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已是夏盡, 蟬鳴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公主府中又有人來拜見。
仔細說來並不是拜見公主,而是送了一份禮物到公主府來。
門房將東西呈遞到了秋祝手上, 秋祝聽說送東西來的是個婦人,還拿著公主府的印信, 就留了心眼,讓門房先把人留住。
李持月這看著武備庫的名錄和賬冊, 腦子裏千頭萬緒, 秋祝進了屋她連頭都沒有抬。
秋祝說話聲都放輕了,“公主,莫娘子送了這東西來,說是謝公主的護佑之情。”
李持月這才從賬冊裏抬起頭來,看向秋祝提進來的柳條提籃, 籃子裏放著圓滾滾紅豔豔的石榴。
新鮮石榴公主府中自然不缺, 但是生得這麽飽滿漂亮的倒是沒見過。
李持月拿過一個在鼻尖嗅了嗅,淡甜的石榴香驅散了沉滯的腦子, 剝開外麵的皮,飽滿的石榴籽擠擠挨挨的要往外衝似的, 顆顆飽滿晶瑩, 和上好的瑪瑙玉石差不多。
“本宮還未見過這麽好的石榴呢,養出來定然不易。”李持月什麽好東西都見過, 自然知道這份禮物的心意。
“莫娘子還送了一棵石榴樹來公主府呢,公主準備栽在哪兒?”
“這事倒不急,莫娘子人在哪兒?”
“奴婢讓人先把她留住了,公主要見, 這就能請過來。”
李持月也想換換腦子,嗅著石榴的果香說道:“請她過來吧。”
莫娘子在秋祝引路下走了進來, 李持月瞧著她的衣飾比起先前好了許多,不知道舍得換好衣裳穿了,還是為了來等公主府的門特意換上的,不過人依舊幹練,眼神明亮。
“民女拜見公主。”莫娘子叩首行禮。
李持月示意秋祝扶她起身,又讓端了一個繡凳給她坐,玩笑道:“怎麽想送了東西就走?也不來跟本宮說說話。”
“民女形容粗鄙,又不懂說話,隻恐見笑於尊駕,又怕汙了公主的眼睛耳朵。”
“什麽汙不汙的,本宮倒覺得你和這石榴一樣。”
見莫娘子投來不解的眼神,李持月繼續道:“整個大靖找不出比這更好的石榴了。”
莫娘子惶恐,又要跪下,“公主謬讚了,民女當不得如此誇讚,這石榴……公主比這石榴還要好看,是天人之姿。”
“本宮說出去的話從不收回,你本事倒是很大,這麽好的石榴是怎麽找的,宮中貢品都未曾見過的。”
“這也是偶然得的,您也知道,民女是做小生意的,少不得東奔西走的,也多受欺負,多虧了公主賜的印信,願意讓民女借公主府的光做生意,真是順利了不少,人人都願給民女一個麵子,
民女心中感激,一直想著報答公主,不久前去了蘇巒別業那邊,見到有人種這種石榴,生得滾圓可愛,就買了一籃子,和這一棵樹苗送到公主府來了。”
李持月卻是不信:“這是好東西,石榴樹的主人家這麽輕易就肯賣給你了?”
莫娘子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民女隻是幫忙給他想了一個法子,把山泉水引到院子裏去,他就肯把石榴和一棵小的石榴樹賣給我了。”
“你真是有心了,”李持月將一顆石榴籽放進嘴裏,清甜多汁。
她又抬手,朝秋祝剛端上來的糕點示意了一下,“莫娘子,你也嚐嚐這公主府的吃食吧。”
“多謝公主。”莫娘子受寵若驚,拿了一塊糕點咬了一口。
李持月見她眉毛一下舒展開了,知道她喜歡,低聲囑咐秋祝,“莫娘子走的時候,再給她裝一些在盒子裏帶走。”
秋祝點了點頭。
之後李持月剝著石榴,與莫娘子閑聊了起來,莫娘子見公主喜歡聽她講做生意的事,還有裏麵的門道,說話時也多談論到這個。
李持月聽得入了神。
從前聽上官嶠說民生百態是一種心情,今日聽莫娘子從自己商賈的身份說出去,講那利析秋毫的算計,隻言片語裏的陷阱,身負金銀的低調偽裝……又是另一種心情。
二人一問一答,不覺時光流逝。
末了,李持月歎了一口氣,“女兒家行商確實危險重重,那你可想過嫁人?若是想的話,本宮可以給你指一個良人,安安穩穩地過日子是不成問題的。”
尋常人得公主賜婚,必是感恩戴德的,但李持月話說完,未聽到謝恩之語,也無其他。
