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雪, 從未有一刻這麽冷過。
堵塞住所有的聲音,凍透了每一寸肌骨。
季青珣睜眼仰望,仔細丈量著阿蘿不小心掉下來的地方, 可他腦子轉不動,什麽都想不明白。
連對阿蘿從上邊掉下來了這件事都感官遲鈍了起來。
跌下來的, 還是跳下來……
他想不清楚,也不知道自己在糾結的是什麽事情。
雪花落在眼珠子上, 阻隔住視線, 又消融,好像要連人的生機也一並帶走。
他看不懂這高度,低頭與閉目沉睡的公主說話:“要做阿娘的人了,怎麽還是喜歡爬上爬下的?”
“這兒太冷了……”
風把季青珣吹得知覺全失,他抱著李持月, 覺得自己和她是一樣的, 都凍得厲害,才這樣僵冷得動彈不了。
但是回到溫暖的屋子之後, 他們就又恢複原樣了。
他們得快點回屋裏去。
“阿蘿,摔得有點疼吧, 我得趕緊給你找大夫了。”
季青珣說著要抱她站起來, 卻失去了所有的力氣,怎麽也站不起來。
李持月毫無知覺的身子往下滑, 季青珣眼瞳震顫了一下,又跪下抱緊了她,
“好,好, 你不想走,我們就再待一會兒。”
遠處, 尹成看著皇帝的背影。
原還在同他說話的皇帝,看到凝暉閣上的一抹人影,便如瘋了一般地跑出去,追著那墜下的人影,可始終沒能追上。
這麽高的地方摔下來,人是活不成的。
風雪掩蓋住了他所有痛苦的聲音跟痕跡,直至變成現在的死寂,皇帝已經呆坐太久了。
尹成本不該上前,可他抱著死去的公主跪坐在雪地裏,一動不動的,教人懷疑他也跟著去了。
風雪越來越大,主子不能在雪地裏跪著了,尹成遵循著下屬的本分,走了過去。
季青珣抱著持月公主,有人走過來,他連頭都沒有抬,低聲和公主說著什麽。
尹成掃了一眼,李持月雙目緊閉,臉色青白,身上的血已經流幹了,周身是一片粉色的雪,
而且皇帝抱起的她姿勢也怪異,身子看著格外的綿軟。
看來骨頭已經碎完了。
他說道:“陛下,還是早些進殿避雪吧,公主終究是死了,還請節哀。”
至於已經死了的公主,他隻能惋惜。
主子為她籌謀了這麽多,她卻半點都不知道就尋了死,實在遺憾。
一個“死”字,讓幾如冰塑的人身子微顫了一下。
季青珣仰起頭,偏執地強調:“她隻是有點困了。”
這麽冷的天,阿蘿又懷著孩子,當然會困。
看清季青珣的模樣,尹成心髒驚跳了一下。
凝固在季青珣臉上的不是眼淚,而是兩道鮮血,已經幹涸成了黑色,格外駭人。
他卻一無所知,而是繼續低頭,歪頭輕貼著李持月的麵頰,“阿蘿,天真冷啊,我都快凍僵了。”
主子不能再待在雪裏了。
尹成沒有許懷言的機靈,他蹲下身就想去探李持月頸間的脈搏,要證明給季青珣看,公主已經死了。
被季青珣攥住了手,他看過來的眼神
嘶啞著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咬出來:“不準動她!”
“主子,公主真的已經……”
餘下的話沒能說出來,尹成被一股大力撞倒,眼前從季青珣變成了漫天飄飛的雪花,然後又是皇帝猙獰扭曲的臉。
脖子被掐住了,尹成青筋繃起,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季青珣瘋了,像一頭猛獸撲倒了獵物,卻不撕咬,手死死地掐住尹成的脖子。
他眼中一片血紅,“你做什麽要碰她,你不準碰她!”
尹成的臉慢慢充血,想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想扯開手,但是發了瘋病的季青珣力量根本撼動不了。
他隻能徒勞在雪地上劃出瀕死的痕跡,等待死亡。
許懷言趕到之時,尹成幾乎氣絕,沒有人敢上前阻止,他看到倒在一旁的公主,心驚了一下,但終究是救尹成要緊。
許懷言不能看著尹成就這麽被掐死,去幫忙拉開,可季青珣的手鐵鑄的一般,怎麽也不肯鬆開,尹成眼看就要活不成了。
主子真的瘋了!
