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馬車在陳汲家宅院停駐的時候, 陳汲正在磨刀石上磨一把剃刀。
他請寂淳大師算的日子,今日正好剃度,他趁著年輕多攢功德, 讓知柔來世能托生一個好人家。
門上銅環被輕輕叩響,磨剃刀的動作一頓, 是誰此時登門?
他擔心家人阻撓,就把他們都支出去了, 如今就算回來也會直接推門, 所有不是他們。
將剃刀握在手裏,陳汲邁過菜園子,打開了院門。
見到屋外的人,他不由得一愣。
陳汲以為豫王死了,李靜岸也死了, 自己俗事牽念已經了結, 不會再見到和這些舊事有關的人物了,但眼前紅袍束發的小公子, 似乎是——
“草民見過公主。”陳汲作揖行禮。
知情看到他手中的刀,橫臂擋在了李持月身前護衛。
李持月見陳汲一人在家, 手上還拿著剃刀, 皺眉問:“你……是不活了?”
不想活了早說啊,不如當初直接唆使他在豫王府門前一頭撞死, 事情不是鬧得更大。
陳汲看向手裏的剃刀,忙收起來,“不是,草民正準備剃度出家。”
“起來吧, 出家幹什麽?”
李持月背著手走進了院中,陳汲關上了門, 跟在後頭。
“草民對俗世已心無掛礙,便想不如出家,青燈古佛,在佛前為積攢些功德,求一個來世……”
陳汲正說著,低頭掃了一眼公主走過的路,道:“小院鄙陋,不如草民請公主去外頭的酒樓暢談?”
李持月嫌棄外頭人多眼雜:“不必,本宮懶得走動了。”
知情在她耳邊小聲提醒:“公主,你踩著人家的菜了。”
“啊——”李持月低頭一看,確實踩了幾腳一地綠綠的芽兒。
她隻見過種花,哪見過種菜啊,更不認得腳下綠油油的東西是菜,畢竟菜生的跟熟的相差甚遠。
她撤回了自己的六合烏皮靴,朝陳汲點頭:“失禮。”
陳汲擺擺手:“無礙,公主小心些腳下。”
李持月假作無事,提起衣袍坐在菜園邊的石凳上,陳汲道:“草民去給公主沏茶。”
“不用了,今日尋你來,是有一些事情想同你聊一聊,你過來坐。”
陳汲將剃刀丟到磨刀石上,依言過去坐下,問起了李持月的來意:“公主有何事吩咐草民?”
她問:“來年春闈你不參加了?”
李持月知道陳汲已經過了鄉試了,取的名次還不低,所以閔徊一直很看好這個妹夫,既有文才又待閔柔真心得好,將來他一定能讓自己妹妹過上好日子。
原本成了親之後,陳汲就該專心課業準備來年春闈了。
誰料親事付諸東流水,難道他連會試也不考了?
陳汲果然搖頭:“草民已無心功名,會試也不打算去了。”
“就鐵了心出家?”
“這俗世沒什麽好留戀的,就算考上了功名,朝堂之上多的是醃臢不能見人之事,徒惹煩擾,不去也罷。”
說到此處,李持月也不是非找此人不可,但料想他未大徹大悟,出家之事未必想清楚了,勸一勸又何妨。
“你是想出家給自己攢些功德,來世能再遇閔家娘子結成連理,還是想讓她來世能投生一個好人家,美滿地過一輩子?”
