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李持月被他盯著,心知是自己著急了,隻能將頭歪在他肩上,假作神傷。
季青珣眸色凜然沉下,說道:“阿蘿,我從未對那位置有過半分遐想,這是李氏的王朝,你是嫡公主,那位置合該是你的,我此生宏願不過助你坐擁太平河山,再與你相守一生……
今日這話在內幃也不該說的,你要懂事,切忌禍從口出。”
“你為何會說出這樣的話?”
季青珣生性多疑,凡有一點悖於常日的事情發生,都能讓他警惕。
李持月見詐不出來,已暗悔自己衝動了。
她假作歎了口氣:“我隻是擔心,令狐楚尚且不能擁立我登位,那其他人呢?你也相信一個公主能做皇帝嗎?”
美人眼神楚楚,微低螓首,似是被打擊頗深。
聽見這話,季青珣稍稍放下心來。
令狐楚,正是前幾日季青珣捉出了一位太子李牧瀾埋在李持月身邊的細作。
這人也曾是公主自幼的玩伴,卻在被抓到李持月麵前時,狂言女子稱帝始終於大統有悖,便是女帝也不過牝雞司晨罷了,國朝將來更應交到李牧瀾手上。
公主雖嘴上不言,心裏該是難受的,這便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了。
想通此節,季青珣便有了成算,笑道:“當初誰信誓旦旦地說,先帝一介女子能登位,你又有何不可,怎麽,當初說這話這麽張狂,現在一個令狐楚就讓你遲疑了?”
“我隻是……胡思亂想而已。”
季青珣認真看著鏡中人:“阿蘿,你永遠可以信我,若我成了那令狐楚之輩,必死於亂箭穿身,九世不得成人。”
李持月對著鏡子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怎麽會成為令狐楚之輩呢,他比令狐楚還能裝。
為什麽有人如此精於偽裝,就算她用一條命看透了此人,此刻在他臉上也找不到一點虛偽的蛛絲馬跡。
亂箭穿身怎麽夠呢?
李持月慢慢搭上他的手,如從前一樣滿是依賴:“我信你。”
“阿蘿……”季青珣的手臂交鎖在她腰前,把人越擁越緊,他的吻散落於李持月的頸側,似飲血啖肉為生的妖魔。
李持月再是疾惡,也隻能默然隨他,今日的反常已經太多,她不能再挑戰季青珣的疑心了。
他柔聲問:“今日我要去一趟豐德寺,你可要一同去?”
“不了,我還有點累,你自己去吧。”
話音剛落,報時的鍾鼓就響了。
由太昊宮鳴鳳門樓上的第一麵鼓敲響起,傳遞到各坊各市,緊密的鼓聲和山寺的鍾聲相和,這座明都逐漸從睡夢中醒來。
日光已是熹微,從碧色紗窗透進來,像燒製上乘的青白秘色瓷,為那冰肌瑩徹的美人鋪陳上一圈柔光,不可方物。
季青珣眼眸俱是暖色,這時的阿蘿,還有**的阿蘿,不能再讓第二個人看到了。
“等我回來,給阿蘿帶寺裏的青梅釀。”季青珣點了點李持月的鼻子,終於起身去穿自己的衣裳了。
門被打開又關上,李持月端坐著,看窗前頎長的影子走了過去,隻走到再聽不見腳步聲了。
終於安靜了,她下意識地摸上肚子。
平坦、輕盈,那個孩子並沒有跟著她,也再不會跟著了,李持月不知是喜是悲,因為那幾個月的習慣,她還有一絲行動累贅的錯覺。
一人在曠室裏久久無言,忽然,她將頭頂的花枝發冠猛地扯下來,狠狠地砸向了銅鏡。
鏡碎台傾,李持月喘著氣,將身上的衣裳全撕扯了。
“秋祝!”
一個身著公主府侍女服製的明麗女子快步走了進來。
“公主……”見到那狼藉的妝台,秋祝嚇了一跳,取出外裳圍住李持月,又去查看她的手,“公主這是怎麽了,可有傷著?”
