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季青珣走入廳中,與王公貴族、奴仆舞姬都不一樣的穿著立刻吸引了注意。

熱鬧的歡宴如遇千年山寺撞響一記禪音。

見到如此妙人,瞬時便覺眼前繁華褪盡,見到了水墨千山一般清冷孤寒的景致,叫人以為是仙人化身普渡眾生來了。

季青珣未見拘謹,隻是低眉走向主座。

他見李持月正與人猜拳行令,眸色頓時一沉。

若是尋常行令還好,玩的卻是粗俗的手打令,這與鄉野村夫劃拳無異?

但在大庭廣眾之下,季青珣未說什麽。

安陽公主湊近與王妃耳語道,“怪道持月這一個月都不見出門,原來是藏了這麽個妙人,當真是遍尋明都都找不著的好模樣。”

李持月和李黎旁若無人玩得興起,根本不知道季青珣來了。

她拍手一樂,道:“你輸了,快喝。”等李黎喝完又要再玩。

季青珣聲音極有穿透力,“公主,府中有客至。”

廳中不知為何默契地安靜下來,李持月想裝沒聽見都不行,她停了令,皺眉:“什麽客?本宮亦是客,還沒玩夠,走什麽?”

這種傳話的小事本不必他來,但季青珣有些疑慮,想來看清楚,未想見到公主如此放浪形骸。

見她當真懵然不知,季青珣又道:“是先帝舊人。”

說出這幾個字,其他人都知是貴客到府了,那公主定是要走的。

然而,卻仍不見李持月挪窩,她似乎並不在意來的是誰,反而挑起季青珣的下巴,與眾人問:“本宮這府中人,顏色可好?”

此舉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雖然有些寡居的公主王妃空閨寂寞的,也會悄悄養幾個麵首,但持月還未定下婚事,就將此事張揚出來,這將來若定的是世家勳貴,那駙馬怕是會介意的吧。

李持月才不管這些,她不過是借著醉意羞辱季青珣,最好是能看到他惱羞成怒。

季青珣垂眸側望著她,不置一詞。

公主有心奚落,宴上的人自然不能不答,紛紛讚揚公主尋了個極標誌的麵首,兩個侄孫兒不知麵首是什麽,問道:“姑奶奶,麵首是什麽?”

“啊,麵首就是……”

“小孩子問什麽,出去。”淮安王妃把兩兄弟打發了出去。

安陽公主有些擔憂:“持月,你醉了吧?”

李持月確實喝了不少,她酒意容易上臉,腦子卻不見得迷糊。

季青珣握下李持月的手,收緊在手中,開口字字清正:“公主可瞧得清楚,仆是公主府的門客,非是麵首之流。”

淮安王妃也打圓場:“聽聞姑姑養了門客三千,今日見著一個,就知道能入姑姑眼的,果然都得是人中龍鳳啊。”

季青珣鬆了手退後一步,正色道:“公主,客在等。”

李持月忽覺沒甚意思,對淮安王妃道:“對不住,府中有客,本宮先行一步。”

說罷側身往後伸手去,解意及時上前扶住了她的手,將醉得軟了足的公主扶了起來,知情陪在另一側。

淮安王妃道:“姑姑慢行。”

廊外風雨稍歇,李持月登上輿車,未理會身後的季青珣,解意也跟著坐了進去,知情餘光瞥了一眼,對馬夫道:“啟程,回公主府。”

季青珣未有言語,傘也不撐了,翻身上馬,跟在了輿車後。

他未將幾許風雨放在心上,隻是覺得阿蘿這兩日鬧得越發厲害。

這讓他又忍不住想到那近乎真實的一幕,天地茫茫,阿蘿身下那刺眼的紅色,和沒有生氣的麵容。

這景象已煩擾了他幾日,僅是閉目就能想起。

定是錯覺罷了,有他護著,阿蘿怎會有事呢。

青灰的天空一刻不斷地下著雨,雨絲接連不斷打在臉上,那出塵玉容被洗得過分蒼白,如雪一般。

“你說先帝舊人,來的是誰?”

聽到聲響,季青珣看去,是李持月撩起了車帷,她似乎真不知道。

他道:“常嬤嬤道行宮孤寂,想趁尚有餘力之時,至公主府伺候幼主,如今已在府中。”

李持月定定看了他一會兒,問:“冷嗎?”

季青珣搖頭。

雖不情不願,她還是說道:“上來吧。”

季青珣推脫:“恐衣袍打濕公主裙裾,就不願將寒風帶入輿車。”

車帷一甩,那張帶怒的俏臉再看不見。

季青珣卻輕鬆了下來,即便鬧脾氣,她仍是掛心自己的。

前一日他又多問了些人,女子為何會忽然莫名生氣,問多了也就明白了,真對女子生氣的緣由追根究底,不過平白消耗精神罷了。

她是公主,往日就嬌氣,如今多鬧點脾氣幾分也應當,他包容就是。

季青珣當真就淋了一路的雨,跟著輿車回到了繡春坊的公主府。

常嬤嬤一頭白發站在堂中,氣色瞧著甚好。

李持月甫一見到,如乳燕歸巢般投進來她的懷裏,語調依戀:“嬤嬤,你怎麽來了?”

