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受不了, 看不明白啊!”一個學子大喊著撂了卷宗,跑了出去。
其他人從卷宗裏抬起頭來,都習以為常了。
“走了第幾個了?”
“不知道, 沒算過。”
“你們覺得他們還會回來嗎?”
“還有好幾天呢,想回來隨時就回來唄。”
這幾天走了好幾個人, 無一例外是看卷宗看到頭昏腦漲的,不知道努力的盡頭是什麽, 反正也隻是一個流外官罷了, 又爭不過別人,
其他能堅持的人隻是目送。
而且他們發現,看卷宗也是很有用的,從字裏行間不但能知道大靖朝公文的格式,各衙門之間的勾連, 一個案子辦案的流程, 稅法的計算,胡人進出明都的登記……
甚至看得越多, 越能發現裏麵的貓膩,緊接著就讓人思考去這些修飾背後的原因。
這典籍庫裏既有案子, 又有稅收, 更有朝廷每年給衙門撥的銀子數目去向,總而言之, 一個縣廨的典籍庫,竟包含著明都最底層的國計民生。
其中可說、可查、可書之處有太多太多。
一卷卷的紙張裏看盡了民生百態,讀起來實在比四書五經有趣許多,一旦真的投入了進去, 就有些不知年月的味道了。
學子們慢慢找到了自己感興趣的方麵,深深鑽研了起來。
“其實, 跑掉那些人也不一定是跑了。”陳汲又放下了一卷卷宗,說道。
其他人都帶著好奇的眼光看過來,“那他們是去哪兒了?”
“就比如頭一個看不進卷宗的駱海,人家跟著縣廨的衙差到處跑,查案子去了,還有鄭是,在縣衙師爺旁邊要了個位置,整日看縣老爺審犯人,蘇賽走訪農戶去了。”
“這樣也行?”
“為什麽不行,都是官吏要做的事,隻要能證明自己真有本事。”
胖學子說道:“你們覺得老師會不會認他們的成績呢?”
有人反駁他:“蠢材,你以為以老師的身份,咱們能這麽多人在典籍庫裏進出?”這幾天,有些學子也愈發開竅了。
“你是說……這是公主授意上官老師做的?”胖學子瞪大了眼睛。
“動動腦子吧,想明白是誰要人,當然就是誰定的規矩。”已經有學子愈發能透過現象看本質了。
“公主怎麽能想到這個法子的?”
“誰說能寫文章就會辦事?咱們就算文章寫得不如那些飽識之士,但辦事的能力也不一定差,現在有機會了,一定要證明自己。”
這一席話深得眾人認同,閑聊完了,各自又忙起了自己的事情來。
在考試最後一日的時候,衙差給他們送來了紙張和筆墨,什麽也不說就走了。
學子們也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了,這一回就算沒人教,也氣定神閑了許多,知道自己該在紙上寫些什麽了。
第十日的傍晚,上官嶠終於出現明都縣廨之中。
即便他和公主有了意外,上官嶠也想將此事好好地收個尾,李持月見他堅持要去,也就沒有再說什麽。
“老師!”
“老師!”
學子們眼神亮晶晶的,將寫得密密麻麻的卷子交了上來,這其中也包括在外頭奔波的幾位。
關了他們十日,他們不但沒有怨懟,反而帶著孺慕之意,上官嶠見此,怎能不欣慰。
他說道:“讓你們在這兒待了十日,辛苦你們了。”
學子擺手:“老師,十天夠做什麽呀,差點就不夠用,最後一天能把感悟寫下來也有點匆忙。”
他們分明因為十天的熬練有些疲憊,但說話時都掩不住激動,甚至有些意猶未盡的感覺。
“公主知道你們能這麽想,也會很高興的。”上官嶠道。
有人恍然:“果然是公主的意思嗎?”
上官嶠並未明言,隻道:“你們回去好好休息吧,老師要將這些卷子送到公主府去了,各位靜候佳音。”
目送著上官嶠離開,有學子不大滿意道:“公主啊——做了這麽多,但到底正統還是太子。”
又一個人說:“雖貴為嫡公主,到底也隻是一個女子,為何一定要和太子相爭呢?”
