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自雨亭前,解意的腳步放慢,低頭規矩地走了進去。
“奴拜見公主。”他長伏在地。
李持月招手:“到本宮跟前來。”
解意心中激動,躬身走上前,在榻下跪坐,小心地不壓到公主的織金襦裙。
他今年才不過十五歲,臉又長得幼短天真,一心一意地看著李持月時,眼裏盡見孺慕之情。
“公主,你都一個月不見解意了……”他微微扁嘴。
李持月抬手撫在他臉上,解意又圓又亮的鹿瞳中泛出驚喜,但又不敢動,隻覺得公主今日似是興致不好,往日神采飛揚的一雙眼睛烏沉沉的。
她的手碰了碰解意的眼睛,解意忍不住眨了眨眼。
李持月想問,他被挖掉了眼睛,痛不痛?
繼而又嘲自己犯傻,那是前世的事情了,現在的他怎麽知道呢。
一切都還沒發生,還來得及改變。
李持月隻柔聲問道:“這幾日可好?”
解意見公主掛心自己,高興得臉蛋通紅,“挺好的,就是見不到公主,奴日日都想著公主。”
“這不就見到了嘛。”
“奴想日日都能見到。”
聽著他們絮絮低語,知情默默握緊了手中長劍,這小宦官一向如此不安分,總喜歡黏著公主。
李持月揉揉解意泛紅的眼尾,眼珠子輕轉,問道:“那這幾日可有人欺負解意?”
“沒有——”他欺負別人還差不多。
“是嗎,解意再好好想一想,”李持月展開卷軸,“你來看一看,上麵誰欺負過你,公主都會——替你出氣哦。”
聽到公主帶著誘哄的聲音,秋祝將頭扭到一邊,忍住笑。
真的要說幾個?
解意看著上麵的名字,咬起了手指:
“嗯——這個,叫璃兒的,她是前幾日鄭嬤嬤派在院外伺候的,打掃的時候還偷偷往公主院中看,奴看到了訓斥她,她還說奴失寵了,背地裏衝公主搖尾巴沒用……”
李持月點向下一個名字:“繼續,這個呢,有沒有欺負本宮的解意?”
“那倒沒有,但他是鄭嬤嬤的狗腿子,借著公主府的名頭,在外頭聯合德安寺的和尚放貸,還時不時孝敬給鄭嬤嬤。”
“拿的是公主府的銀子?”
“這個倒不知。”
解意不愧是號稱太昊宮的小喇叭,連在公主府也一樣耳聰目明,李持月問向誰,他都能說上幾句,對李持月來說可算是意外之喜。
說曹操曹操到,鄭嬤嬤在自雨亭外求見。
隔著雨幕隻看得見岸邊影影綽綽的人影,李持月的眼睛卻徹底冷了下來,如急速凍起的寒潭,她憶起了鄭嬤嬤端來的那碗湯藥的味道,真是催搓肝腸,痛徹骨髓……
解意被公主的眼神驚了一下,從未見她如此直白地厭惡一個人,登時不敢再開口說話。
秋祝傳完話遲遲不見李持月回答,小心喊了一聲:“公主……”
“來得不巧,讓她先在外頭等著吧,本宮有些困乏了。”李持月說著收起了卷軸,臥在涼絲絲的蘇綢狩圖迎枕上閉目。
解意忙說:“奴給公主打扇子。”
緙絲團花扇帶來陣陣涼風,自雨亭外,盛暑的日頭在午後逐漸顯出了它的毒辣。
應夢湖邊沒有種高大的榆槐,那能遮風避雨的連廊也還未允許鄭嬤嬤踏上,大太陽曬得人睜不開眼。
頭頂著烈陽,鄭嬤嬤心緒也有些焦躁,聽到公主要午憩,她覺得不可思議。目光越過連廊中的奴仆,從水幕看進去,不見公主身影。
“秋祝姑娘,您不會沒傳話吧,公主怎會不讓老奴進去呢。”
她進府時自稱是隨季青珣一家逃難的家中舊仆,季青珣父母俱亡,她一路辛苦,才能讓季青珣讀書進京。
這些謊話讓公主對她格外禮重,從未有像今日這樣慢待,莫非是受了什麽人挑撥?
她狐疑地看了眼秋祝。
秋祝直接說:“嬤嬤是有急事這麽等不及嗎,不若您先去辦,公主醒了就等等您?”
鄭嬤嬤忙道:“不敢,不敢。”
看過這果真是公主的意思了,她當然沒有急事,隻是不知道公主這磋磨究竟為何而來。
燥熱的天氣讓人心焦氣短,鄭嬤嬤年紀大了,站著沒一會兒眼前就一陣陣發黑。
站到一刻鍾,從頭頂到肩背,就像烤焦了一樣的痛,她身後跟著的奴婢也不能幸免,被汗水打濕了衣裳,還要竭力地守著儀態規矩。
日頭最毒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李持月睜開眼,眸底已然平靜,“召進來吧。”
終於等到召見,鄭嬤嬤擦了滿頭的汗,走進連廊的時候眼前一陣陣發暈,差點就要摔倒,幸而身後的奴婢扶了一下。
見人進來了,解意依依不舍地起身,退到公主身後和知情並列而立。
“公主,這位是庖廚新任的管事,今日來拜見公主。”鄭嬤嬤剛走入亭中,就向李持月引薦起了身後之人。
跟著的侍女走出一步,向李持月行禮,“奴婢芸娘,見過公主。”
她掃了一眼,便見那女子眉間桀驁未被打散,觀之不像慣常伺候人的,“生麵孔,府外找的?”