許懷言急中生智,說道:“陛下,公主怎麽躺在這兒了?”
失了理智的季青珣,一聽見這句,神色慌張地回頭去看,是啊,他怎麽把阿蘿冷落在一邊了呢。
剛剛還猙獰著要殺人的季青珣,把手一鬆,狗一樣爬過去,小心翼翼把人重新抱在懷裏,神經質的念念有詞。
許懷言看清了眼前的局麵,心頭聚起陰雲。
公主死了,主子怎麽就成了這個樣子,他隻怕誰的話怕是都不會聽了。
尹成昏迷過去,被許懷言召來的宮人抬去醫治了,又說道:“陛下,這兒太冷了,先帶公主回寢宮去吧。”
同樣在遠處張望的韋玉寧陰沉如水,李持月死了,皇帝的反應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料。
她原以為季青珣根本不在意,甚至厭恨這位公主,可是現在這樣悲慟,讓她心懸了起來,要是陛下知道是自己做的……
“你說陛下能查得到嗎?”
安桃在一旁安慰她:“陛下是親眼看著那位公主自己跳下去,又怎麽會去查呢,這件事和小姐半點關係也沒有。”
是啊,她沒有殺人,是那李持月自己支持不住,走出凝暉閣,跳了下去。
此事與她無幹,就算要查,也是那個鄭嬤嬤失了職,沒有把門鎖上。
可是見到陛下那麽難過,韋玉寧心裏真不是滋味,“他分明在信中說,對李持月無情,怎麽現在瞧著卻不是呢。”
“左右人都死了,小姐實在不必在意這些小事,陛下就是喜歡,也不過難過幾日就忘了,您馬上就要冊封為皇後了,如今把這後宮掌握在自己手裏才是要緊。”
不錯,怕也隻是傷心她腹中的孩子罷了。
孩子總會有的,她才是皇後,將來會有嫡子,她的兒子會登上帝位,她韋玉寧才是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整個韋氏都要仰賴她的榮光。
韋玉寧放下那點不快,轉身回自己暫居的悅春宮。
在經過鳳清宮的時候,她忍不住駐足觀望。
大靖立國以來,鳳清宮世代是皇後的居所,而悅春宮……隻是一個太妃住的地方,既不尊貴也不夠奢麗,實在配不上提,她心中氣悶,就是臨時落腳,也該住的離陛下近些。
韋玉寧已經等不及了,她想要在一場盛大的封後大典之後住進這延壽殿去,將一切照自己的喜好布置。
“我該進去看一看的。”她抱怨了一聲,畢竟是自己往後幾十年都要住的地方。
—
登基之後,季青珣就一直在禦書房和陪殿中起居,不曾離開過。
現在滿桌的卷軸奏折散落,已經有大半日無人去管。
陪殿中,是令人窒息一般的死寂。
陛下將一個女子抱回內殿之後,就沒有再出來,裏邊沒有什麽動靜,一個內侍就如往日一般端茶走了進去,結果被狠狠扔了出來,直接拖出去杖斃了。
皇帝登基以來,待得最多的就是這禦書房,日日埋頭政事,對伺候出錯的宮人從未苛待,宮人們皆以為這是一位寬慈的皇帝,誰料今日就出了這暴君做派。
雷霆之下,人人自危,大氣也不敢喘。
許懷言隨後求見,季青珣隻讓他在外麵說話。
許懷言跪地說道:“陛下,當務之急是查清公主為何無人看守,而且臣去看過,凝暉閣上莫說暖爐,就是一件家具也沒有,還有血跡,公主之前被關在裏麵,隻怕根本沒人照顧。”
許懷言見到的時候也驚呆了,這些宮人怎麽敢這麽做,
季青珣為李持月擦拭臉的動作一頓。
“隻是摔折了一下,這天氣雪積得這厚,棉絮一樣,沒事的,去把敬大夫請來,他能治好。”
內寢裏傳出季青珣的話,平靜得像在說今日的天氣。
許懷言越聽,身子伏得越低,心驚肉跳。
持月公主已經死透了,連同腹中的孩子,不可能有一點點生機,這怎麽可能救得回來。
主子真的瘋了。
他知道季青珣在做夢,卻沒有膽子戳破這個夢,隻能起身去派人去找敬大夫。
可是剛走出了殿門,殿中監又一臉驚魂未定地過來給許懷言傳話,“陛下讓查清楚。”
查清楚什麽,不言而喻了。
