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泡了一刻鍾李持月方起身,府裏養的裁縫和繡娘已經在候著了,公主一時興起要換新衣,不是什麽大事,就算要明天就穿,隻要不是多複雜的仙裳,也不過是整個繡房熬將一夜罷了。
晚間,外頭奴婢進來傳話:“公主,季郎君求見。”
秋祝和李持月對視一眼,出去說道:“公主醉酒疲累,已經睡下了,不見。”
季青珣果然沒有堅持求見。
第二日,李持月就穿著新做的襦裙,乘著輿車進宮去了。
太昊宮居於明都北麵,離繡春坊不過一條橫大街,輿車慢走了不過一刻鍾就到了皇城。
持月公主的輿車有入宮門而不須下車的殊榮,這是擁帝登基之後,她自己討來的。
當年大兄被韋氏脅迫退位之時,前太子十率府中的兵力為韋氏所用,天下改“韋”姓已迫在眉睫。
任是尚為成王之子的李牧瀾,僅是一名左驍衛中郎將,還是公主李持月的府兵,都不足以憑一己之力力挽狂瀾。
也是季青珣獻言,讓二人達成了合作。
二人聯手平了宮變,推李牧瀾的父親成王、也就是李持月的二兄登上了皇位,此舉也讓公主府權勢更上一層樓,公主輿車過長陽門而無須下馬。
至於太子李牧瀾,其母原隻是成王府一名侍妾,早早過世,他身為國朝儲君,久有賢名,行事做派遠不似李持月囂張。
輿車走到前朝後宮的交界處便停了,李持月扶著內監的手下了馬車,問道:“聖人在何處?”
“聖人今日沒有常朝,正在鹹池殿中。”說著殷切地為李持月引路,“公主今日當真是光彩照人,奴如見了九霄上的仙人一般……”
“囉唆。”
原成王現弘德皇帝李申儀,正在臨水的鹹池殿中,坐在宮殿遮雨的簷廊上釣魚。
身後不遠不近站著起居郎和殿中監,偌大的宮殿內外無人說話,僅幾縷風搖樹葉聲。
李持月先是被那緋衣的起居郎吸引了目光。
七尺身形將那身緋紅官袍長衣博袖,被他穿得落拓瀟灑,又生得豐神俊朗的好模樣,唇邊似常帶淺笑,使人見之若清風拂麵,頓生好感。
她記得此人的名字,上官嶠。
李持月會記得他的名字,當然不是那好皮相,而是前世此人曾牽涉進了一樁大案。
那是每逢十三的大朝上,已是監察禦史的上官嶠出列,上陳了一樁案子。
說的是先帝二年,於闐獻寶玉於大靖朝,為兩國交好之美意,由安琥邊軍護送至都護府,再由宣徽使見監軍太監運送進明都。
然而於闐寶玉並未送抵明都,太監謊稱為寶玉並未送達他手,而是在邊軍從於闐一路護送之時就已在回紇道丟失,此事乃邊軍護送不力。
先帝大怒,下令軍法處置了護寶的一眾將領,一時血流成河,其防衛的雁徊鎮也因一時軍防薄弱,被回紇突襲,不僅安琥邊軍幾近死絕,雁徊鎮也被洗劫一空,屋敗民傷,邊境出現了許多流民。
這本意為兩國友好之事,卻最終釀成了寶玉流失,將死兵亡的慘劇。
實際上安琥邊軍死得冤枉,那些寶玉確實被明都的官員和監察大監一道貪汙了。
邊關黃沙埋枯骨,而始作俑者卻在明都高床暖枕、美婢環繞。
上官嶠當場點出明都的幾名官員,和時任宣徽使兼監軍的太監秦如玉的名諱,直指其便是盜取於闐寶玉、攀誣邊軍的罪魁。
一時之間,朝野震驚。
皇帝聽聞,自然要查此事,派上官嶠為案子主審,前往邊關查清此事。
上官嶠受命,帶著為邊關孤軍洗雪陳冤的一腔熱忱出發,卻也死在了邊關。
他是被綁在木架上,邊關百姓一人一塊石頭,亂石砸死了他。
聽聞士兵去救時,已經血肉模糊,辨不清人形了。
對於上官嶠的死,朝野百官緘默無聲,那案子無人主斷,也就擱置了下來,繼而不了了之。
當時李持月不明白,問季青珣:“百姓如此深惡,是不是證明上官嶠確實汙蔑了那些官員?”
