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粉身碎骨的疼痛在黑暗中減輕了許多,李持月的眼皮動了動,意識到自己能睜開眼。

入目是流光溢彩的百鳥金縷帳帷,偏頭向外看去,影影綽綽能看見八扇山石琉璃屏風,兩旁同樣放下的雲錦帳帷,隔絕了如宮殿般的內外室,外廳鎏金長明燈樹徹夜點亮。

處處金堆玉砌,無一不是價值連城,在熒熒燭光的映照下朦朧安靜。

李持月不解,莫非地府是她公主府的模樣?

在視線轉到枕畔的季青珣臉上時,那份茫然頃刻間被刻骨的恨意替代。

他怎麽也在這兒!

李持月動了動,發現自己全身酸痛,即便不是粉身碎骨,也似被石鼓碾過。

身上這熟悉的感覺並不陌生,甚至讓她的記憶一下變得無比清晰。

因為那窗前青瓷方盆裏的綠梅尚未盛開,還不到萬壽窗的一半高,讓她一下就意識到,現在該是弘德三年,她的二兄登基三年了。

她會記得這點小事,是因為和季青珣的第一夜。

在忙亂的親吻時她餘光瞥見了這盆綠梅,在青澀難言過後,她垂目看向窗戶,又正好看見那盆綠梅,莫名就讓李持月記住了。

對於那一晚的深刻記憶,還有這麽清晰的痛覺,梅枝未長,讓李持月幾乎立刻就確定了時間。

自己這莫非真的……又活過來了?

可怎麽偏偏是這個時候!

她已經將那個狼子野心之徒拉上了床!

此時季青珣還在睡著,仿佛全無戒心。

能被見慣天下世家英傑,目下無塵的鎮國公主交付真心,季青珣當然不是稀鬆尋常之輩。

其人生得修眉妙相,音容兼美,風姿端華宛若世外之人,即便隻是布衣出身,舉止談吐雅若清風,既目窮萬卷又有錦心繡口。

這樣的人,在世家名門匯聚的明都是一顆灼灼明珠,卻暗藏於公主府中,鮮有人知其文采驚世,有不測之智。

李持月真是後悔,若知自己還能再世為人,前世她就該多弄清楚,身邊到底藏了多少季青珣的蠅營狗苟。

身側人的一點動靜讓季青珣睜開了眼,修眉而長目,淺碧色的眸子有別於常人,顧盼而燁然,蓋因他有胡人血統。

季青珣臉上是帶著點滿足的淺淺笑意,喊她:“阿蘿。”眼中深情一如既往。

說著半撐起身要去抱她,這也是他在公主枕畔醒過來的習慣。

阿蘿這副在錦繡堆裏嬌養出來的身子,冰肌玉骨,玉軟花柔,季青珣每每抱在懷裏,都得盡力忍住才能不收緊手臂的力道。

再接著用親吻過的、熟軟的唇去吻她鬢下雪頸,讓持月深刻明白什麽叫耳鬢廝磨。

可惜李持月已不是從前那個傻子。

她不想讓季青珣碰到一點,偏頭躲過他的手,忍著不適起身下了床。

“阿蘿,怎麽了?”

季青珣將疑惑直白問出,他自然想不到眼前這位公主,已經曆了一世。

阿蘿?誰準他喊的!

李持月氣血湧動,忍住沒有回頭斥罵他。

是了,是她讓喊的,隻準季青珣喊。

別的人見她,低眉叩首,唯有季青珣不用,他在這府中的一切特權,都因為她說過一句的蠢話:在我心裏你已是郎君,當似尋常夫妻一般相處。

現在,要怎麽說她反悔了呢?

李持月幾乎立刻就想揭破他,但理智竭力壓下了衝動。

屋裏隻有他們兩個人,若是喊一聲,進來的還不知道是不是她的人呢。

最終她隻是冷淡地說:“沒事,做噩夢了。”

季青珣品出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

阿蘿似乎在竭力忍耐著什麽,他很好奇,是怎樣的夢對她有這麽大的影響。

半個月前兩個人是第一次敦倫過,這段時日正是濃情蜜意的時候,且昨夜二人安寢前她尚言笑晏晏,摟著他的脖頸說些小女兒家的癡話。

季青珣怎麽都不會認為公主是在和他鬧脾氣。

他的視線一直追著李持月,屋內無人,公主似要自己穿衣。

她先是從紫檀銀鹿條桌上撈起了她的紗罩披在身上,又往外頭起尋其他的衣物。

半透明的紗羅罩衣上的牡丹刺繡好似盛開在她雪色的肌膚上,幾步之間搖曳動人,看得季青珣抑下眼底暗火,起身朝她走去。

往常若不讓人進來,都是季青珣伺候的。

她找不到自己的衣裳一再亂走,連綴珠高頭履都沒穿,雖然內外間處處鋪了宣州進貢的絲織地毯,但還是有點莽勁兒。

也一下就被季青珣抓住了。

“阿蘿,你別亂跑。”