敬大夫如今不在京中,許懷言安排的人快馬加鞭去尋後,就立刻著手去查問持月公主的事了。
莫說這後宮還沒有宮妃女眷,就是有,也要徹查清楚。
首當其衝的就是鄭嬤嬤,暖閣的門為什麽沒有鎖上,這個問題繞不過去。
內殿中的皇帝一日沒有出來,更無人敢再進去,不過幾句私語,低得無人能聽清。
即使回到溫暖的寢殿中,李持月也沒有像他一樣睜開眼睛,失去生機的身體也已經僵硬了下來。
季青珣像看不見一樣,幫她擦拭完臉之後,又擦起了手來。
“我不見你,隻是怕你動了胎氣,但你若想見我,讓人傳個話就好,怎麽什麽都沒跟我說就鬧脾氣呢,跳上跳下的,都不知道自己是個要當娘的人了……”
低柔的絮語如閑話家常,季青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了,不可自拔。
他用柔軟的帕子,為李持月一點點擦去血跡後,溫柔地親了親她的臉,換了寢衣之後,他也躺到了榻上去,將沒有半點反應的身子小心地抱入懷中。
忽視掉懷裏的身子怎麽抱都不暖,季青珣小聲說:“敬大夫馬上就要來了,阿蘿再睡會兒吧,我也困了,我陪你睡會兒。”
入夜的時候,鄭嬤嬤被帶到了殿中。
屏風之外,鄭嬤嬤深深跪倒在地上:“陛下恕罪,老奴確實疏忽,這幾日後宮無主,老奴做了尚宮,處處手忙腳亂,讓手下的宮人去看好公主,但那些宮人以為陛下厭棄公主,便玩忽職守不來稟告,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她已經聽說了皇帝今日在禦書房之中的瘋舉,知道皇帝盛怒,不是不知道皇帝在意公主,可是為了她的家人,鄭嬤嬤不得不做。
屏風後沒有一句話,鄭嬤嬤磕著頭不敢抬起。
許懷言會帶她來這兒,自然就是篤定了這件事跟她脫不了幹係。
“臣已經問了鄭嬤嬤,派去看守的是誰,但鄭嬤嬤說出的幾個名字,他們都說沒有聽過這個吩咐。”
屏風內傳出一句話:“將她雙手直接放蒸籠裏,蒸了,其他人,夷三族。”
“是。”除了,殿內聽到的人都嚇青了臉。
鄭嬤嬤被拖了出去,巨大的害怕讓她忍不住求饒,可是沒有人能、也沒人敢憐憫她。
韋玉寧正好端著親手做的湯羹過來,看到鄭嬤嬤被拖出來的場麵。
一路上抓著能抓到的所有東西,不願意去挨那酷刑,可手指摳破了,還是被拖了下去,不知要到哪兒。
她眼神有些閃爍:“這……所為何事?”
殿中監說道:“她伺候不力,要被活活蒸去雙手,這倒還有命在,就看她之後招不招了。”
韋玉寧聽到活蒸,當下就有些腿軟。
鄭嬤嬤怎麽也是伺候多年的老奴了,季青珣真的瘋了不成,鄭嬤嬤不會熬不住將她供出來吧?
“韋小姐來此,有何事啊?”殿中監的聲音將她神思拉回。
韋玉寧低頭看看手中托盤,她本想來安慰失意的皇帝,再軟言催一催立後的事,若是能發生些別的事……
但現在情勢顯然不對,她琢磨著要走。
“陛下既有事,我還是先不要打擾了。”她轉身想走。
殿中卻傳出一句:“韋小姐既然來了,就進來吧。”
是許懷言的聲音。
殿中監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韋玉寧定了定神,緩步走了進去。
殿中沒有看到季青珣的身影,中間隻有一個許懷言站著,而且暖爐全都撤走了,門戶大開,凍得跟冰室一般。
“聽聞陛下夙夜理政勞累,所以熬了安神湯過來,不知……鄭尚宮是怎麽了?”韋玉寧的說話聲在闊大的殿內有些單薄。
許懷言自顧自說道:“臣問遍了闔宮上下,誰去過凝暉閣附近,沒有人承認,但公主身上穿戴的金冠朱釵全都不翼而飛了,是以搜查了所有宮人的住處,真就找到了公主遺失之物……”
韋玉寧心突跳一下,指尖摳緊了托盤。
許懷言接著說:“他們將公主拖下了凝暉閣,就遇見了韋小姐,敢問韋小姐,和公主說了些什麽?”