陳汲不能看他們輕視公主,開口道:“公主能看到我們這些寒門,太子卻永遠不會看到,他手下的有崇文館,姻親是世家,天生就與貴門為伍,
再說,我們這些寒門誰不是托了公主的福,科舉得了公平,又有了這場與眾不同的考試,她是真的想為大靖過選好官,也隻有背靠著公主,我們才有出頭的機會。”
蘇賽也說道:“反正誰能讓我信服,我就站哪兒,持月公主辦的都是好事,男女什麽的無所謂,先女帝可比後來的兩位……”
陳汲熟練地捂了他的嘴。
原本輕視公主的二人不再說話,別的差點認同的人也被兩人的話拉了回來,覺得陳汲說得很有道理。
他們各自陷入沉思之中,交了憑證之後慢慢走出了明都縣廨。
—
持月公主府中。
上官嶠跟著引路的解意上了雲閣。
“公主,縣廨裏的二試結束了,卷子都在這裏了。”上官嶠捧著一方木盒說道。
他本想將卷子交給解意後就離開,但身為老師,他對學子們會寫點什麽仍舊十分好奇。
潛意識裏,他也給自己找了一個借口。
李持月聽見腳步聲,從窗外收回了視線,垂下的手不自覺捏緊了裙擺。
隔了十日再重新見到上官嶠,她哪哪兒都覺得有點不自在,聽了他的話,指著麵前的桌子道:“嗯,就放在這兒吧。”
上官嶠將木盒,坐在了公主的對麵。
在打開盒子的時候,李持月借機打量了他一眼,好像瘦了一點,又好像沒什麽不同。
“公主這幾日過得可好?”上官嶠問。
李持月頓了一下,點頭:“嗯。”
解意和春信在一旁看著,對視了一眼。
公主這幾日過得哪裏算好啊,不但茶飯不思,連笑都不笑了,他們怎麽逗都沒用,總是喜歡一個人待著,出神好久。
可現在公主說自己過得好,他們也不敢說什麽。
上官嶠眼眸黯淡些許,說起了正事:“除了幾個放棄的,此處的卷子共有三十七份。”
李持月將卷子一張一張地拿了出來,上官嶠也一起來,兩個人默契地沒有再多說一句話。
“衙門查案流程的可完善諫、舊案疑點雜陳及重審方向……”
“朝廷撥銀和衙門收入、縣官俸祿等賬目雜糅問題的梳理諫書……”
“重農固本,農戶賦稅中遭逢的種種收稅不當及其中貓膩,並改良議。”
李持月越翻下去,越覺得滿意,這些文章語言精煉,言之有物,可以看出學子是付出了不小心力的,她逐漸忘了自己和上官嶠的事,誇讚起來:
“如今看來,試吏之舉確實不錯。”
李持月那日從酒樓看下去,覺得這一群學子毫不起眼,現在忽然覺得他們如星子一般,在閃閃發光。
上官嶠也覺得其中幾篇甚是驚豔,見識了這些五花八門的思考方式,讓他眼界都隨之開拓了。
“公主覺得哪些好?”上官嶠問。
李持月咬著食指指節,有些艱難,“我覺得陳汲的舊案重查,蘇賽,還要駱海、鄭是的,都很紮實,蘇賽這人看著不靠譜,常常禍從口出,但能力絕對出眾,你覺得呢?”
她一抬頭,才發現上官嶠在看著自己,二人四目相對,李持月忙又躲開。
上官嶠收回目光,視線重新落在了卷子上,“臣同公主的想法一樣,另外還有這幾份也都不錯。”
李持月有些磕巴:“嗯,怎麽個好法?”
二人逐漸拋卻了多餘的顧忌,將卷子分了幾份,就到底哪一份卷子好討論了起來。
最後挑選出來的卷子,仍有十幾份之多,而其餘的有些也不能說是差,要是多給些時日,必然也是合格的。
上官嶠問:“公主待將七個名額給誰?”
李持月卻沒了之前的憂慮,說道:“暫且不宣布人選,我還有最後一試。”
見她心裏有了主意,上官嶠也不再問了,“那臣就先走了。”
話到這兒已經說完了,他不再有留下來的理由,李持月的情緒也平緩下來,說道:“老師路上小心。”
望著上官嶠下了樓,李持月看著桌上分好的卷子,扁了扁嘴,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氣。
春信和解意將公主的鬱鬱寡歡看在眼裏,急在心裏。
春信勸道:“公主既然放不下……”
李持月說道:“春信!”
“解意,你們先下去吧。”
解意扯了扯春信的袖子,兩個人一齊退下了。
雲閣之下,春信不明白:“公主就這麽喜歡那位上官禦史嗎?”
她覺得和從前的季郎君相比,也沒什麽特別的。
解意白了她一眼:“就是丟了貓兒狗兒,那也得難過一陣兒吧,別說是一個大活人,彼此還有情在,誰像你似的,冷血無情。”
“你說誰冷血,誰無情?”春信掐他的腰。
“啊~~~住手!死丫頭!”
“哼!廢物!”