她抬眼看向莫娘子,見她眼中掙紮,也不催,隻道:“無妨,本宮也就一問,你說什麽都不會生氣的。”
“民女……喜歡做生意,關在後宅的日子,民女已經過了快二十年了,這樣山南海北地走,民女覺得自己就該這樣活著。”
李持月笑了,她心中其實已甚為滿意,但尤怕她心不堅定,
“那是你沒見到喜歡的男子,若是遇見的,總會想跟他生兒育女的,不如你再看看,俊俏的富庶的……總歸公主府給你撐腰,是會善待你的。”
莫娘子抿緊了嘴,仍舊是搖頭,“公主,民女自幼是有過一個喜歡的,我們一道長大,他家裏也窮,卻說過想娶民女……
可是民女被賣了換豬的那一日,他就在籬笆外看著,一個字也沒有說,自那以後,民女逃離了家鄉,就再也不想什麽嫁人的事了。”
說及往事,莫娘子雖釋懷了,但眼尾仍舊泛紅。
一個女子獨自在偌大的明都謀生,艱辛孤獨可想而知。
李持月自也能體會莫娘子對心上人的那種失望,說道:“女子將一身係在男子身上,賭他情意人品,往往滿盤皆輸。”
過了一會兒,她又傾身循循善誘:“若是不喜田舍郎,在馬場上你定是能見到不少貴胄子弟呢,風流瀟灑,便是那些也不喜歡?本公主可是很有本事的。”
莫娘子原是難過的,被她的樣子逗笑了一下,道:“公主,民女不是慕色之人,便是財帛,也可用自己的雙手爭來,何況公主說的那些男子,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的,民女這樣的,哪裏能去爭什麽。”
她忘了與眼前人的身份是天壤之別,這話說得越發隨意起來,等反應過來下意識捂住了嘴,再看公主,根本不在意的樣子,又放下心來。
公主歪著頭問:“既然不想著嫁人,那你要做什麽?”
莫娘子望向窗外,思索了片刻,道:“民女還是想做生意,買入賣出,一點點積累起來的感覺……很踏實,民女說不清,就覺得自己還是個挺有本事的人,等到年紀差不多了,再尋個同民女一樣,沒人要的女孩,把本事教給她……”
見她心誌如此堅定,李持月也不再懷疑了,“你如今本錢幾何,打算到什麽地方去做生意?”
“奴婢還未想好。”莫娘子說的是真的,她雖然積攢了一點錢,但開一間鋪子都是不夠的,如今看中的生意,隻怕攢夠了銀子,時機也過去了。
做生意,是很講究時機的。
“這樣如何,本宮給你本錢做生意,虧了算本宮的,若有盈餘就五五分。”
至此,李持月算圖窮匕見了。
莫娘子愣在了當場,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公主說的事……什麽意思啊?”
“怎麽,是覺得這筆生意不合算?”
“怎麽會,公主您……多少人想攀上公主府的門路做生意都做不到呢,而且,民女想做的生意,確實欠缺本錢,所以繼續做點小生意。”
李持月饒有興致:“那你說說,打算做什麽生意?”
“民女看過東西兩市售賣的東西和價格,西域之物自是當地商人最有門路,尋常貨物早有大商把持,貴價之物也有自己貨道,唯有這西南之地的藥草,苗人難離故土,不善經商,大靖商人又難以進山收得成批的藥材,
民女想往西南開辟一條商道,做藥材還有香料的生意,進山一趟若是不買夠藥材出來總是虧的,租船運貨也要不少銀子,
再往南還可以找一找寶石礦……這是大靖朝本國的商人少涉獵的,機會大些,等足夠壯大的時候,民女想去江南碰碰運氣……”
李持月聽她說著,有些咋舌,這莫娘子的宏圖大誌也算驚人了。
托上官嶠的福,李持月也算知道點西南的情況。
那邊的藥草生意可不好做,想要好的貨源,就要冒險進到那十萬大山裏去,毒蟲猛獸,霧氣毒瘴危險重重,還要跟當地的人打交道,語言難通,稍有疏失莫說掙錢,連命都要丟在哪裏。
連男子都不敢去做的生意,莫娘子竟然敢,當真是巾幗不讓須眉。
“你是當真的要去嗎,那處當真危險,你又不通語言。”
“公主不必緊張,民女對那邊也算有點了解,雖說十裏不同音,但民女的阿娘就出自那邊,話也是會說一點的。”
如此,李持月也放心很多。
“隻是……”莫娘子猶豫,“公主不怕民女虧了本錢嗎?”
“本宮信你的本事,而且就算真的賠了,於本宮來說也是不痛不癢的,你做這生意要多少本錢啊?”
