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正待邁出門的李持月腳步一頓, 偏頭看過去,“差點忘了,你還跪著呢。”
韋玉寧急急地說:“公主明鑒, 當日真的隻是表哥好心幫忙而已,公主不知, 奴婢在家鄉……已經有了婚配,跟表哥當真是清白的。”
“是嗎, ”李持月緩步走到她麵前, “那你為何要跑來明都?”
韋玉寧轉著眼珠子,很快想到了說辭:“奴婢那未婚郎君來明都書院求學,他與奴婢時常通信,後來突然斷了音訊,奴婢擔心, 便追隨而來的,
哪承想路上遭了難,才和丫鬟一路顛沛進京, 結果聽人說未見過這人,主仆無依無靠, 正巧碰上表哥……”
“看來真是本宮誤會了, ”李持月又躺回了搖椅上慢悠悠地晃,“你那未婚夫婿當真找不到了?”
“是啊, 他文采過人,這次科舉指不定就蟾宮折桂了,奴婢擔心他遭榜下捉婿,又或是被世家小姐看上了, 才不回信,故奴婢心中著急, 才不顧危險地來京。”
韋玉寧表麵上說的是未婚夫婿,其實句句都套在了季青珣身上。
她就是要當著李持月的麵顯擺自己的“未婚夫婿”。
李持月卻不是傻子,怎會聽不出這春秋筆法,與她通信的人,被世家小姐看上的人,除了季青珣還有誰。
不過這韋玉寧自作聰明,反倒是能為她所用。
“是嗎?你那郎君叫什麽名字?”
“他叫姚……姚仲。”韋玉寧化用了姚家公子的名諱。
“自幼相識?”
這句倒是答得幹脆:“是啊,我同他是青梅竹馬,打小就認識。”
打小就認識……韋玉寧小時候,韋家可還在明都呢,看來季青珣不是逃難來的,而是一直就在明都,還能和韋家扯上關係,到底是什麽身份的人呢。
李持月發現了,撒謊的時候韋玉寧會在腦子裏編一會兒,但是嘴又要及時回答自己,這時候說話就會頓一下。
她根本沒有什麽叫“姚仲”的未婚夫婿,倒是在信中和人定了終身,照她往關陵去信的內容來看,韋玉寧的阿爹也是知道且默許的。
其中幾分交易幾分情愛李持月並不關心,她隻在意從韋玉寧的嘴裏套出更多的消息。
即便是偏房,但能讓韋玉寧的爹肯與之達成竊國交易的,該是身份不凡的,在明都之中應當有姓名才對。
且季青珣從前同自己說過,他的阿娘是一位胡姬。
“你們兩家既然能定親,想來是門當戶對,緣何他能進京讀書,你卻連煮茶都不會呢,你莫不是誆騙我吧。”李持月假作不信。
韋玉寧也發現了,李持月似乎對她的未婚夫婿很感興趣,公主是擔心自己撒謊,想要問得更清楚些,證明自己真的和十一郎無關吧。
“我們兩家……”韋玉寧其實並不知道季青珣的家境,甚至不知道他的父母是何人,當時年紀小,甚至說不清他的來曆。
“他家……並無什麽特別的,奴婢已經見過他父母了,他們都讚成這門親事。”
李持月見韋玉寧頓住了,卻說出了一個沒什麽用的答案,是刻意隱瞞,還是季青珣藏得太深,連她也不知道呢。
她換了個法子問:“說來本宮的十一郎也要下場科舉的,你那未婚夫婿的文采、樣貌比起我的十一郎來,怎麽樣?”
“奴婢的夫婿怎麽敢和公主的人相較,自然是樣樣不及的。”
“哦,那你既知道了夫婿失蹤了,又見到十一郎如此人物,為何不動心呢?況且表哥表妹這樣的關係,本宮記得他從前家世也是不錯的,為何你們二人沒有定下親事?”