她和春信自小是女皇指派給公主的,是以即便公主身邊奴仆萬千,換了一茬又一茬,她們兩個也不動如山。
再世為人,聽到秋祝的聲音,李持月恍惚了一下。
旋即抽出手,捧住她的臉看了一會兒。
記憶閃過四顆年輕的頭顱滾落在雪地裏的樣子,她想說話又有一瞬的哽咽。
秋祝不知道公主怎麽了,但那深切的哀傷讓她莫名揪心,便是女皇薨逝時,公主也不曾這般,“公主怎麽了,是和郎君吵架了嗎?”秋祝放輕了聲音。
“不是。”李持月搖搖頭,離開繡凳,抱住了她,兩個人一塊兒蹲著。
秋祝被公主這一下鬧得有些迷糊,但還是抱住了她,輕輕地拍,“公主,有什麽事,秋祝都在呢。”
“秋祝,待會出去有人問,就說是你不慎滑倒,砸壞的鏡子,知道嗎?”
秋祝默然一陣,所以公主這是在找自己兜底嗎?她當然點頭。
不過秋祝她不明白,為什麽公主隻是砸壞了區區一麵鏡子而已,就算價值萬金往日也不會放在眼裏,為何要瞞著不讓人知道呢?還傷心成這樣。
李持月終於穩住了情緒,拉著秋祝一塊兒坐下。
她說道:“本宮私下已經知道,季青珣這些年在暗中控製公主府的勢力,沾手朝堂,如今府內隻怕到處都是他的耳目,秋祝,本宮現在隻能信你、春信、知情和解意四人。”
秋祝聰明且是她的貼身侍女,單獨喊進來也不會被人懷疑,又不會像春信一樣單純,容易露餡,所以李持月才和她挑明,讓她提高警惕的同時,也能幫自己做點事情。
前世,因她而死的身邊人,李持月一個個都記得清楚,可一下全叫進來未免太醒目了,季青珣多疑,她必須步步小心。
公主這一段話太過突然,秋祝睜大一雙眼睛,尚來不及吃透她的話。
秋祝陪伴了公主這麽多年,自然知道公主有多喜歡府中這位季郎君。
從女皇過世,公主獨自出宮立府,季郎君就來了,陪著公主熬過了思親的孤寂,到公主的兩位兄長先後即位,季郎君盡心為公主謀劃到了如今,深得信任。
何況他還是公主情竇初開之時的相許之人,
公主半個月前才不顧他白衣身份,與他踏過了規矩,便是認定了此人為駙馬,連對抗宗□□的勇氣都有了。
公主掏心掏肺至此,季郎君這五年竟都隻是逢場作戲?
他怎麽敢!
怪不得公主今日會砸東西,還這麽難過。
幾個呼吸之後秋祝理明白了,義憤填膺地問:“那季郎君如此狼子野心,公主要除掉他嗎?”
李持月搖頭:“就算他死了,手下的人還未死,本宮不能直接殺了他。”
“那公主要秋祝做什麽?”她被獨自喊進來,公主必然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李持月欣慰地看了她一眼,說道:“秋祝,你去將鄭嬤嬤入府以來,提拔進府的奴婢名單擬出來交予本宮。”
秋祝這便明白了,鄭嬤嬤也是季郎君的人,她點點頭。
“把這衣服扔了,備水沐浴。”
“是。”秋祝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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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知,繁華明都的最繁華處,不是太昊宮,而是持月公主的府邸。
對著氣象宏偉的金烏大街敞開著麵闊三間的大門,整座公主府占了明都繡春坊的一大半麵積,其中高樓台榭不可盡數,金銀沉香糊壁,文柏檀香為欄,假山園池若蓬萊仙府,府內連馬球場蹴鞠場都有,處處必得窮極壯麗,才是鎮國公主府的排場。
此時,在瑤池仙境般的庭院中央,是雲蒸霞蔚的應夢湖,巨大的水車將湖水運到了湖心亭的屋頂,屋簷上飛流四注,在四簷落為雨簾,又落回應夢湖中。
人在亭中坐,豔陽高照亦可得遇雨天,盛夏不啻高秋。
李持月用過了早膳,獨自臥在自雨亭中沉思,雨幕如珠如線,她也在努力理順著自己腦中的雜線。
除卻岸邊的一大圈奴仆,隻有知情守在亭內,黑衣少年抱著長劍,一臉的不苟言笑,餘光百年如一日落在那美人榻上雲鬟霧鬢的公主身上,謹守在界限之外。
“知情,季青珣可找過你?”李持月忽然問。
少年若遭仙人吹了一口仙氣,墨色眼眸活泛幾分,看向了公主,搖頭道:“從未。”
李持月點頭,季青珣也從未與自己提過讓換一個護衛這種話。
看來他也知道什麽人能動,什麽人不能動。
前世宮變她沒有帶知情進宮,是因為他護著自己擋過李牧瀾手下的暗殺受了傷,現在李持月忍不住懷疑,當時究竟是湊巧還是說季青珣也與此事有關呢?
