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上官嶠又執起李持月的右手, 上麵是季青珣給李持月的戒指,
“這枚戒指上的花紋,也有一點熟悉, 好像在哪裏見過。”
“你的意思是,這東西沒準代表了季青珣的身份?”她下意識放低了聲音。
李持月湊近看這一枚漆黑笨拙的戒指, 除了一些離奇的花紋,哪裏都粗粗笨笨。
這東西季青珣從前好像就給過她, 她嫌棄醜陋不要, 結果剛剛季青珣一通掏,又回到她手上來了。
可季青珣怎麽會把暴露身份的東西給自己呢?
上官嶠也不能肯定:“就算記起來在哪兒見過,大抵也是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他雖記不清,但潛意識知道見到這圖案時,與什麽身世秘辛之流的事並無關係, 隻是尋常掃了一眼。
李持月之前也派人去韋玉寧口中的季宅查過, 那個宅子大體還在,隻是已經分成了幾家住著, 再也不知道舊主的身份為何。
季宅什麽線索都沒有留下。
罷了,就算不知道又如何, 季青珣該死的時候, 就得去死。
他們說話的時候,老大夫已經紮完了針, 季青珣像是昏睡了過去,老大夫又把他放倒了,撂在一邊不管。
他也不打算走,坐著嘿嘿一笑:“給公主請安, 也留我小老兒喝杯酒水如何?”
李持月想知道季青珣更多的底細,眼前這人說不得就是契機, 她伸手道:“老先生請。”
“多謝公主。”客套完這一句,老大夫不再客氣。
季青珣還倒著,先前一心在李持月身上,桌上是一點沒動。
老大夫把他往公主那邊推,自己坐上了他的位置,就著酒菜吃喝起來,連胡旋舞都沒心思去看。
季青珣身上原本浮起的紅暈慢慢淡了下去,李持月也不湊上官嶠太近了,而是正襟坐著,邊喝酒邊思索待會要怎麽跟這老頭套話。
結果還是老大夫先開了口:“老夫看公主手足寒涼,光喝酒可不行,該多喝點滋補湯藥。”
李持月納罕:“老先生如何得知本宮手腳寒涼?”
其實自重生以來,李持月就有些畏寒,總夢到自己還在那個大雪天裏,是以夏日用冰不但少了一半,到了秋天,衣服更是比往年厚了一倍,晚上睡著,手腳縮在被子裏也不見暖。
老大夫擦了擦嘴,“老夫來給公主把把脈可好?”
李持月倒沒什麽防備,將手伸了過去,老大夫閉著眼睛把起了脈。
他很快就收回了,老神在在道:“這也不奇怪了,季青珣身體一等一的好,公主原是早該有身孕,隻是如今半點消息也無,可不就是你有問題嘛,
不過問題不大,公主既然請老夫喝酒,老夫給您開服藥調理一下身子,這小子再好好幹,公主生龍鳳胎都不成問題。”
上官嶠聽得這句話,呼吸一窒,心髒幾乎停滯住,耳邊嗡嗡地響。
李持月愕然,繼而大怒,將杯擲在地上,“知情,把他抓起來!”
她堂堂公主,絕不允許有人大肆編排談論自己的床榻之事。
知情領命,伸手要去抓他。
老大夫的動作更快:“不喝便不喝,這便走了。”
說完就近翻了窗戶,消失在了夜色之中,知情也跟了下去。
出去了還傳回來一聲:“來日想要孩子,記得來找老夫開藥!”
不同尋常的動靜,引得眾人往這邊看。
李持月半跪起身,胸脯起伏不停。
這老頭兒逃走了不算,還順走了幾壺酒,留下了幾瓶藥擺在桌上,不知是不是給藥箱騰位置。
每一瓶上都貼了小字條,什麽“求子丹參丸”“平氣益母散”……
這個老不死的,是給季青珣報仇來了!