來之前李持月和閔徊打聽了陳汲此人的性情,也算能拿捏幾分。
他現在要當和尚,無非是和閔知柔有關,想要把人勸回來,就什麽事都往閔知柔上麵扯就對了。
“總歸功名利祿非我望,做個和尚,到處教書,閑時念經,如此方得安寧,上蒼若垂憐草民,就讓閔柔來世完滿吧。”陳汲道。
李持月駁他:“閔知柔敬慕你的才華,你卻舍了一身學識,去當個和尚?她若在天有靈,看著你這樣,怕是不會開心。”
菜園子裏安靜了好一會兒,隻聽得外頭遊街串巷的貨郎叫賣聲不時傳進來一兩聲。
“陳某就是全力拚出一個功名來,也不知是為誰了。”
他整個人都陷進了對閔知柔的愧疚中。
越是處在熱鬧之中,陳汲就越心係那個在孤立無援中死去的未婚妻子,就算得了功名,回頭四顧,再也沒有一個知柔等著他回家,為他高興了。
怪他一開始,就不是有能力護好她的人。
為情所困的人總是看不開的……
李持月心下搖頭,不行,她今日是來勸人的,不能被人勸了去,別人的感情之事她懶得管這麽多,李持月隻為做成自己想做的事。
“你要是真想為閔家娘子的來世祈福,要本宮說,在佛前念幾句經算什麽功德,除了念經敲木魚惹佛祖生煩,再燒香燒紙地折騰這些虛無縹緲之事,百年之後,但凡有一個百姓給你立碑修廟,都算是你功德無量。
本宮從未見過哪個和尚,關在佛堂裏就能澤被蒼生,修成正果的,近的玄奘法師西行取經,惠行大師死守居虎關,以肉身堵關抵禦外敵,遠的釋迦牟尼尚且舍身飼鷹,哪一位有德高僧,都不是佛堂裏念經出來的,你夾雜私欲出家,佛門可看不起。”
李持月的一段話如江海滔滔,陳汲卻沒有落下一句。
他天生才思敏捷,自然知道李持月想說的是什麽,此刻正陷在自己的思緒了,隻留給公主一個低垂的發頂。
李持月有些後悔沒要一杯茶喝,她說得口幹。
知情適時遞上水壺,公主眼前一亮,衝他笑了笑。
男裝打扮下的麵容清如蓮萼,冰肌瑩徹,一笑起來就多了幾分可愛的稚氣。
她擰開水壺喝了幾口,嗓子總算是舒服了,唇也潤潤的,將水壺還給了知情。
抬眼看陳汲已經長歎了一口氣,似在逡巡不定。
李持月才不管他心情,她現在要人要門路,陳汲就沒有推脫的機會。
“你分明身負才能,卻辜負家人師長多年栽培,轉投虛妄求一絲安慰,也不怕閔家娘子瞧不起你,
要本宮說,若是真想為她求得福祉,為何不入仕為官,為何不改變你口中的醃臢之地,拚一個海晏河清,為這大靖朝的萬民謀福,既然已經天不怕地不怕了,就拿命去掙這一份千秋功德,渡她來世完滿,好過在香灰堆裏自欺欺人。”
“公主,草民……”陳汲長出了一口氣,聲息有些哽咽,“隻怕沒有這個本事。”
“如今的世家也不過是百年前草莽,王侯將相寧有種,你不去做就推說沒本事,誰又能看得起呢?”
李持月見他動容了,語調也輕柔下來:“陳汲,你可知道閔家娘子最在意的是什麽?”
陳汲抬頭,公主突然轉了話頭,他眼中帶著些不明白。
知柔最在意的……她打小懂事識禮,雖然父母早逝,和哥哥相依為命……
哥哥!
知柔最在意的應該是她唯一的親人。
李持月也適時給他解了惑:“她自小和哥哥相依為命,連遺書也是留給自己的哥哥的,豫王那事你也算看到了,閔徊也是能為妹妹去死的人,
你若真心覺得虧欠了閔家娘子,為何不在朝堂上與閔徊相互扶持,替閔家娘子照顧好她的哥哥呢?”
“佛家講究不入世何以出世,你不敢迎難而上,真如了閔家娘子的所願,反而躲進佛堂之中,求一時寧靜,騙自己這就是為她做的,當真與懦夫無異。”
“但入仕就不同了,一則做個為民的好官,上天自記得你的一份功業,二則不讓知柔為哥哥擔心,為你空拋才能而遺憾,三則,你也可以不使家人傷心,如此一舉三得的事,你當真不願嗎?”
陳汲家中現在無人,李持月也看出來了,他要出家的念頭家裏人肯定不讚成,這才趁家人不在的時候要給自己剃度。
話已至此,陳汲看著磨刀石上的剃刀,長歎了一口氣。
公主已經說得很透徹了,他若是不顧身邊所有人出家,餘生都會質問自己:這樣做到底是對的嗎?
佛堂的餘生一眼看到盡頭,陳汲不敢說自己能想明白,這條命既不值錢了,不如就照公主說的,身骨為炭,在寒夜裏生發一點暖意。
他抬眸看向李持月:“可草民若春闈不第,公主待如何?”
她道:“應如何,便如何。”
陳汲確實被說動了,卻不示弱:“公主今日如此盡心來勸說草民,不過也是為了拉攏人手,私欲罷了。”
從他敢在豫王麵前揭發造勢,就證明這個讀書人不是個怕死的,或者說,他現在已經把自己生死看得很輕了,所以什麽都敢說敢做。
知情覺得此人太過囂張。
李持月卻牽起唇角:“本宮從來不逼人投效,來這兒找你,隻因看出來,如今你我恰好同路罷了,既如此,為什麽不一同走上一程呢?你多的是時間,慢慢看清楚。
不過知柔的哥哥如今確實效忠於本宮。”
她話說得坦**,陳汲聽進了耳裏,沒有立刻回答。
李持月話止於此,說道:“你若是想好了,就寫個帖子上公主府去,不過,別讓本宮等太久。”
說罷,李持月帶著知情就要離去。
陳汲目視那一身紅袍起身:“公主,草民不過一介布衣,就是鴻運齊天摘得了狀元,入仕也不過一個翰林,於公主而言也沒多大用處,公主究竟想讓草民做什麽?”