季青珣笑了笑,說道:“一張嘴永遠抵不過一萬張嘴,當邊民們聽過身邊人說了三遍上官嶠是惡人的話,那他就是個惡人了。”
就如同季青珣在她耳邊說三遍哪個官員是壞人,李持月也確實會信。
那些高官沒有派任何人去殺他,隻是將上官嶠為民查案歪曲成暗受賄賂,再將謠言悄悄放出,他隻一張嘴,又是陌生人,如何解釋得清。
百姓激憤又兼法不責眾,上官嶠隻能就這麽無聲無息地死了。
彼時李持月以為那些證據隨著上官嶠的死一道湮沒了,她未放在心上。
但季青珣又說:“上官嶠幾乎已經成功了,他雖死在了邊民手裏,但也確實找到了證據,隻是沒有送出去,阿蘿,事情並沒有這麽壞。”
三年之後,朝堂逐漸壁壘分明,弘德帝的身體也越發不好,朝野上下暗流湧動。
彼時季青珣也成了一位禦史,他竟重舉舊案,請命再次奔赴雁徊鎮,竟當真找到了當年上官嶠收集到的證據,將真相大白於天下。
季青珣徹查了此案,還了上官嶠一個清白,太監秦如玉獲罪流放,其他官員亦不得不上書告老還鄉。
朝中要職一時空出了幾個,李牧瀾也就此如同被斷了一臂。
兼之季青珣在邊關查案之時,有協都護府平定回紇的功績,在公主府勢力擁護下,兩件大功讓他一舉躍升到了尚書仆射之位,人人見他,皆尊一聲“季相”。
李持月方明白,當有人需要真相大白於天下的時候,這件事又被挖了出來,
可惜隻有季青珣得其所,上官嶠和那些邊軍已經死了,不知道冤案已經大白於天下,那些邊軍的父母親人有沒有一個人會感激他。
白衣入仕已是艱難,年紀輕輕做到監察禦史更是不易。
想到上官嶠結局如此,李持月心裏不禁一陣唏噓。
察覺到那道視線一直落在身上,上官嶠回望去,就見到了那位傳說中的鎮國公主,隻看了一眼,他便守規矩地收回了視線。
但那張臉一眼已足夠讓人記住。
常聽人說明都牡丹絕色,可惜不能四季常在,幸有持月公主豔光灼灼不敗,傾國傾城,她即是這大靖國朝最姝麗動人的牡丹,冠冕上的耀目明珠。
上官嶠在意的卻不是那傾國的顏色,容色再美也會凋殘,耽於美色太過淺薄,讓他疑惑的,是這位公主看他的眼神,似悲似憫,意味深長。
若無錯記,二人應隻是萍水相逢,話都未說過一句,她為何如此看自己?
許是錯覺罷了,上官嶠的心又重歸天池水,波瀾不興,那邊,李持月已經朝皇帝走去。
皇帝穿著常服坐在禪椅上,五官有李家人的精致,隻可惜被擠沒在肉裏,即便遇到天大的事,弘德帝也是該吃吃該睡睡,心寬體胖的性子才造就了今日的身形。
背麵看去,他寬厚的背和耷拉下的肩像一座弧度圓潤的山包。
見妹妹來了,皇帝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臉上一片嚴肅。
李持月走到廊下,坐下依在他的禪椅邊,認真地盯著水麵,一塊兒屏住了呼吸。
魚竿在皇帝手裏抖了抖,皇帝眼睛緊緊盯著浮在水麵上的鵝毛,已經晃動了好幾下,顯然是魚兒在咬杆。
李持月也著急,都晃了這麽久了阿兄怎麽還不提上來,“快快快!就是現在!快拉呀!”