“公主等民女算一算。”接著莫娘子就念叨起了“租船”“載亮”“來回多少”的詞來,李持月將琉璃碗抱在懷裏,撿著石榴籽吃,悠閑地等她。
那邊算完了,遲疑地說:“公主,先支一千兩白銀……可好?”
李持月財大氣粗得很,“你拿五千兩的銀票去吧,不夠再回信來。”說完也不讓莫娘子推辭,就吩咐秋祝取銀票去了。
莫娘子隻能諾諾應是,覺得很不好意思,“公主隨便就能給出這許多銀兩,不知道民女要什麽時候,才能掙到讓公主看得上的利錢。”
“頭幾年若有盈餘,當本錢繼續投進去,就跟你方才說的那樣,錢才能生錢,比起掙錢,本公主更顯看見你作為一個女子,成為不遜男兒的一方豪商,不過你也得答應本宮一件事。”
“公主請吩咐。”
“知情——”
知情出現,“屬下在。”
“你從暗衛中挑一個人出來,最好是熟悉西南風土人情的,護送這位莫娘子前往西南。”
“是。”
李持月看回莫娘子,壓住她要說的話,“莫娘子,本宮派一個人一路護送你,莫要推辭。”
莫娘子沒想到公主那麽快就說定了,銀子也給了,人也給了,但和一個男子同路,她總歸有點不好意思:“公主,多一個男子同路,會否不方便?”
李持月眯眼:“還說對男子已經失望了,誰跟你說本宮要派給男子了?”
不是男子,莫娘子放心了許多。
“行路艱難,這個人來日可以保你的性命,本宮記得給出印信的時候曾提點過你,若將來壯大了,也要小心底下的人,因你是女子,又無家人,就會打什麽不該打的主意。”
李持月想到她前世的事,總忍不住多加提點。
見公主說得認真,莫娘子也鄭重地點頭,又將公主的話來回細思了一遍,愈發像明旨一樣記在心裏。
很快人就被知情帶來了,是一個使彎刀的少年,眉上有白紋,看起來有些苗人血統,名喚五鳩。
莫娘子看向公主,那眼神仿佛在說:“這怎麽瞧都是個男子吧?”
李持月輕咳了一聲,“看來本宮給你派的果然是個男子,不過沒事,本宮做主,你們結拜為姐弟,以後一路照應吧。”
“這……這樣也行。”莫娘子覺得公主府裏大概所有女子都是嬌滴滴的,她不該讓公主再為難。
結果莫娘子來送禮一趟,還認了弟弟,兩方見過,公主又問:“莫娘子打算何時出城?”
她也是個說走就走的人,“置備好了行李,三日之後就能出發。”
李持月點頭:“天色也不早了,你出城那日本宮未必能送,就先祝你一路平安,生意興隆了。”
公主一說起,莫娘子看向天邊,秋色已如畫,晚霞綺麗絢爛,似公主雲霞似裙擺,天遼地廣,在不久的將來,她就要用雙腳去丈量這天地了。
她不禁問:“公主,為何是民女?”
這明堂華府是她做夢都不敢踏進的地方,天下熙熙攘攘多少人物,公主為何願意讓她踏進這裏呢?
李持月知她的意思,道:“你能送來比司農寺進貢都要好的石榴,這可不是運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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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家的安陽公主修道的宮觀來了位難得的稀客。
“我道誰來了呢,原來是持月呀。”羽服星冠的公主迎來上抱住李持月的手臂。
安陽是李持月大哥的女兒,年紀和李持月相仿,向來沒大沒小,見著人也不知道喊“姑姑”。
李持月推開嘻嘻哈哈的安陽,“先前托付你尋的人,如何了?”
除了季青珣那個不倫不類的,她還沒有真正養過什麽麵首,自然也不知道其中的門路,這些事當然還是安陽公主最在行,李持月就是寫了帖子托她去尋。
不過她還是看重自己對上官嶠的承諾的,這麵首找來了也不用,就放在府上,純粹是為了膈應季青珣。
如今李牧瀾費盡了心思要抓他,此人仍有書信送到公主府,人卻不知道哪兒去了,李持月懶得去找,正好尋兩個麵首,她倒要看看,那狗東西會不會上門,又能把自己怎麽樣!
不過到底是鬥氣之舉,武備庫的事一忙起來李持月就忘了,到了今天她才想起來。
安陽恭賀了她一聲,“你都當上武備庫使啊,怎麽這點事還要麻煩我來辦呀?”