拖……
蒼白細瘦的手指將李持月的褲腿卷起,失血枯瘦的腿上全是橫七豎八的瘀痕,瘀痕蔓延開,不見一點好肉。
季青珣呼吸急促,神情脆弱得幾近破裂。
外邊
韋玉寧說道:“我隻是我不知道那是公主……隻是見她遭人欺負,問她為何在此,看著也不像宮人,她沒有說,後來問完就走了。”
“可那些宮人說是韋小姐你將人帶走了,說看到韋小姐將一女子推到雪地之中,又是怎麽回事。”
“隻是懲治一個不聽話的奴婢而已。”
屏風上有人影晃動。
季青珣走了出來,他披散著頭發,連鞋襪都沒有穿,踩在地上的腳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
韋玉寧這才知道,季青珣在屏風之後。
她一看到他,就覺得此人不正常,和昨日見著的皇帝沒有一點相似之處,最恐怖的是,她還被他死死盯著,那絕對是在盤算這麽懲治她的眼神。
“把今日跟著她的人都找來。”
語調陰森得讓人打戰。
很快人就找來了,四個一排跪開,季青珣坐在椅子上,佝僂著背,眸光如鬼火沉沉。
許懷言問道:“韋小姐推進雪裏的女子是誰?”
領頭的宮女說道:“是一個不認識的女子,幾個宮人從凝暉閣上拖下來。”
韋玉寧麵色登時蒼白。
“你把她推到雪地裏去……”季青珣走過來,韋玉寧被那股詭異駭人的氣質嚇得跪倒下去。
他在她麵前蹲下,身形將光全遮住了。
“陛下,她出言辱罵我,我才教訓她的,她罵我謀逆之後……”
可他沒有說話,眼神也沒有一點改變。
韋玉寧被盯得後背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幾欲尖叫。
許懷言問:“之後你又帶她到什麽地方去了?”
“之後,我之後就走了,沒有帶她去哪兒。”韋玉寧埋著頭,不敢回視。
“安神湯是嗎?”季青珣忽然說。
韋玉寧愣了一下,答:“是……”
然後她就聽到了一聲淒厲的慘叫,季青珣竟然……
他竟然將安桃的眼珠子,生生挖出來一隻!
韋玉寧眼睜睜看著,蒼白骨突的長指毫不留情地,將整個眼窩剜去,血流了滿臉,眼珠子就捏在他的指尖上。
旁邊的宮女駭得軟倒在了地上,人人都扭過頭去不敢看。
“咚——”
眼珠子掉進湯裏,帶起湯濺到她的臉上。
“喝下去。”
韋玉寧的神情逐漸變得驚恐,“陛下,我不要,我不喝……”
可是由不得她不喝,許懷言招手,幾個宮人上來按住她,將那盅安神湯全給韋玉寧灌了進去。
“嘔——”韋玉寧拚命摳著嗓子,一想到自己吃了什麽,惡心的感覺就冒了上來。
“之後,去哪兒了?”
眼前的季青珣在韋玉寧眼中徹底變了,已經不是那個兩心相通的郎君,而是一個要命的閻王,她嘔得涕泗橫流,不敢再瞞,“之後,去了鳴鳳殿……”
聽到鳴鳳殿三個字,季青珣身子晃了晃。
許懷言聽了,說道:“派人去鳴鳳殿查!”
話音未落,鄭嬤嬤就被拖了回來,雙手已經爛掉了,整個人像被水裏撈出來一樣,她看到一旁同樣淒慘的韋玉寧。
果然瞞不住的。
許懷言:“人都在這兒了,現在可以說清楚了吧?”