繞來繞去,又回到了季青珣身上,韋玉寧心道這公主果然是疑心深重,醋意滔天。
“雖說是表哥,但是關係也遠,從前高攀不上,後來阿爹說他家道中落,無父無母,自己又要強進京去闖**,我們都還小,實在不是良配,是以奴婢從未多想過……”韋玉寧斟酌著詞句,小心說道。
聽這話,季青珣的身世是越發撲朔迷離了。
曾經是韋家都高攀不上的人嗎……李持月皺緊了眉毛。
“十一郎曾說,他自幼就不受人待見,你能同我說說他幼時的事嗎?”李持月想知道更多的蛛絲馬跡。
“這……”韋玉寧不知道季青珣跟李持月是怎麽說自己幼時的事的,她擔心自己說太多會露餡。
李持月抱臂看她:“你不是與他關係很好嗎,十一郎這麽費心救你的命,總不可能是萍水相逢吧?”
對著公主帶著壓迫感的眼神,韋玉寧有點慌神,她哪裏能現編造出天衣無縫的謊話來。
“那時奴婢還小,很多事都不知道,也記不清了……”見李持月的麵色當即沉了下來,韋玉寧連忙說道,
“但,但是!奴婢聽說……他是半路找回來的,先前不知走丟到了什麽地方,回來的時候野性難馴,惹了很多事,季家人嫌棄他,表哥的日子便不好過,奴婢某次冬天出門,就見他坐在自家石階上,那時他才九歲,阿爹問他話也不回答,還搶了奴婢荷包裏的銀子就跑了,想來是日子艱難。
不過那些撿回來的事也隻是聽說,要是記錯了,奴婢也沒法子。”
他們宅子對麵的季宅神秘得很,不與周遭往來,不待客,無品無級的姓氏在明都毫不顯眼,阿爹起初也不將其放在眼裏,可是後來又說他們原是高攀不上的……
韋玉寧會記得這點事,也是因為那是她第一次注意到季青珣。
被雪凍得蒼白的小少年抱膝坐在石階上,本該如一隻被家人拋棄的幼獸,可抬起看她的那一眼,眼睛裏卻無半絲可憐和傷心而是寒潭般平靜無瀾,又幽深得似乎要把人心神吸進去。
可是下一瞬,那股平靜傾覆,似野獸露出凶光。
小姑娘被這樣的眼神盯住,有些不知所措,正想問他“你怎麽了?”結果季青珣就衝了上來。
衣服單薄又凍了很久的少年,該是行動踉蹌的,他卻箭一樣衝出來,像野獸朝獵物發起攻擊,目的卻不是她,而是她身上掛著的小荷包。
韋玉寧被撞得摔在地上,傻愣愣地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季青珣搶完荷包就跑了,連韋老爺都沒來得及抓住他。
後來家丁找到人的時候,他正躲在一個巷子裏,大口地吃著肉包子。
韋玉寧拿回了自己的荷包,裏麵的銀子已經沒有了,她卻沒有多傷心,鬼使神差間,就再不能忘記季青珣那個眼神。
即使後來的他在書信中變得斯文有禮,她一想到那個眼神,仍舊止不住心底顫動,想再看到一次。
若不是季青珣主動找到阿爹,韋玉寧當真就要在關陵找人嫁了,再也不能踏足明都。
見她明顯是沉浸在回憶裏去了,李持月隻道這話有幾分可信,她必要細查查查看一番當初韋家偏房對門住的到底是什麽人。
話問到這兒,李持月也不打算再試探了,起身正要走,這時解意走了進來。
“公主,聖人剛派人送來的,是節度使羅時伝的信。”說著將信呈給了李持月。
她將信打開,看到其中消息,忍不住笑了出來,才想起羅時伝確實毗鄰關陵,沒想到他竟然查出了韋家的行跡。
可前世韋家分明一直隱藏得很好,如今到底是誰將消息透露給羅時伝的呢?
一抬眼,良太妃又扶著人起身了,大概是有人跟她說了什麽,她擔心公主更加為難韋玉寧,就又起來了。
見韋家二女都看著她,李持月尋思一下,抿唇似不經意道:“準駙馬要去關陵捉拿餘孽,這倒是份好功勞,阿兄該開心了。”
閔徊如今已是中郎將,守衛內宮才是主職,確實不能遠去關陵,就是不知道羅時伝和季青珣,誰才能砍掉韋家人的頭顱呢。
良太妃聽到這一句卻無動於衷,韋玉寧並未告知良太妃她們一家具體逃往哪兒去了,是以她沒明白李持月話中的關陵是什麽意思。
韋玉寧卻心神大悸,關陵!朝廷要派兵去關陵?
難道是知道了韋家有人在哪裏?