“弓弩能給我暖床不成,我醜話說在前頭,要是你找的人我不滿意,今日可就帶著人在這兒賴著不走了。”
“那我醜話也說前頭,你賴這兒可以,可別想跟我睡一塊兒,我……我晚上修道呢。”
姑侄二人說說笑笑沿著花枝簇擁的樓梯上了一處繡閣。
安陽的宮觀毗鄰最西市,坐在垂滿珠鏈薄幃的繡閣上,往南看是人流如織的西市,當街都能看到西域、大食的客商載歌載舞,胡姬舉著酒壺穿行在人群之中,往北看,令賢坊嘉舍如雲,小舟飛魚曼曼風情,花魁□□們與文人士子陪盞揮毫。
安陽會挑中這處修道,也實在是耐不住寂寞。
繡閣輕紗垂地,幾聲擊掌,現有胡姬樂師奏樂輕舞,李持月算是忙裏偷閑,也不催促,不緊不慢地領略安陽舊日是如何享受的。
“西市有一家湯麵甚好,持月你想不想吃?”安陽說著指給她看。
李持月枕在窗台上,拂麵的風將食物新鮮出爐的香氣送了過來,裏麵好像也有湯麵的味道,讓她莫名想起了季青珣的那碗陽春麵。
讓她瞬間心情惡劣了起來。
“不吃了,讓我瞧瞧你都挑了什麽人吧。”她扭臉向屋內。
“把人帶上來吧,持月,我可是把最看得上眼的都留給你了,你要是帶走了,就得把府上那扇八開琉璃麵寶石山水屏送我。”安陽推了推她。
屏風而已,李持月點頭:“好啊,你瞧得上我東西,也得讓我瞧上你的。”
說話間兩個人就被領了進來,立在了珠簾薄幃之外,一眼看過去就是身形,一個如玉竹修俊,一個似蒼鬆藏勁。
兩旁侍女將簾子挽起,二人麵容便清晰了起來。
李持月眉毛一抬,掃了過去,一個濯濯春柳的清雅文人模樣的,一個冷如弦月的少年劍客,各有風姿,安陽果然沒有糊弄她。
她在看他們,他們也在看她。
少年劍客眼前一亮,他竟不知自己要見的是如此的美人,另一人則守禮許多,隻一眼就垂目,朝公主掬了一個禮。
“如何?”安陽得意地問。
李持月點頭,又問:“你們都是哪裏來的?”
少年進屋之後無劍在手,渾身不自在,將手叉在腰上,道:“我是來明都尋人的。”
書生模樣的人回答:“小人是江南人氏,阿娘要治病,缺銀子。”
李持月聽出不尋常來,問那少年:“你要尋的什麽人?”
“你啊,她說你說是我要找的人。”少年說著,從懷中一塊紅布。
一旁的侍女接過,呈給了公主看,李持月就見皺舊的布巾上繡著一首情詩,少年說道:“這是我從一個陣亡士兵身上扒下衣服的時候發現的,她說是你繡的。”
所以他才答應來看看。
士兵的戰袍?李持月想不通,秋祝倒是認得這料子,說道:“公主,這怕是宮人為邊軍將士製軍衣時繡進去的。”
宮規森嚴,那些年輕的女子幽閉深宮,永別親人,紅顏彈指老,死後更淒涼,渴望愛情,想要尋常的生活,就想出了這樣的法子寄托情思,沒想到真的有人順著這首情詩找過來了。
少年人的眼睛不知看過多少明山秀水,看人的時候亮晶晶的。
“可惜這不是本宮繡的,”李持月說罷,扭頭看向安陽,“你就是這麽把人哄來的?”
安陽訕訕笑道:“這人不長得挺俊俏嘛。”
李持月侍女把紅布還給少年:“我確實不是你要尋的人,那人怕是在宮裏,那處可不能進去,你可以走了。”
“無妨,”少年把紅布收回了懷裏,“你們缺護衛嗎,我還不想離開明都,但沒銀子吃飯了。”
李持月倒是欣賞著少年的豁達,不過她確實不缺人手,更不用來曆不明的人,就對安陽說道:“你找來的人,如何處置是你自己的事了。”說罷就不敢了。
安陽來連連點頭,揮手:“給他點銀子,打發人下去吧。”
少年還想爭取一下,“公主且說要做什麽,我沒準能幫得上,飛簷走壁,躥房越脊都不在話下。”
可惜這份熱情沒得到半點回應,護衛就把他請下去了。
李持月道:“安陽,剩下這一個,要還是你坑蒙拐騙來的,我就把你這繡樓拆了。”
“不是不是,這個絕對不是。”安陽忙說,“秦殊意,你自己說吧。”
秦殊意跪下,道:“公主給小人銀子,小人伺候公主,都是心甘情願的。”
就這一個了,李持月也懶得挑揀,隻問:“可知根知底?”
安陽低聲:“當然,這秦殊意幹幹淨淨,你不放心就再查嘛。”
“行,待會你就隨本宮回府吧。”李持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