“掛念公主,當初總覺得自己沒幾日要追著先帝走了,誰料就這麽在行宮看了幾個春秋,也實在是寂寥,雖年老力殘,老奴仍想伺候公主,若是能再送公主出嫁,真是死也瞑目了。”

李持月啐她,“什麽話,你跟著本宮,就等著長命百歲吧。”

常嬤嬤笑得慈祥,又嗅到了公主身上酒味,“啊喲,公主呀,這才幾時,怎麽就喝這麽多久呢,看來老奴早便該來了。”

她垮下臉:“你也來管本宮,幾杯酒,行個令而已……就不讓本宮自在自在嗎!”

季青珣聽出來了,這是在指桑罵槐,幾杯酒下肚,把這人的惡脾性全激出來了,他不知該氣該笑。

“老奴上了年紀,總要念叨幾句的……”接著常嬤嬤又注意到了季青珣,問道:“這位郎君是何人?”

“這是……”李持月看了他一眼,“是本宮的門客,下去吧。”

這句應的是他在壽宴上所說的話,季青珣知她還在惱,未有多言,退了下去。

很快,李持月對常嬤嬤的安排就傳到了他的耳中,常嬤嬤如今成了府內邑司。

公主府從前未置邑司,鄭嬤嬤管著府內人事,也不過是個學官長,常嬤嬤這是直接淩駕在鄭嬤嬤之上了。

鄭嬤嬤道:“主子,公主既已提拔了此人,那咱們在府中行事會否……”

季青珣將那鹽鐵賬冊又掃了一遍,萬千數目在心頭如江河湧過,他頭都沒抬,隻道:“且看。”

主子不在意,鄭嬤嬤隻能應是,又想起什麽,說道:“關陵……小姐可有來信了?”

她掛念家中人。

“有,但未提及你家人,我會問。”

“多謝主子。”

鄭嬤嬤出去後,季青珣吩咐手下:“去將許懷言叫來。”

許懷言是府中長史,季青珣那些所謂與韋玉寧的回信,一向都由他代筆。

季青珣如此敷衍韋玉寧,不過是他暫時還需要韋家的一個名頭。

隻是可惜了那情竇初開的韋小姐,每月一封的書信寫得珍而重之,還以為是在和心上人的鴻雁傳書。

許懷言很快就到了。

季青珣吩咐道:“下次回信,代鄭嬤問候一番家中人。”

許懷言並未應下,隻問:“主子,您可知您與那韋小姐多久通一封信?”

季青珣抬頭看他,顯然不知,許懷言說道:“每月一封。”

季青珣微微皺眉,他做事不喜歡露太多馬腳,每月一封從關陵來的信遞入公主府,實在是刺眼的一道痕跡。

“這一封寫出去後,找個借口斷了。”

斷了?此刻可不好斷。

許懷言道:“小姐如今信中所言越發急切,主子,可要給個答複?”

“什麽答複?”

“她在信中言及年歲已經到了,想讓主子向韋氏夫婦言明,將事定下來。”

許懷言說的含糊,季青珣也聽明白了。

他竟不知許懷言這般有本事,“自己”竟與那韋家小姐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不過兩個男女這樣往來通信,有此結果也不奇怪。

季青珣道:“她若等不得了,盡可尋個人嫁去。”

這來往的信件不過是讓韋家更信任他罷了,不須多少時日他就能摸透韋家,信也就不必再寫了。

季青珣既然吩咐了,許懷言哪有不答應的,當即應是。

主院裏

李持月安排好常嬤嬤之後,心情總算是鬆快了些。

“秋祝,本宮要沐浴。”她嗅著自己的一身酒氣也不舒服。

湯池中霧氣氤氳,李持月閉眼靠著池壁,枕在軟墊上,春信乖巧地替她揉著肩膀,眼睛不住地往下瞟。

“公主,你怎麽長得這麽好呀?”春信再看自己,一馬平川,穿襦裙都像小孩子,“奴婢聽從前宮裏伺候的嬤嬤說,娘娘們都用雪蛤羹,可是公主你也沒喝過那東西啊。”

李持月低頭看了一眼,圓而玉潤,唔……長得過分好了,“我倒是喜歡小一些的。”

“那公主等我晚上做夢,請觀音娘娘給咱們換換。”

“觀音娘娘不管這事,”秋祝端了香露進來,聽見春信的話,輕斥:“春信,別淨說瘋話打擾公主。”

李持月擺擺手,“明日……不,待會讓繡房的人送些新衣服過來。”

“是。”秋祝出門吩咐人傳話。

她對春信道:“好了,你也出去吧。”

安靜的湯池裏,李持月滑下身子,整個人浸到了熱水裏去,溫暖到窒息的熱度包裹著她。

熱到了極致和寒冷一樣,都是沒有知覺的,此刻的感覺,和倒在雪地裏時有幾分相似。

這幾天她不是沒想過揪出那韋姓女子,但當年離天不過半步的韋氏在明都早已銷聲匿跡,殘族更不知跑到什麽地方去了,要找人,就會驚動季青珣。

李持月更知道,比起找出韋氏殘族,更重要的是弄清楚季青珣的真實身份……

她忽然在水中睜眼,自己做什麽都束手束腳的,既殺不得季青珣,未嚐不可借李牧瀾之手。

“別著急,沉住氣……”

燭火在水麵上搖出波瀾的暖光,李持月總算聚攢起了一些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