皇帝被她催得急了,往上一提。
鵝毛帶著水珠輕飄而起,魚鉤躍出水麵,餌料已空空如也,卻不見魚兒的身影。
隻有魚尾甩水溜走的聲音,像一記不輕不重的巴掌,不知拍在了誰的臉上。
李持月看著空杆撇了撇嘴,顧左右而言他,“阿兄午膳吃什麽啊?”
“回!回你公主府吃。”
皇帝把魚竿往旁邊一扔,氣惱地瞪著她,殿中監殷勤地上來,再次給魚鉤添上餌料。
李持月半點不怕他,反而嬉皮笑臉地說道:“阿兄再釣嘛,我晚點吃午膳也使得。”
這幼妹打小就驕縱壞了,皇帝也不懶得跟她計較,又甩杆落回湖裏,“這次不許再催了。”
“知道了——”她拉長了聲音。
李持月被粼粼水光晃得眼睛疼,再不想看魚竿,而是歪頭枕在阿兄的肩上,臉朝向殿內。
對於前世二兄病重,將皇位傳於李牧瀾,李持月未覺得是什麽背叛,那不過是親情天平上的稍稍傾斜罷了。
尋常這天平一直朝她傾斜,因為他並非有多喜歡李牧瀾,在二兄眼中,發妻生下的孩子才得,可惜一個個都早夭了。
況且在他病重之時,東宮誕下了一個孩子,老人對孫輩最是容易心軟,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李牧瀾從一個不被重視的侍妾之子,走到了儲君之位,這樣的人從來都不該被小覷,可惜他遇到的是季青珣。
前世從頭到尾,旁人不過以為持月公主是個依仗兄長偏愛,玩弄權術的公主罷了,她驕奢**逸,未有其母魄力,登位的可能微乎其微。
但阿兄重視血脈親情,李持月一直都是知道的。
當年女皇主國,政績出色也難免有“牝雞司晨”這樣的話,後期更是出了宮變這樣的事。
起先是內侍從宮門跑過來一路地喊,阿兄也剛從**起來,赤著腳跑來找她。
接著就外頭就響起了刀槍聲,阿兄吹滅了宮裏的蠟燭,拉著她躲到了偏殿去,漆黑的屋子裏,可以從門縫看到接連不斷的人舉著火把來去。
每當有腳步聲經過,阿兄都會抱緊她,和她一起藏住腦袋。
宮變的第二天,李持月是在阿兄的懷裏醒過來的。
她一直記得他疲憊的雙眼,和那句:“三娘,沒事了。”
胡思亂想得太多,李持月幹脆閉眼小憩。
李持月麵朝的方向,是對著殿內,也是對著立在門口的上官嶠。
他視線裏便多了一抹縹碧色,似糯種冰翠的淺淡涼薄,衣裙上繡的不是尋常花鳥,而是登雲踏霧的山海異獸,九尾、白澤、猙……皆繡在裙側,似隨之臥坐的主人靜靜蟄伏。
不過是明都如今流行的襦裙,甚至比一件比尋常襦裙還要稍高,失了如火的明豔,更清冷不落凡俗,但那一片蜿蜒的、胸口到下巴的白壁色,讓上官嶠想到了那不見於世的於闐白玉。
她側臥閉目,柔婉恬靜,與傳言相去甚遠。
這是上官嶠第一次見一位公主麵見帝王的場景。
從沒想到皇室之中,兄妹的相處也如尋常民間,而且看上去感情更是別人要好。
正想著,那雙眼睛就睜開了。
琥珀色的眸子在日光下接近淺淡,被她瞧著,像盛暑天泡在了山中的清潭裏,又或是貼著一塊涼絲絲玉石。
被逮到偷看,上官嶠麵不改色,隻是眼神接觸一下,得體地垂下。
皇帝終於在妹妹安靜地支持下釣起了一尾魚兒。
李持月問:“什麽魚?”
“是青鮹。”
“阿兄,巡鹽之事交給太子,會否不妥,這不就是讓他數自己錢袋子裏的銀子嘛。”
這一個大拐讓皇帝的臉抽了抽,李持月是演都不演了,直接要說太子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