再瞞不住……鄭嬤嬤交代:“陛下,老奴隻是聽韋小姐的吩咐,撤了凝暉閣所有的東西,她還吩咐老奴準備墮胎藥,給公主灌了下去,她又去請了陛下,讓公主在鳴鳳殿中聽著……”
韋玉寧越聽越麵若死灰。
人不是她殺的,她隻是害了她一個孩子而已,應該……不會死的吧。
剛剛還想這皇後之位的人,現在隻求能活著了。
去鳴鳳殿查的人已經回來了,“陛下,殿中窗邊有一大灘凝固的血跡。”
季青珣仿若渾身骨頭被打斷重生了,不止神情,連骨骼都因為顫抖發出讓人齒酸的輕響。
“你說……當時她就在殿內聽著,你們還喂她喝墮胎藥……”
季青珣眼中有什麽逐漸破碎,阿蘿的孩子早一日就死了,她把一個死胎懷在肚子裏……
怎麽可以這樣,他的阿蘿,怎麽可以被這樣對待。
季青珣仰起頭,胸膛劇烈起伏,用盡力氣要尋一絲空氣吸進肺裏。
粗沉的喘息和昏沉的腦子讓他站立不住。
“哈哈哈——”喉間擠出的笑聲扭曲淩厲,季青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有眼淚被生生逼得落下。
許懷言聽到這笑聲,跟脊骨被鋼刀刮過一般,越發不敢顯出存在,其餘人也一樣戰戰兢兢的。
他這個樣子,看得韋玉寧更是毛骨悚然,慌忙辯解:“不是我,是鄭嬤嬤的主意,陛下……”
“我沒想殺她,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陛下,看在我們這幾年的情分上,饒恕我吧,陛下,我真的沒有殺她。”
季青珣笑聲漸止,“把她的麵皮剝去,丟到雪地裏跪著吧,先別讓人死了。”
韋玉寧蒙了一下,隨即淒厲慘叫:“陛下!她隻是一個,她是自己跳下去,與我無關了陛下!”
他絲毫沒有聽見。
求饒的人都被拖了下去,許懷言站在殿中,後背也已經被冷汗沁濕。
“太晚了,別打擾她休息,都退下吧。”
季青珣赤足慢慢轉身走回內寢,殿門被緩緩關上。
這麽空曠的地方,隻剩他和阿蘿兩個人了。
他跪在榻邊,看著李持月安靜的睡顏,將她不再有溫度的手貪婪地貼在臉上。
“對不起……”他一遍又一遍地說。
可這三個字卻不是靈丹妙藥,不能將李持月喚醒了。
季青珣因為怕她動了胎氣,不敢去見她,以為鄭嬤嬤伺候了阿蘿這麽多年,得她信任,能替自己說幾句好話,讓她心情好一點。
可鄭嬤嬤伺候太久了,他竟忘了這是誰的人,也想不到,為什麽一個剛到京城的女子,會敢做出這樣的事。
鄭嬤嬤明知道阿蘿絕不能動,竟然也敢答應。
在季青珣看來,這太蠢,太容易查出來,他就以為不會有人敢這樣做,可是偏偏就是……疏忽了幾天,他就這麽犯了一個彌天大錯,餘生都要活在後悔之中。
沒有此生了……
不要了,他什麽都不要了。
“她們做了錯事,我都罰了,阿蘿原諒我好不好?”