想不出答案的事,她沒有再繼續想,比起如今府中未淨,她更加在意另一件事。
關於收攏禁軍將領,是在韋後之亂時就已提過的。
曆來自家人改朝換代,最該拉攏的就是這些人,如今已經兩年過去了,季青珣扯著她的旗子辦得不錯,暗中已歸順了的三位中郎將。
就是不知這些人真正忠心的是誰,季青珣前世就隱藏頗深,他要策反眾將,應是不會這麽早透露反她之心。
但如今大小事宜都由他來辦,別人也難免覺得她這位公主無能,未必鬥得過季青珣,才會選擇歸順於他。
這件事絕對不能再交由他辦了,但立刻叫停,又用什麽理由呢?
距前世宮變還有三年,她還有時間,能將局麵逐步扭轉過來,即使這府中季青珣的黨羽一時未能盡除,隻要掌握住了禁軍,再殺季青珣,便不必再有後顧之憂。
“公主,”秋祝打斷了她的思緒,將一份卷軸呈上,“鄭嬤嬤入府三年,她換過的人都在這兒了。”
“這麽多?”
打開卷軸,李持月霍地從美人榻上起來,長裙曳地,反應引得知情都側目了。
要全換了還不讓季青珣發覺,還真是困難。
秋祝見公主傷神,自己又幫不上忙,便將一旁她素日愛吃的櫻桃畢羅捧起。
李持月拿起一個畢羅放進嘴裏嚼,開動起腦子,這件事並沒有為難她太久。
這公主府的人雖信不得,但她可以能將可信的人召進來,順便壓製一下鄭嬤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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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意聽聞公主召他的時候,高興地把手裏揪的花草都丟了,跳起來整了整衣冠,“公主在哪兒,奴馬上過去。”
他是自幼進宮的小內監,因為長得玉雪可愛又沒有背景,打小就被人欺負。
遇見公主的那一天,他正被人按在禦湖的冰麵上,按著他的小內監跟人打賭,自己能不能把他推到湖中心的窟窿裏。
彼時宮中還是女皇當政,路過的持月公主見到了他們,興致勃勃地湊上來說:“我賭可以推進去。”
按住解意的內監見來的竟然是公主,激動得很,“公主說能推進去,那就一定能推進去。”
那一刻,解意都要絕望了。
他被按著頭顱,看向那金尊玉貴的小公主,覺得她真是好看,也真是可惡。
然而,就在他以為自己要死的時候,
公主卻指著他,笑著對那內監說:“本宮跟他賭,賭你能被推進去。”
解意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
內監也傻了眼,怎麽一句話的工夫災禍就到了自己頭上。
但公主的命令誰敢違抗,他隻能鬆了抓住解意的手,下一瞬,按人的被按到冰麵上。
“推吧。”她笑得軟甜。
欺負人的內監被推了出去,在冰上滑行,公主拿手遮著個簾子遠眺,直到望見人墜進冰窟窿中,“撲通——”一聲。
公主笑了,看向解意:“本宮贏了。”
從那一天起,解意就得了天恩,能跟在公主身邊,做玩伴和侍從。
他再也不會被人欺負了,雖然他在一眾奴侍中並不起眼,但還是用盡努力,跟著李持月出了太昊宮。
原先每天還能或遠或近地伺候公主,但自從公主日漸沉湎在季青珣的溫柔鄉裏,連他都不常見了。
解意還以為自己也像別的侍從一樣,要被公主忘了呢。
畢竟他又不像知情一樣,有一身武藝做本事,能時時貼身守著公主。
如今又得宣召,他必定得好好表現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