李持月氣得抓起朝窗外狠狠扔了出去,又被還偷偷蹲在外邊的人接住了,連個響都沒聽見。
冷靜下來再一看,手上的戒指已經不見了,不知是診脈時被薅走了,還是剛剛扔藥的時候跟著甩飛了出去。
倒是這一陣動靜惹得雅間內的人都安靜了下來,驚疑不定地看來。
閔徊道:“繼續彈奏。”方解了這份尷尬。
季青珣還暈著,也沒有人來帶他走,李持月恨不得敲碎瓷碗,當場把他脖子給劃了。
上官嶠臉色蒼白了一陣,慢慢安撫她:“都是過去的事了,公主不必在意那些話。”
李持月確實不在意,但不在意跟當著上官嶠的麵被點出來又是另一回事。
這個老頭一說起她和季青珣的那些事,李持月就不由自主想起那些荒唐的畫麵。
她根本不隻是尋常睡了一個麵首,而是幕天席地,縱情肆意……其中種種一想起來就讓人頭皮發麻。
她偷看了上官嶠一眼。
他現在腦子裏是不是也會浮現出猜想,想象她與季青珣做過的那些事的樣子。
他會不會傷心?
可讓她和上官嶠解釋,談論起這種事,李持月更想幹脆起身一走了之,從此再也不要見這個人了。
反正什麽男人、感情,都不如她身為公主的臉麵重要。
上官嶠顯然在傷心,他視線一直落在別處,垂著眼睫,緊抿著唇,嘴臉無意識地下撇。
李持月想去抱一抱安慰他,又覺得自己就是傷害本身。
存在過的事無法改變,上官嶠要麽就接受,她也能陪著若無其事,要麽就離開,她才不會傷心多久。
“我……本宮如今與他已再無幹係,但是,從前的事,本宮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她劈頭蓋臉說完這句話,坐了下來。
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開始想阿兄後宮的那些妃子。
阿兄怎麽就沒有“睡了這個,就心疼另一個會傷心”的煩惱呢?
大抵那些女子都被禮教馴服了,覺得男人有多少女人都是正常的,自發地就接受了夫君和別人睡覺,自個兒悄悄將傷心藏好。
她也是被馴服那一個,會因為自己用情不專而內疚,分明她沒有錯。
李持月覺得真情害人,但她又貪戀沉溺,輕易割舍不斷。
“我知道。”
上官嶠忽然開口,聲音依舊溫柔,“昨日之事不可留,我隻在意往後,三娘你答應我,往後隻予我,不再有別人。”
大靖民風開放,上官嶠並不在意這麽多,隻是老大夫的話讓他一時浮想聯翩,才傷了自己。
李持月定定看了他良久,給了與他期待相反的答案:“我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在這如淵的感情麵前,她又一次退卻了。
上官嶠所說了的往後,誰都保證不了,李持月不可能為一份感情耽擱自己的大業。
“往後若要在大事與你之間做選擇,上官嶠,我隻怕會先舍棄你。”
上官嶠眼中星河俱寂。
知情已經回來了,他抱劍坐在窗邊,聽著公主的話,心中似有所感。
果然做公主的情人難得長久,如今這樣正好,做家人,才是一生陪伴著她最好的方式。
李持月和上官嶠仍坐在一起,隻是先前親近的氣氛已經不複存在,一點距離硬生生拉成了天塹。
她靠近他的那半邊身子怎麽都不自在,好似被置在火上烤。
李持月在反複思量,剛剛的話是不是說太重了?
可是還能怎麽說?
李持月快被自己的念頭攪瘋了,好像怎麽做都是錯的!
她分明最不想傷害上官嶠。
若是一開始他們隻是單純的師生,或是好友,二人的關係就不會變得如此棘手了。
她真心開始為當初的衝動後悔了。
季青珣也終於從昏睡中漸漸清醒過來,雖然呼吸間都是酒氣,但如萬蟻噬心的癢意總算是褪去了。
碧幽幽的眼睛睜開,找尋著阿蘿的身影。
閔徊看向那邊。
到這個時辰了,公主怎麽還沒有回去的意思,反而一臉沉鬱,酒喝得跟水一樣,旁邊的起居郎也一副如喪考妣的樣子。
公主府的馬車自然不怕什麽宵禁,他們這些人留在明潤樓住下就是。
隻是如今氛圍著實詭異。
樂舞依舊,卻感受不到半分熱鬧了。
除了喝醉的三個人,他們已經完全覺察不出雅間內的氛圍了,開始興起了酒令。
雲寒甚至大言不慚地開口:“公主,這胡姬都累了,不如您來一舞?”