春信欺負他都找不到成就感。
“你們別打鬧了,幹正事去!”秋祝適時出現,打斷了兩人。
看著兩個搗蛋鬼,她歎了口氣,端著茶點上了雲閣。
李持月聽見有人上來了,忙扭過頭看向窗戶,任風吹著紅紅的眼睛。
秋祝將茶點放在桌案上,不得不傳話:“公主,季郎君如今在府外求見。”
“嗯,你讓他進來吧。”
李持月吸了吸鼻子,將那些文章都收進木盒裏,讓秋祝帶回自己的書房去。
秋祝捧著盒子,沒法忽視公主紅撲撲的眼睛,說道:“公主,要不晚些再見吧。”
她搖頭,“無礙,去吧。”
在外候著的季青珣和上官嶠打了一個照麵。
這一次上官嶠連眼珠子都沒有動一下,像沒看到他一下,就走了出去。
季青珣見他那遮蓋不住頹喪之氣,意味不明地扯了一下嘴角。
到底隻是露水情緣,如今不就證明,他做對了嗎?
可是一想到二人從前的親近,那股痛快也立刻消弭殆盡了。
入冬的天黑得很早。
季青珣登上雲閣的時候,李持月正抱膝守在一方暖爐旁,熱意紅得她整張臉都紅撲撲的,模樣可憐又可愛,爐頂還溫著一碗長生粥。
雖然已經入冬了,但現在生暖爐似乎還太早。
“這麽怕冷?”這個問題在季青珣心中盤桓片刻,終究沒有問出口。
他不知怎麽就覺得,這句話不該問,就像在淳縣的高崖之上,他不該問她怎麽了。
寒冷的冬天,太高的地方,不知何時都變成了阿蘿懼怕的東西。
這一切,都和夢裏阿蘿出事的樣子一一對應。
見他上來,李持月回過神來,重新臥回了美人榻上,支著額角神色淡淡:“近來都到哪兒鬼混去了?”
季青珣笑了,隻是那笑裏帶了一絲疲倦,“很多地方,記不清了。”
邊說邊去把呼呼刮著風的窗戶關了。
蹀躞的尾巴在公主上方**著,季青珣還掛著她送的玉佩。
李持月扯了一下,輕聲抱怨道:“真像一隻不著家的鳥兒。”
季青珣被扯得晃了一下,看向她滿是無奈,關好了窗戶就規矩地坐到了對麵的禪椅上。
“方才我見上官嶠出去了。”他隻是陳述,似乎什麽都沒有問。
“你同他打得不可開交,本宮總要有表示的。”她瞧著並不在意,反而是有點如釋重負的意思。
“阿蘿知道我在意,為何要如此?”
“隻是一時有些意趣,這陣子我對你常有怨恨。”
“我以為阿蘿會棄我選他。”
“我也以為。”
季青珣默然。
李持月枕著手臂,眼睛望向暖爐失了神,“可一想到我們八年來的感情,從前明明這麽好,怎麽就變成這樣了……”
說著說著,她的眼淚掉了下來,“我舍不得你的。”
她說舍不得放棄他們的感情。
季青珣的心髒像浸滿了水的棉布,又濕又冷,那些眼淚既為難她,也是在折磨季青珣。
聰明如他,也催眠著自己相信了。
季青珣起身走到榻邊,半蹲下身為公主擦掉眼淚,“分明是你先有了別人,作踐我的心,怎麽自己還哭上了?”
李持月扭臉不看他:“你不是也去令賢坊了嗎?”
“你既然知道我去了令賢坊,也該知道我沒有做什麽。”他的聲音溫柔又無奈,好像無限包容著她的任性胡鬧。
“誰知道你啊。”
李持月扭過臉來,一顆眼淚還掛在眼睫上,季青珣跟招了邪一眼,湊唇吻了一下。
“沒規矩。”她抱怨了一聲,撫了一下身邊空餘的位置。
季青珣見她態度鬆動,就算是知道阿蘿可能在騙他,也甘願喝了這一杯摻了蜜糖的毒酒。
他想抱她,又擔心外衣太冷冰著公主,季青珣索性解去了外袍,李持月有些忌憚地撲扇了一下眼睫,到底忍住了。
僅著一身雪衣的季青珣清雅以極,如同潑墨畫中的遠山,淡而生動。
他坐上了美人榻,體溫貼上了單薄的公主,橫臂扣住她的肩膀,稍微調整一下姿勢,從後麵抱住了她。
高大的人正好嵌合嬌小的公主,季青珣下巴在她烏發上眷戀地輕蹭,柔軟的衣料糾纏,如從前情濃時,怎麽也不肯分開一般。
小小的榻上臥了兩個人,親密無間。
李持月閉上了眼睛,窩在季青珣的懷裏,勉強可以騙自己,正抱著她的人,其實是上官嶠。
“你身上的氣味是不是變了?”李持月閉著眼睛問。
季青珣倒不覺得,又或是他去過令賢坊,免不了沾染了那滿街的脂粉氣,“我身上原是什麽氣味?”