那身紅袍頓住,轉過身來:“想好了,出家的念頭就別再冒出來咯。”
陳汲油鹽不進:“公主不如先答了草民。”
李持月心道,此人雖然情種了些,但這腦子的聰明勁兒看來是夠用了。
她又坐了回去:“正好,本宮有些事想聽聽你的意思。”
—
季青珣離開公主府不過半日,就慢慢回過了神來了。
他也是太著緊阿蘿帶男人回府的事了,才會亂了方寸,被阿蘿牽著鼻子走。
但阿蘿會設的這個局,也說明兩個人的信任已經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了。
或者說,她是主子,不得信任的隻有自己。
季青珣倒不覺得冤枉,畢竟他確實圖謀多年,也不是沒想過暴露了要怎麽辦。
他和阿蘿可以說是共生的藤蔓,二人若是分裂了,雙方都會元氣大傷,不管是為情還是為利,阿蘿都不會背棄他,也無法背棄。
可這種共生也有主次尊卑。
從前阿蘿沒有覺察大小事皆有他拿主意,她是明麵上的主子,但現在阿蘿回過神來,想拿回主導,季青珣當然不能說什麽。
可是誰讓她發覺的呢?
常伴著阿蘿的四個親信季青珣一直沒有動,就是擔心驚動了阿蘿,且他與阿蘿說事向來是摒退所有人,不讓這些親信察覺。
現在看來,自己還不夠謹慎。
這次要殺韋家餘孽,季青珣不是沒想過陽奉陰違,但在沒有十足把握之前,他擔心再被阿蘿發現。
那句“情斷”屬實戳到了他的痛處,若利不可分,可情之一事最是難料,阿蘿若執意要分開,就要走到魚死網破的一步了,才是季青珣最擔心的。
總之,季青珣再不敢如從前一般輕舉妄動。
不能敷衍過去,就隻能殺了韋琅從了。
在這之前要盡快找到詔書。季青珣拿定了主意。
然而就是這妥協的退步,也很快遭起了連夜雨。
“你說羅時伝知道了關陵有餘孽的事?”季青珣沒料到幾日之後就出了這樣的變故。
尹成道:“是,剛從宮裏得到的消息。”
怎麽先從宮裏知道呢?
有這麽一瞬間,季青珣疑心是阿蘿將此事知會了羅時伝,但這一來一回隔著這麽遠唱戲,時間不夠,也實在沒有必要。
看來是關陵那邊出了什麽變故。
說來,這是阿蘿第一次這麽明火執仗地要他殺人。若說餘孽該殺,但為何要他用這種近似報仇的方式呢?
單單歸咎於吃韋玉寧的醋,理由似乎有些單薄,他隱隱覺得阿蘿對韋氏,似乎有一種偏執的恨意。
為什麽從前他沒有察覺到?
不過一切隻是猜測,從前阿蘿沒有吃過醋,季青珣無從比較,也隻能先按下疑慮。
眼下最要緊的是在羅時伝的搜查下把韋琅從等人帶出關陵,阿蘿讓他親手把人殺了,倒是一件好事,要是讓羅時伝從韋琅從口中問出些什麽,就要耽擱他的大計了。
可羅時伝毗鄰關陵,動作定然要比自己的人從明都趕過去要快……
他想得多了一點,羅時伝知道有韋家人在關陵,為何會先送信進京?
照一般人的想法,若是發現了餘孽,首要定是要先把人捉拿了,再上書明都領功,可羅時伝沒有拿人就先上了書,這不就是打草驚蛇?
若是韋琅從出事了,安插在關陵中的人該第一時間就送信給他,可卻沒有。
要麽是羅時伝沒有抓人,想借此消息引出韋家可能存在的其餘人,一網打盡;要麽,管著關陵的節度使關勵跟他不對付、不相信、或是想搶功,二人還在對陣,羅時伝想搶先往明都這邊進言,名正言順地去關陵搜人。
不管怎麽樣,他都還有機會把人握在自己手上。
事不宜遲,季青珣立刻寫了一封信,將手上的指環沾過朱砂印在信紙上,尹成看在眼裏,知道主子這是要動用老主子留下的舊部了。
呼哨響在半空,鴿子在青黑夜色裏盤桓幾圈,落下窗前木架上,未幾,又振翅飛出窗外,朝北而去。
“尹成,你立刻出發,那邊會有人接應你。”
“是。”
言落人就消失在夜色中,宵禁也不能把人攔住。
至於悅春宮那邊的事,季青珣自然是知道的,但隻要人暫時不死就行,阿蘿想讓自己親手把人殺了,就不會讓韋玉寧就這麽輕易地沒了。
其餘的季青珣懶得關心。
可他總覺得自己忘了點什麽事,最近的事情太多了,就是季青珣的腦子也有點應付不過來。
踱回書桌前,桌上攤開一幅布局圖,上書“京畿道試院”幾個字。
季青珣提筆在圖上勾畫出可能做手腳的地方,忽然想起來他一直遺漏的那個人來了。
是了——那日從公主府離開得太匆忙,自己都忘了還有一個上官嶠同行。
進府時上官嶠一直跟在身後,似乎連主院都進了,可走的時候,他並沒有離去,還在院中。
不過現在想來,上官嶠是一路跟著自己進去的,見到阿蘿跟府裏發生的許多事,似乎並沒有什麽反應,隻是跟局外人一樣旁觀而已。
之後再如何,季青珣就不得而知了。
果然是他多心了嗎?
