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公主府的儀仗停在了淮安王府門口。

李持月扶著解意的手下了輿車,今日天色有些陰沉沉的,才出了門,風就已經吹起來了,沒一會兒就響起了夏日悶雷,樹枝狂搖,天徹底暗了下來。

貴人們的府第處處遊廊,沒有下雨會沾濕衣裙的擔憂,但壽宴的活動範圍卻不免要收攏了起來,馬球蹴鞠是沒有了,宴會挪到了王府最大的花廳中。

淮安王妃率先迎了出來,“今日不過是家宴,姑姑隨意即可,待會兒小輩們上前賀壽之後,再為公主圍出一處清淨所在,”

李持月隨她一道坐在了主位上:“不必麻煩,你先忙去,稍候來與我做伴就好。”

淮安王是李持月大兄長的兒子,在宮變當日遭無子的韋後弑殺,淮安王妃年近三十便一直寡居,今日生辰並未大辦,對外說是兒子孝順,才為她張羅壽辰,請來的也皆是宗室親眷。

也有幾位公主王妃到場,但太昊宮中的聖人未至,便皆以持月為尊。

李持月年紀雖小,輩分卻高,大兄長和侄兒薨逝之後,她有意照拂這位侄媳婦和兩個侄孫,凡有飲宴,都有一道請柬遞到淮安王府,這次王妃生辰,她自然要來。

淮安王妃素知她性情,請了這位上賓入座之後就招呼別人去了。

大靖朝民風開放,花廳中雖男女分坐兩邊,但中間未隔著屏風,李持月的兩位侄孫正在對弈,有教坊司請來的舞伎,依著月琴箜篌輕歌曼舞。

胡姬還未起舞,便坐在席間斟酒行令,廳中各人有各人的玩法,賓主盡歡。

解意隨行在李持月身後走進花廳,跪坐在她身後小聲說:“公主有沒有覺得,您和其他夫人穿得不大一樣?”

李持月看看下首簇擁著的各家王妃夫人們,都是明都當下時興的樣式,淚妝高髻,裙擺如繁花次第開放,有似羽衣繚亂競豔,她再低頭自視,都是一樣的昳麗華貴,但確有不同。

靖國民風開放,女子的襦裙多為低胸,胸口上是一片膩人的雪白,李持月的裙子卻連鎖骨都見不到,當真要比別個保守許多。

李持月有些啞然,她這幾年赴宴似乎穿的都是這樣的衣裳,從前怎麽未發現呢?

李持月已經習慣如此了,看別人穿著低領襦裙覺得再正常不過,但每每到了自己,都會下意識地去選那些……不那麽凸顯婀娜的。

想來從前無人敢多嘴,她才沒意識到。

見公主麵上疑惑,解意一句話就點破了她:“還不是季郎君說不喜您穿那些,公主府所有的衣裳便都裁高了領子,他處處管著公主,一言一行,但凡覺得您有不妥的,都督促您改了。

就拿您騎馬來說,你向來都是跨坐在馬上的,可是季郎君不悅,您就像別家小娘子一樣側坐著了,後來馬球也不愛打了……

從前諸事解意都看在眼裏,不過那時公主滿心滿眼都是季郎君,解意不敢說。

現在公主終於知道了季郎君的歹毒心思,要處置他了,解意自然不遺餘力地讓公主保持清醒,讓公主明白,季青珣對她的控製已經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

李持月也反應過來,似乎確實如此。

現在這個李持月,是被季青珣管教出來的。

盡管他並不強硬地要求,但總是說:“阿蘿,我覺得你這樣穿好看。”

“阿蘿,這般與人打鬧不成體統。”

“阿蘿,在外頭沒我瞧著,胡亂喝酒要出岔子。”

……

總之從穿衣打扮到言談舉止,李持月什麽都照他喜歡的來。

雖然知道解意說的是真的,但李持月有點掛不住臉,嘴硬道:“本宮穿什麽都好看,如今人人都穿那樣,本宮何須追逐那些風尚,這般有古人遺風的穿著……你不懂!”