說完就挨了閔徊一個大嘴巴子。
“好啊。”李持月竟也答應了。
大靖朝宗室李氏本就能歌善舞,開國皇帝擅長胡舞,她的阿兄更是羯鼓大家,寵妃在宴上獻舞的也不在少數。
宴上不必講究尊卑,也是開國皇帝留下來的一句話。
況且李持月再和上官嶠待久一會兒,她就要不能呼吸了。
其實隻要借故離開明潤樓就是,可李持月沒想到那茬去。
她擲了杯盞,起身走到地毯中央,半路上玉手抻出知情劍鞘裏的青劍,銳氣出鞘聲已起蒼涼之意。
隻是看公主桃色的俏靨,分明已是半醉,才行事輕狂。
然而下一息,她神色已是清明,右手抬肘將劍平舉高,劍柄後拉靠近,左手長指比成劍勢,眼神似劍淩厲生寒,又美的驚心動魄。
玉貌錦衣的公主,燭火之下的容顏已看得滾燙入人心間。
旁觀者綺念還來不及生發,劍便如乘長風,飄搖而起,在屋中舞動開去,和那抹朱色的纖柔身影相融。
青劍畫出無數道寒弧,骨肉清絕的臉幹淨雪冷,似有寒雪撲麵,起落蒸雲霞。
一招一式,美人,劍招,輕紗帷幔別帶起飛揚起落,讓人看了這個,舍不得錯過那個。
雅間中難得安靜下來,所有人的視線匯於一處,隻有長劍破空之聲。
雖衣著豔比朱砂,舞出的劍卻如寒月清輝,露華零落。
一直到長劍收招,朱紅的身影停下,唯餘紗幔緩緩飄落回到原地,不聞人語。
最後的餘韻,是那個氣質凜然,似沐寒月的公主。
當真是美人如玉劍如虹。
喝酒的、說話的人都停了下來,入迷地瞧著這一支劍舞,連呼吸也忘了。
連戍衛的知情也勾走了全部神思,看著舞劍的公主,不知不覺看得癡了,可他日日守著,公主是什麽時候學會的這支劍舞呢?
喝酒的幾人分不清自己的神思清明還是醉了,眼前的公主染了仙氣兒似的,在不在眼前都不知道。
屋門為了方便夥計進出,並未關上。
門口處,也有一個站立了許久,看完整支舞的人。
一舞動四方,北域沒有這樣的月亮。
“中原的女子,也善舞嗎?”是生澀的明都話。
“王子,該走了。”身後跟著的隨從仰頭,小心翼翼地說道。
“嗯。”
說話的人收起了藍眸中的驚豔之色,淺金微卷的長發帶著發尾上火晶石一**,無聲離開了門口。
所有人都驚豔於這一舞,隻有季青珣看著這劍舞走神,連喉嚨間的灼痛都忘了。
阿蘿怎麽會這個?
這是他前幾日剛創的,原是想教她,卻還沒教過,阿蘿怎麽會這個的?
巨大的疑團升騰而起,季青珣想不明白。
酒喝多了,人就多生出些無邊無際妄思。
眼前的時空難道是錯亂的?他真的教了阿蘿劍舞,隻是自己忘記了。
那內件事呢?那個糾纏了他多時的畫麵,阿蘿從高閣墜下的事,難道也已經發生了嗎?
季青珣撐起了身,難受地捂住了自己的頭。
難道阿蘿真的死了,是他害死的,所以她才會這麽恨自己?
不可能的啊,他那麽在意她,怎麽可能害死了她?