“是。”鄭嬤嬤答。
她麵上謹守禮節,其實心裏已經犯起了嘀咕。
公主信重她,本以為這件事隻是如往日一樣走個過場,沒想到今日她竟有閑心問起來,果真要為難她到底了?
但其他的人事鄭嬤嬤不請示公主也能安排了,但這位新的侍女要管的是公主府的廚房,茲事體大,非得經過公主首肯不可。
“為何不從庖廚資曆老的嬤嬤們裏麵選?”李持月慢條斯理地問。
芸娘久受**訓練,見此並未慌張,而是答道:
“嬤嬤召奴婢進來時有教導,府中主事的嬤嬤資曆都老,在府中跟隨者眾,難免有中飽私囊、欺上瞞下之舉,嬤嬤本不好管,一夕裁撤恐出岔子,就將這件事交由奴婢,以期慢慢經營,肅清庖廚內外。”
“多的是和這些嬤嬤無甚關係的,本宮若是想要,從宮中尚食局選一個亦可,你有何長處,讓鄭嬤嬤越過所有人,選了你?”
芸娘答:“奴婢曾在霞梓樓掌廚,嬤嬤知公主素愛那處的佳肴,便特特召奴婢進府來。”
季青珣事事安排妥帖,她身為暗樁,早早就在霞梓樓中候命了。
鄭嬤嬤也順勢補了一句:“奴也不敢擅自向尚食局求人,這便先選了一個,公主若是不喜,再請尚食局就是。”
“哦,本公主素日吃的霞梓樓菜肴,就是請你到府中來掌廚的?”
芸娘答:“正是。”
李持月沒想到,季青珣既然這麽早就埋下了巧合,還當真是謹慎。
他還未控製公主府的廚房,李持月不知自己該不該慶幸,既然人是他要帶進來的,那用他的名頭再趕出去,也算“死”得其所。
“上一次本宮記得吃到了一道新菜色,叫什麽來著?”
秋祝順勢答:“是羊皮花絲。”
“不錯,羊皮花絲,本公主倒不多愛吃,不過十一郎卻喜歡,誇讚過這道菜,還說這廚娘有玉容巧手,真蕙質蘭心,今日一見,果真。”
芸娘道:“是郎君謬讚了。”
鄭嬤嬤心下覺得不好,立刻說道:“公主說笑了,郎君既未見過芸娘,如何說得出這些。”
她算看明白了,公主有心阻礙,今日之事怕是不成了,便拉著芸娘要退下。
芸娘卻不死心,他們埋線如此謹慎,怎能因為公主鬧一個小脾氣就放棄了呢。
她仰頭看著公主的眼睛,說道:“奴一心隻在湯羹之事上,公主明鑒,便是進府,除了廚房,絕不會向別的地方多踏一步,必不讓公主有杯弓蛇影、疑鄰盜斧之憂。”
這一番立誓般的話並沒有得到任何回答,李持月隻靜靜看了她半晌。
芸娘被看得心慌,慢慢地低下了頭。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太猖狂了,即使隻是普通的回話,再信誓旦旦,但看著公主的眼睛說話,就是大大的不敬。
這也不能怪她,在鄭嬤嬤的耳濡目染之下,她對公主確實沒多少敬畏。
公主對主子千依百順,連帶著對鄭嬤嬤也敬重,久而久之,芸娘心中輕視,今日才會敢這麽回話。
但說到底,公主是鳳子龍孫,尋常人見之須如敬真神,她卻把自己帶到了主子那層,以為能輕易對付這小姑娘,才致今日行事失當,芸娘心中暗悔。
不過鄭嬤嬤在,應當有法子讓公主息事寧人的吧,她側目央求般看了鄭嬤嬤一眼。
秋祝看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輕聲重複了那兩個成語:“杯弓蛇影,疑鄰盜斧……”
芸娘悚然一驚,她怎麽敢暗諷公主,這是要命的錯處,趕緊連連磕頭:“奴婢知錯,求公主恕罪!”
李持月不想聽她吵嚷,“拖下去吧。”
很快就有人將她拖了下去,鄭嬤嬤連回頭看一眼都不敢。
“鄭嬤嬤,這就是你尋得妥當之人?連規矩都不懂,還想去管廚房裏的嬤嬤,壓得住場嗎?”秋祝拿出了公主身前大女官的氣勢,話一句接一句地壓下來。
鄭嬤嬤也跪下了,“公主恕罪,奴也是先挑著人讓公主過目,若是公主覺得此人不當,奴再去挑別的。”
秋祝道:“你的意思是你挑一個,公主就要見一個?當自己是什麽東西,敢浪費公主的時間,一件差事辦不好,鄭嬤嬤要靠著季郎君的恩蔭在這公主府倚老賣老一輩子嗎?”
這是連主子的麵子都不給了,鄭嬤嬤咬了咬牙,想把季青珣的名號搬出來的心思歇住,況且公主如今鬧不清是因何生氣,還是莫要牽扯主子才好。
“公主,老奴知錯。”她深深俯首。
這就認錯了,李持月微皺起眉頭,不甚開懷。
“解意,你覺得呢?”
解意兩手一拍,聲音清脆:“公主,這老奴辦事不力,而且廚娘敢對公主不敬,也不知是不是她教的,都該狠狠掌嘴才是!”
鄭嬤嬤忙否認:“老奴是決計不敢的呀,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