“鬆木香,不如換一種吧。”
“換成什麽?”
“……檀香,可好?”
那樣就更像上官嶠了。
“好,都聽阿蘿的。”語句如刀,季青珣的心幾乎被切碎了,隻能愈發抱緊了她,尋求一絲慰藉。
他還是沒有贏。
李持月沉浸在幻想之中,幾乎要睡了過去,索性不去抵抗困意。
季青珣看著她,直看到她輕皺的眉頭舒展,呼吸變得綿長均勻,睡了過去。
他低下頭,輕輕貼在李持月的唇,不再動。
一滴眼淚砸在了她的臉上。
李持月覺得自己睡了很久,一睜開眼就看到季青珣,瞳仁緊縮了一下。
睡前的記憶回籠,她才想起來緣由。
“什麽時辰了?”她環上季青珣的脖子。
季青珣因她這一個小動作眼底帶笑,說道:“戌時才過半,方才秋祝上來問何時傳膳,我才知道你連晚膳不曾用。”
清潤嗓音變得有點甕聲甕氣的,難道他也睡多了不成。
“我不想下去,也不想讓人上來。”她嘟囔著撒嬌。
季青珣隻一意遷就她:“我去讓人傳膳,咱們在這兒吃吧。”說罷,就要起身。
“等等,你不要走。”李持月把手臂環得更緊。
他貼著她的臉,在耳邊說道:“可是阿蘿,我這邊的身子都麻了。”
“誰讓你一直抱著了……”李持月臉一紅,但也很講道理,身子一翻換到左邊去,“那我換一邊就是。”
她好像要把兩人從前錯失的親密都補回來,一刻也不想離開她
季青珣招架不住,把李持月柔軟的身子抱緊,親了又親,“那碗長生粥還溫著,你喝長生粥?”
“好。”
李持月連喝粥都要坐在他腿上,就著季青珣的勺子一口一口喝完。
等碗空了,她才後知後覺:“糟糕,忘了你還沒吃。”
說罷朝外邊喊人,讓再送一碗長生粥過來,吩咐完了扭過頭衝他笑。
阿蘿笑,季青珣也笑,“我晚些也不要緊。”此刻太過美好,他也不願意被人打擾。
公主靠在他肩頭,拉著季青珣的手給自己揉肚子,聲音也變得懶洋洋的:“對了,我未召你,你今日是為何來的?”
“當然想你。”
李持月當然不滿意:“今日才想我?”
“想你,順道告訴你,韋玉寧的阿娘和弟弟已經被送到明都了,韋琅從也已經抓到,正在往明都來。”
“那小孩才剛會走路,手腳都白白胖胖的,你想見見嗎?”季青珣問道。
李持月的笑意慢慢散去,強調:“他們是逆黨。”
不是她要他們死,是逆黨自古以來就該誅殺殆盡,季青珣也要死。
“好,我會遵守我們的承諾,把人殺幹淨。”
季青珣本就是心黑手狠之人,雖然從未對小孩動過手,但若阿蘿堅持,他也不會有多大的掛礙。
他抬手撫上阿蘿的臉,“如今該想的是,怎麽把韋玉寧從宮中帶出來。”
“這對本宮來說實在不是難事。”等韋玉寧死了,下一個死的就是他。
李持月將心中的盤算來回琢磨了許多遍,但求當日萬無一失。
季青珣以為她長久不說話,是吃飽了犯困,說道:“累了就睡吧。”
可先前說到幼童的事,李持月情緒就冷了下去,她懶得演了,站起了身來,“我該回去就寢了,你用了晚膳也早點歇下吧。”
“阿蘿,”季青珣拉住他,“我若殿試能奪魁,賜婚之事,還作數嗎?”
李持月秀眉倒豎:“怎麽,你還想不娶我了,讓我嫁到邊關去?”
“我隻是覺得,今夜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切,我們真的和好了嗎?”季青珣如今在清醒和墮落之間搖擺。
一麵,他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假的,阿蘿恨他至極,哪會這麽輕易就放下;一麵,他也幫著李持月在哄騙自己,眼前的美好這麽真切,沉淪下去又何妨。
李持月搖頭:“咱們可沒和好,你不把韋氏殺了,就別想踏進我的房間。”
說完還冷哼了一聲。
季青珣起身從背後抱緊了她,說道:“等殺了韋家,我就將那東西給你。”
“什麽?”李持月沒聽明白,什麽東西。
他沒再說,端著長生粥的侍從上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