話雖如此,但之後宴上,她總是頻頻低頭看自己的衣裳,顯然有些不快。

解意知她已經上心,附和道:“公主自是卓爾不群,就算自掩光華,那也是豔冠群芳的。”

李持月不領情:“你去,和知情坐一塊兒,”

解意總算是明白了什麽是忠言逆耳,怏怏地從公主身邊,挪到了知情身邊去,“你說公主聽進去了嗎?”

知情八風不動,隻說一句:“現在的裙子就很好,多嘴。”

解意不樂意:“你是公主的侍衛,怎麽能與那男寵共情,莫非你也想爬床不成?”

說完成功被知情的劍柄在腦門敲出一個大包,他打不過知情,隻能對著胡餅怒啃。

那邊的李持月已經和堂姐安陽公主,還有歸來的淮安王妃投起了骰子。

“是碧油!本宮最大!”

李持月將骰子撈回手裏,得意看向淮安王妃,“侄媳,這杯酒該你喝了。”

淮安王妃認輸自飲了一杯。

公主本人此時也喝多了,麵頰桃紅,軟軟臥在一名胡姬背上。

長裙長曳在地,若一襲朝霞璀璨流瀉,寶髻上的珠翠步搖輕晃,胡姬被公主趴著背,珠子一下下掃著她的脖子。

胡姬被冰涼的珠子掃得不住輕笑,那異域的脂粉混著葡萄酒的甜香讓人更有些醉了。

勝利的喜悅沒有持續多久,持月公主的報應就來了,一套“論語玉燭”的銀酒籌器就被抬了上來,放在女眷之中。

雕畫著纏枝卷葉圖案的籌筒裏放著幾十隻的令籌,令籌上刻著楷書並鎏金的令辭。

淮安王妃道:“第一支就請持月姑姑先抽。”

李持月抽出一根,念道:“有朋自遠方來——上賓自飲一杯。”

安陽公主戴著女冠,鼓掌樂道:“這在座的上賓還有誰,持月,你怎麽抽到了自己的頭上。”

李持月也不扭捏,爽快地依著胡姬手中的梨花盞喝了一杯。

抽簽繼續,之後李持月又陸陸續續喝了幾杯,逐漸地從背上臥到胡姬的懷裏,似是不勝酒力,

這時有伶俐的小侍從走了過來,稟報王妃二子的對弈“戰況”,問主子們可要下注哪位郎君。

王妃不滿:“對弈是雅事,誰準他們拿這輸贏做賭?”

“玩樂而已,有何要緊,”李持月要從“圍攻”中解脫,抬起玉臂,從發髻上拔出一隻鳳鳥攢珠步搖,丟到了侍從的懷裏,

“本宮賭瑛兒能勝此局,噓——瞞住他們。”

見公主有雅興,其餘的女眷們也紛紛下注,大家的目光都聚在了二子對弈之中,宴席之間的熱鬧更上一重。

安陽不解:“持月今日怎生有這興致?”

李持月橫眉:“幾杯酒下肚,詩文也做得,賭幾把怎麽了。”

正值熱鬧的時候,太子李牧瀾送予淮安王妃的壽禮就到了,來者是東宮的家令寺丞。

寺丞上前謁見了王妃,低眉回話道:“太子殿下忙於巡鹽庶務,未能得空賀王妃生辰,特命仆送上壽禮。”

“有勞殿下掛念。”

待寺丞離去,李持月稍稍正坐了些,“怪道那太子侄兒不來,原來是阿兄派了差務,如此盡心,哪有不成的呢。”

安陽剝了一顆荔枝煎丟進嘴裏,“什麽叫成什麽叫不成?就是去看一眼罷了,賬冊清白自沒他什麽事。”

能有什麽事,那鹽鐵使的賬冊說是太子東宮的賬冊也不為過,自己查自己的賬有什麽不清白的。

李持月忽然記起前世,這巡鹽之事偏偏就出問題了,還是她……應該說是季青珣在其中動的手腳。

季青珣隻怕已經有動作了,可自己若不是赴了這場壽宴,還什麽都不知道呢。

既然李牧瀾巡鹽會不順,那她就徹底不管了——

才沒這種好事!