他跪在榻前,一夜都不知起來。
第二日,韋玉寧和鄭嬤嬤在跪了一夜後,就千刀萬剮夷族了,其餘涉事的宮人一個也沒跑掉。
如此血腥的手段,讓內外宮皆是心驚。
滿朝的文武更是不明白,先前勤於政事,手腕出眾的新帝究竟怎麽了。
起初本以為迎來的是一位明君,誰料某一日皇帝突然就不理朝政,反而一心修建起了皇陵,甚至連朝都不上了。
許懷言無法,隻能暫時和幾位宰相頂著政事。
闊大陰沉的寢殿裏,連燈都沒有點,窗戶大開著,風卷著雪花飄了進來,吹動垂簾,月光照見床榻一角。
季青珣也不覺得冷,側臥在榻上,能看見李持月側臉的剪影,他虛握著李持月的手,像溺水之人拉著脆弱的藤蔓。
他與她絮絮低語:“阿蘿,等皇陵建好,我陪你一起睡在裏麵,我們在裏麵點上長明燈,你不用怕黑,也不會孤單的。”
“等我們見麵的時候,你就不要鬧脾氣了好不好,我想你也抱抱我……”
—
皇帝每日和一具屍首同被而眠的事並未傳開,隻是這一方殿閣氣氛陰沉詭異,守在外頭的宮人走路都要放輕腳步,屏住呼吸。
第三日敬大夫就被帶入了皇城。
在見到季青珣時幾乎不敢認。
榻上的人形容枯槁,碧色的眼珠子許久都不會動一下,眼眶周圍紅得詭異,整個人披頭散發,如同被抽了魂魄一般。
“你怎麽來得這麽晚,快看看阿蘿的傷要不要緊。”他說話的聲音粗糲虛弱。
這陣子季青珣的精神總是時好時壞的。
一會兒覺得阿蘿沒死,正在公主府等著他回去;一會兒又記起人已經被他害死了,瘋了一樣在自己身上弄出許多傷口;一會兒又說阿蘿好像說了一聲夢話,不知道是什麽,就折騰所有人來聽。
誰都知道,皇帝瘋了。
寢殿內冷得很,幸而現在是冬天,屍身腐壞沒有這麽快,但敬大夫還是看出李持月的屍身已經很脆弱了。
他又看向不成人形的皇帝,深深皺眉,“宇文珣,你已達成所願,為何這般?”
季青珣沒了半點銳氣,他問什麽就答什麽:“我得陪著她。”
就是因為他走開了幾天,阿蘿才不理他的,季青珣已經不敢了。
“你難道是……瘋了?”敬大夫伸手扒開他的眼皮,那隻眼珠子沒有動一下。
季青珣有些著急地揮開他的手:“我很好,你看看阿蘿,她已經有七個月身孕了。”
可敬大夫卻說:“你要保她屍身不腐,就不能再讓她躺在這兒了,我要製一些藥。”
屍身……
季青珣聽到這個詞,陡然生出了一股害怕來,他怎麽都不想將這兩個字跟他的阿蘿聯係在一起,低頭無措地看了她一眼。
許懷言看出了主子眼中的崩潰,擔心出什麽不可控的事,連忙說:“主子,敬大夫說的是別人!”
說完趕緊又把敬大夫拉了出去。
“咱們必須想個法子,不能真的讓陛下跟著公主去了。”許懷言說道。
敬大夫瞪大了眼睛:“他真的要殉葬?”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
許懷言神色並不輕鬆:“現在看來,再不阻止,恐怕真要如此了。”
皇陵還在修的時候,陪殿的門被敲響。
“陛下,那紅葉寺中的姻緣樹,生了異兆,滿樹紅繩皆燃盡了。”
紅葉寺……紅繩……
季青珣的眼睛緩緩睜開。
他好像已經許久沒有走出殿外,日光刺痛了眼睛,腳下的地沒有一塊是堅實的。
季青珣走上紅葉寺,再見到那棵姻緣樹,竟真變成了一截焦木。
二人在樹下互訴心意好像還是昨天的事,可此刻卻隻剩他一個人了,找不到能證明當日存在過的蛛絲馬跡。
“我們把這棵樹栽在陵墓裏,以後每天都掛上一對紅繩,直到重新掛滿它……”季青珣說著癡妄的話。
一個和尚出現了此處:“阿彌陀佛,貧僧見過陛下。”
“你是誰?”
季青珣不記得眼前的和尚。
“陛下果然不記得了,當年陛下為禦史之時,曾抄沒了大覺寺,貧僧就是那大覺寺的主持。”
寂淳說的算是一樁仇怨,但神情卻一派平和,無波無瀾。
大覺寺敗落之後,他就如師父,遊曆天下去了,見慣了生離死別、萬民疾苦,愈發理解當年的師父,心境也早已不同。
季青珣抄沒的不過是來自百姓的金銀,又還之於百姓,沒什麽可值得怨恨的。
遊曆回到明都之後,寂淳便落腳了紅葉寺。
季青珣不在意他是誰,也不想再說話,隻想吩咐人把這個枯樹帶回皇陵去,栽在裏麵。
可寂淳還要說話:“陛下想死?”
季青珣沒有理會,轉身要離去。
“但陛下還不能死,”寂淳說道,“公主,還有一線生機。”
邁出的步子一頓,季青珣緩緩“你說什麽?”