季青珣說服不了自己,將這個猜測當成胡思亂想拋諸腦後。
“啪啪啪——”
回過神來的雲寒率先為這支劍舞拍起了手,接著屋中的人此起彼伏,像被拂堤春風吹醒的楊柳,低聲讚歎。
連嘴毒的蘇賽都撅著嘴,給寫了一首酸詩。
上官嶠未笑,他知道公主並不開心,餘光有人影晃動,看過去,季青珣已經起身了。
想到那老大夫的話,上官嶠的心就跟火在燎一樣,幾乎無法壓抑住陡生的暴虐,這個人,憑什麽……
上官嶠深深吐出一口氣,默念起了心經,驅散心中惡念。
李持月有些失神地站在原地,舞完這一支,腦袋更加昏沉了,喝下去的酒在腦子裏一點點發酵。
一扭頭,就見季青珣已經起身,她恍然發覺天色已經不早,這場鬧劇早該結束。
“知情,咱們走吧。”她走過去要將劍還給知情。
上官嶠起身,拉住了她的手,“我還是想要一個往後,三娘,我必不會讓你陷入兩難。”
聽到這句話,反應最大的不是李持月,而是季青珣。
這個起居郎,在跟他的女人說什麽鬼話?
所以剛剛他們……都是真的?
季青珣心髒一下一下地搏動,帶著他整個人都天旋地轉。
可是上官嶠能說這樣的話,顯然是先前阿蘿拒絕了他。
所以這不關阿蘿的事,是這個起居郎一廂情願,季青珣猶如找到了一線天光,整個人又活了過來了。
李持月還未說話,他先拆了上官嶠的手,把人攬到自己的臂彎中,季青珣沒痊愈的嗓子說話沙啞,平添了詭異滲人:“你說的什麽往後?”
還有,為什麽叫她三娘。
上官嶠也不清醒,“把她還給我!”說著還要動手,他何嚐跟人動過手。
“自作多情的狗東西!”
季青珣抬腳就要踹,上官嶠偏身避開,李持月被帶著晃來晃去,差點被他們的拳腳招呼到,知情迅速過去護住李持月。
兩個人就這麽打在了一起,沒有刀劍,隻是拳頭的悶響聲。
閔徊起身對那些胡姬和樂師說道:“沒你們的事了,都下去吧。”
“喝醉了,真是什麽都能夢到啊。”雲寒捏著筷子,醉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誒——屋子也歪了。”
“行了,睡覺去吧。”閔徊將三個醉漢撅出了屋子,自己也走了出去。
閔徊回頭看了一眼亂七八糟的雅間,公主有知情護著,瞧著是無恙的,他轉身關上了門。
老板抹著汗就過來了,“怎麽了,是有人打起來了?”
閔徊晃了晃中郎將的牌子:“有刺客,在抓人,東家稍安。”
刺客!老板臉色一白,也不敢管了,心中隻能默念別砸壞東西。
閔徊踢了踢碼在一起的三人,“勞煩東家給這幾個在樓裏安排一間屋子吧,不必擔心銀子的事。”
屋中。
李持月酒意上頭,被他們打架吵得頭疼,連知情也看不見了,揮著劍說道:“走開!都給本宮滾!”
另外兩個在打架,隻有知情不得不讓開。
季青珣到底比上官嶠身手好,兩個人打到了窗戶邊,他使了陰招直接撂翻人推出窗外,順道把窗戶給關上了。
“阿蘿,我們回去!”季青珣轉身,去拉李持月的手。
她也仗著醉了任性而為,一點都不想讓季青珣靠近,反而揮劍向他砍去,他下意識地躲開了,還是被砍破了袖子。
若不是季青珣自小習武練出來的反應,這一劍就要刺傷他。
知情也在她揮劍的時候鬆開了手,不然怕也是要劃開一個豁口。
阿蘿真的要殺了他?
季青珣怔怔望著她,剛剛那一劍她絕對沒有留情,這讓他怎麽相信,難道還要騙自己。
茫然緊接而來的就是滔天的怒火。
季青珣怒火在心中越積越盛,臉上燭火明暗交錯,猙獰異常:“阿蘿,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你難道正讓我死?今日接二連三的種種,都讓季青珣鬱結於心,他分明不是來同她爭執的,
季青珣掐著她的手臂,要將人往外拉。
李持月壓根不怵,手握著劍對準了他,“全都滾,不然本宮誅你九族。”
話剛說完,劍就被季青珣劈手搶下,接著寒芒一閃,飛向遠處,釘在了遠處的牆中,劍柄仍錚鳴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