明天正好進宮一趟,瞧瞧她那位好阿兄。。

淮安王妃明哲保身,不想談這等國事,她似想到什麽,湊近了悄悄與李持月說:“你們可知今日豫王妃為何沒來?”

李持月隨意問:“為何?”

淮安王妃揚了揚眉毛,“她曾悄問我養麵首了不曾,我見她麵色奇怪,隻道不曾有,有兩個兒子要教養,我也無那心思,卻見她神情有幾分煩亂,瞧著便覺有貓膩,

有一日她邀我同去德安寺上香,香一上完就說衣裳髒了要去禪房換,我著意去尋,就見打她禪房裏走出來一個俊俏的男子,我走進去,就見她發釵都歪了幾支……”

淮安王妃將這樁豔事講得繪聲繪色的,李持月聽得也新奇。

“她定是臊得慌了,今日才沒來的,不過我與她是手帕交,自然不會將此事張揚,況且一切不過是我臆測罷了,當不得真的。”王妃最後說道。

“這事兒可不小,豫王還活著呢,既是手帕交,侄媳為何告知與我?”

“姑姑,那日我求了一簽,簽文上說,積善因,得善果,我就在想啊……”

“你們偷偷咬什麽耳朵呢?”安陽見她們說了好一陣子了,湊過來也要聽。

淮安王妃繼續待客去了,李持月推著安陽的腦門,敷衍她:“在說堂姐你悄悄在自己道觀中養麵首之事,都在猜你是哪兒尋的可心人。”

“這算什麽新鮮事,”安陽有恃無恐,“不過是些吃不上飯的白衣,江南水鄉養出來的人靈秀,況且我並未**樂,還請了先生授他們詩書禮樂呢,不然太過蠢莽,我倒失了興致。”

說起養的那幾個麵首,她就有些滔滔不絕。

另一邊,淮安王妃的二子李瑛果然勝了棋局,李持月下注贏的東西裝滿了托盤,被呈了上來,公主不在意那些珠寶首飾,說道:“俱賞與今日到宴的舞姬。”

舞姬們皆柔聲謝公主。

眉目清秀的少年激動地走上前來:“姑奶奶,侄孫兒贏了!”正是李瑛。

李持月心情極好,讚道:“好孩子,我府中有一套玉石棋子,改日送來與你做嘉獎。”

另一個少年苦著臉上來,“姑奶奶,若是今日打馬球,侄孫兒定是不會輸的。”他是李瑛的哥哥李黎。

“有甚大不了,來與姑奶奶行令。”李持月招招手,讓他入席就座。

“可侄孫兒不會呀。”

“姑奶奶教你。”

淮陽王妃見公主把自己兒子帶得混不吝的,想阻止又不好意思,隻能在一旁看著,讓他們不至於鬧得太過。

季青珣撐傘到王府的時候,廳中樂聲已換。

歡快激昂的羯鼓拍響,那穿著緊身寬袖上衣、輕紗長裙的胡姬終於站到廳中,跳起了胡旋舞。

舞姿急轉如風,戴著珠鏈的發辮、裙上的珠玉錦帶隨著轉圈飄動,大紅織金寶相花毯上盛開了明豔的花。

賓客或坐或臥,欣賞著胡姬的舞姿。

今日風雨頗大,季青珣收傘進門之時,白色的圓領袍上多了一片濕跡,那張明澈如玉的臉也被打濕,水珠滑到下巴,又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