,衝撞了公主,還請勿怪。”
李持月卻不接受這個說法。
正值除夕,阿兄往年都會賜宴住在四方館的外國使者,這位北域王子不在四方館待著,到山裏來打什麽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