尹成才離去,院中又想起了匆忙的腳步聲,季青珣看向門口。
許懷言幾乎沒有敲門就闖了進來,還有些氣喘籲籲的,“主子,今年科舉,朝廷要用了糊名卷的法子取士。”
緊接著他就解釋起所謂的“糊名”,就是用紙蓋住考生文章上的籍貫名字,更不許在文章中對身份做暗示,讓閱卷的考官無從得知考官身份,隻憑文章斷定好壞。
“鄉試便要實行嗎?”
“聽起來是這個意思。”
季青珣眉梢染上笑意:“是阿蘿想的主意?”這突然的一出,也還真是幫了他大忙了。
許懷言道:“如今還未可知,但是這次的糊名考試顯然是利於寒門,不利於世家的。”
季青珣卻搖頭:“莫要輕看世家子弟,他們家中藏書無數,受教於為四書注釋的鴻儒,這些都是寒門子弟遠遠及不上的。”
不過糊名一途,也算增進了公平,不然閱卷官定要更偏向士族的。
許懷言卻擔心東宮的針對:“主子的鄉試,不如寄籍他處,太子的手也伸不到那麽長。”
“不必,要是阿蘿管著的地方還能出事,這東宮也不用鬥了。”何況季青珣做了這麽些準備,不和李牧瀾碰一碰怎麽好。
季青珣也無意再東躲西藏了。
說起公主,許懷言又忍不住看了一眼主子的臉,骨相清絕的麵容上還有未消去的淤青和牙印,那挨拳的一隻眼睛倒是能睜開了。
雖然不損容貌,但實在也是……許懷言從未見過的奇景。
更可怕的是,主子對挨了公主打這件事似乎甘之如飴,一句怨懟都沒有,反而還揪著那個差點爬床的麵首不放,要不是公主發話,他能把人拆了去喂狗。
現在倒是一派謙謙君子的樣子,發瘋的時候還真是讓人心裏發怵。
許懷言心裏跟明鏡似的,主子真的把公主看得太重了,貿然回府一事就證明了主子關心則亂,就是那麵首真的爬床了又怎麽樣,既不影響大局,之後找個由頭殺了就是,也不用暴露了己身。
偏偏主子連公主的一根手指都不讓別人沾。
這樣下去,主子來日奪權登基之時,真的能下狠下殺了那位公主?
他將自己疑慮問了出來:“主子對公主是不是太上心了?來日……還能下令將公主殺掉?”
“殺”字才說出口,季青珣鷹隼似的眼睛就鎖在了他的身上,銳利駭人。
許懷言心口突跳,跪下急忙道:“主子恕罪,屬下隻是覺得,斬草應除根,何況這位還是……”
到那時,就該用“餘孽”來稱呼了,可許懷言不敢再說。
書案前的人抬步走了過來,許懷言頭一寸寸低下,脖頸和脊背針紮一樣不安。
季青珣俯首,燭火照見的臉半明半暗:“我何時說過登位後要棄了她?你覺得我做不到兩全?”
“可到底是殺了……是,主子一定有自己的打算,是屬下多嘴了。”許懷言毫不懷疑自己再多嘴下去,主子就會把她處置掉。
季青珣麵色稍霽,也知道許懷言是忠言逆耳,他說道:“當時,我會給她尋一個新的身份,此事你不必過多擔心,起來吧。”
怎麽安置好阿蘿,他已經考慮好了。
主子既然有主意了,許懷言盡了提點的本分就不再提起,思及方才怕是惹了主子不喜,現在正想獻策在主子麵前挽回些。
“公主如今還生著主子的氣,主子可想好要怎麽哄了?”畢竟他們明麵上的主子,還是持月公主。
“怎麽哄阿蘿開心?”
季青珣舌尖反複品味著這句話,是啊,到底怎麽做,才能讓現在的她高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