“隻是要你用累世功德來換。”
“什麽意思?”
“陛下用一生,護得大靖朝萬裏河山無恙,就能換公主轉世為人。”
“憑什麽信你?”說著這句話的季青珣,有了一絲活氣。
寂淳雙手合十,“貧僧隻是知道,不能證明。”
季青珣眼中星火複黯,若真如眼前和尚所說,那他還要在人世苦熬多少年,才能再見到阿蘿?
要趕快就去陪她,還是為她求一個來世?
季青珣得不得確切的答案,又陷在了痛苦之中。
似看穿了他的猶豫,寂淳說道:“幽冥之下,難逢之處更甚於茫茫人世。”
就算你季青珣死了,屍身葬在一起,也不會再見到李持月,誰也沒有從幽冥中去而複返過,誰也不知道人世離散之人能否在地下重逢。
所以所謂的生死相隨,根本就是癡心妄想。
最終,季青珣沒有帶走那棵枯木,而是轉身下了山。
目送著季青珣走下山門,寂淳說道:“這樣說,真的能行嗎?”
敬大夫歎氣:“總不能真的放任皇帝去殉葬吧,他要是能做一世的明君,沒準上天憐憫,真就讓他得償所願了呢。”
二十年後。
大靖朝的數萬裏的邊關未興戰火,海晏河清,百姓安居樂業,友邦萬國來朝。
明都百年如一日的熱鬧,山寺獨擁一份寂靜。
始終孑然一身的皇帝卻重新登上了紅葉寺,身形已不見高大,眼尾都是風霜,烏木的手杖敲響一節一節的台階。
跟著他一起來的,還有一方二十年不曾葬入皇陵的冰棺。
李持月睡在冰棺之中,容顏未見更改,季青珣卻因多年理政嘔心瀝血,滿身沉屙,早已白發蒼蒼。
“上一次上來,就沒有帶著你,不過阿蘿別生氣,這一次,我背著你走下山去。”
季青珣猶豫了一下,又說了一句:“我慢慢走,你可千萬不要嫌我老呀。”
往日皇帝除了處理政事,最常做的就是對著公主……不,皇後的冰棺自言自語,侍奉的宮人都已經習慣了。
等上了紅葉寺才知道,寂淳已經死了。
寂淳的徒弟走了出來,端出一盞伽陵頻迦紋的鎏金銀燈樹。
他按照師父死前交代的:“這是在燃燈古佛和彌勒佛前供了百年的燈樹,將聖人今生功德盡換成血,盛滿這法器,可為皇後換得一線生機……”
殿中監連忙阻止:“怎麽損傷龍體!”
季青珣卻沒有猶豫,甚至是迫不及待地將手割破,舉在燈樹的上方。
可血滴得太慢了,怎麽會這麽慢呢……
季青珣拿過燈樹,直接用最頂端紮穿了自己的心口,血如泉湧,很快就湧滿了一盞,漫溢到地上。
“陛下……”和尚沒想到帝王決絕至此。
周圍的宮人也著急驚慌起來,隻有許懷言喝住眾人:“都不許上前!”
季青珣的血慢慢流幹,卻心滿意足,他努力抬手,撫摸著不遠處的冰棺,李持月在裏麵睡得安詳,什麽也不知道。
“阿蘿……我終於可以來找你了。”
他枕在冰棺上,闔起了眼睛。
昭策二十年,端佑皇帝駕崩,與皇後合葬,還政李氏,淮安王李瑛即位。
燈樹的血盛滿了,一滴一滴砸在地上,宛如寒梅點點,一滴淚砸落,稀釋了血點。
季青珣神情恍惚,跪坐的身子晃了晃,宛如大夢一場,抽空了所有的力氣,醒來隻餘一片空茫。
他在夢裏走過了一輩子,一個人踽踽獨行,隻為奔向一個人。
二十年,他終於追過來了。
“阿蘿……”
他輕喊了一聲,淚無意識滑落,眼睛逐漸恢複清明。
“阿蘿!”
在哪?
他要找她,他得去見她!
這是一份噬心的急切,季青珣踉蹌地站起身,腳下一滑,又跌跪到了地上。
他眼眸泛紅,耳邊聽到的是自己急促的喘息,努力了幾遍才堪堪扶著殿門站了起來,才不至於爬出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