韋玉寧想問,可是一句都問不出口,要是暴露了,她怕是也得落個死,眼下能救她家的隻有一個人了。
她一定要設法傳消息出去給十一郎,讓他通知阿爹趕緊離開關陵!
李持月看出了韋玉寧那份急切,這個消息來得還真是時候,狗急跳牆,且看他們要如何應對。
“好了,起身吧。”她道。
良太妃吩咐扶著她的侍女快去把韋玉寧扶起來,她跪得太久又受著傷,要自己站起來有些艱難。
瞧著太妃這份緊張勁兒,李持月忍不住再問一句,給她們拉拉仇恨:“不過良太妃能看上你,倒是讓本宮驚訝,畢竟這宮中實在不缺你這樣的,馮娘子,你說說看,你比她們好在哪兒呢?”
韋玉寧腳跟剛安上的一樣,手扶著兩旁的宮人勉強站穩,她低眉說道:“奴婢覺得,這世間有時候就是沒道理可講的,左不過是一個眼緣。”
她說給李持月聽,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她不須去懷疑十一郎的真心,公主再美再尊貴又如何,感情是假的就是假的,可憐她還在這兒高高在上,以為自己占盡了世間寵愛,根本不知道十一郎對她不過敷衍。
公主聽罷,含笑點頭,起身走出了暖閣。
“對了,良太妃,往後你隻怕要好自為之了。”李持月忽道。
“牽蘿,你說什麽?”良太妃不大明白。
公主這趟過來,人罰也罰了,往後該依舊一團和氣才對。
可李持月偏頭看來,眼中盡是涼薄:“往後這悅春宮出點什麽事,不必再往公主府報了。”
她這話,是什麽意思?
聞泠低頭上前,問了一個盡本分的問題:“公主,若是太妃病勢有變,可要……”
“也不必,太妃是宮裏的老人了,誰見了不得給幾分薄麵,醫正自會盡心盡力。”
李持月這話聽著好聽,可是誰不知道,悅春宮住的不過一個太妃,要不是有公主幫襯,早就和別的先帝妃子一樣,驅到廟庵裏去了,哪裏有今日受人伺候的光景。
良太妃漸漸明白過來,李持月是不打算管她了,登時滾下淚來。
她不大能理解,隻是因為救下一個不相幹的小女子,何況韋玉寧也解釋過,與李持月的冒充清清白白,憑她們這些年的交情,李持月為什麽就不能放下這件小事呢?
“公主,我因何淪落到此地,你難道不知道?”
要是沒有她,援軍不會這麽快進入宮門,如今稱帝的隻怕就是韋氏。
她為李氏做了這麽多,李持月怎麽能這麽對她?
“自然是知道,你才能在這悅春宮住下,不過登上皇位的是本宮的阿兄,照看太妃的事終究是本宮越俎代庖了,往後,你有事自然該往阿兄的紫宸殿去求,他怎麽會不應你呢,本宮如今管著武備庫了,實在是鞭長莫及。”
這話不隻是說給良太妃聽的,還有整座悅春宮的宮人聽的。
持月公主的話向來有著僅次於皇帝的效力,現在她發話了,不需多久,悅春宮就幾同冷宮差不多了。
“牽蘿,你先別走!”
良太妃拉住了她的手,麵色急得青白,“但凡你有脾氣,撒出來就是,我都聽著就好,難道你真要棄我們十幾年的姐妹情不顧嗎?”
見李持月理都不理,她仍要說:“就算你討厭玉寧,就不能體諒體諒我嗎!”
若隻是尋常拈酸吃醋的事,李持月當然會看在和良太妃的情分上放過,可惜這個女人……真放過,她的四個親信死不瞑目。
李持月半絲感情也無:“本宮好惡,別人揣測還來不及,還沒見人敢明目張膽來冒犯的,太妃,你往後就好自為之吧。”
得罪了她,該著急上火的是良太妃,從來都不是大權在握的公主。
才是秋天,良太妃就如同被拋進了雪洞裏,臉色一層層蒼白了下來。
李持月說完話,慢慢掙開了良太妃的手,攜著秋祝解意離開了悅春宮。
公主的裙擺掃過,消失在了宮門外許久,跪地的宮婢們慢慢抬起頭。
她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間交流的都是同一件事:現在公主當眾給悅春宮沒臉,良太妃的好日子……到頭了。
她們還要留在這兒耽誤前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