季青珣從蘇繡四君子屏風後的方凳上找到了她的素絹裏衣、石榴紅朱雀鴛鴦背子和寶花纈紋淺絳紗裙,還有一襲淡霞披帛。

剛拉開的距離又消失了,李持月對他厭惡至極,忙扭頭看向另一邊去,怕他看出點什麽。

季青珣隻以為她是忽然害羞,鳳目凝著溫柔,將她本該穿在外邊的紗罩裙脫下,換成了裏衣,再一層層替她穿上外衣下裙,這樣的事他已然做得熟練了。

綠梅未開,時值焦月,李持月的裙裳不過三層薄羅,很快就穿完了,季青珣矮身捉住那裙下嫩筍似的足,套上翹頭履。

不情不願地在他伺候下穿了衣裳,李持月欲走又被拉住。

“頭發還沒梳,是要跑到哪兒去。”

李持月被他按著肩頭,僵直著身子地在妝台前坐下,季青珣拿起了桌上的鎏金烏木梳子,將公主那一頭烏瀑長發從頭梳到尾,無粉黛釵飾的公主化作蒹葭秋水,清輝玉臂寒。

李持月按在膝上的手狠狠攥成了拳,未點丹蔻的淡粉色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銅鏡裏,她已穿好了衣裳,季青珣卻尚未。

他任衣襟敞著,寬肩薄背的身形自成風流,窄腰上的腹肌清晰結實,腰側兩道斜沒入褲腰下,引人窺視。

靖朝尚武,滿街的士子書生都會佩劍,出則為將入則為相,世家更是重金專請師傅教授劍術,俠客和書生涇渭並不分明。

季青珣能文會武,體格出眾並不奇怪。

這本該是天之驕子、出將入相的人物,此時卻低眉在伺候一位女子梳頭,全心對待手中的那一縷烏發。

外人若見此,根本不會覺得這是公主的謀士,而是認為季青珣是個以色侍人,靠諂媚得公主寵信的佞幸。

甘於穿成這樣伺候她,隻為謀求權勢,季青珣不是奸佞誰是奸佞!

李持月隨意瞟了一下便垂下了眼,擔心那錐心蝕骨的恨意會從眼睛裏爭先恐後地跑出來。

她閉上眼睛,紫宸殿裏,刀戟和膝蓋一齊俯首的聲音猶在耳邊。

那些跪地的人,每一張臉她都記得,但她能殺得盡嗎?

現在的他們,是已經歸服了季青珣還是尚未?自己又能否策反?

殺季青珣容易,此刻出去,讓知情進來將他一刀殺了就是,但他死了對公主府的影響有多大,暫未可知。

那些部將附庸會損失多少,又會不會投到太子陣營,她還有能和太子相爭之力嗎?這些沒有弄清楚之前,她就不能殺季青珣。

他已在公主府樹大根深,此刻還不能打草驚蛇,該徐徐圖之。

思及此,李持月閉上了眼睛,慢慢平複著自己的殺心。

“阿蘿是做了什麽噩夢?”季青珣見她麵色仍舊不好,問道。

“隻是……夢到太子登位,還將我公主府屠殺殆盡了。”李持月咬著牙,眼底恨意有如實質。

原來是這樣,季青珣展眉,不過一個夢罷了,她竟氣到衣裳都顧不上穿了,還真是小孩子脾性。

他放下梳子,將她擁在懷裏:“有我在,公主無論怎樣都會平平安安的。”

仿佛被一隻臭蟲黏上,李持月渾身都不自在,更是差點被這句話引得發笑,她似想到什麽,說道:

“可是,爭這皇位真的太累……我總怕自己會走到孤家寡人的那一天,十一郎,你才智過人,心性堅毅,你來當這個皇帝,我做你的皇後好不好?”

李持月拋出這個機會,就想看看季青珣的野心還能不能藏住。

季青珣既沒有大驚也沒有大喜,而是鬆了手臂,認真打量起鏡中人。

公主之前從未說過這樣的話。

李持月是女皇的第三個孩子,唯一的女兒。

那位女皇帝宏圖大略,將公主帶在身邊養到了十歲許,耳濡目染下,李持月雖驕縱成性但野心更大,天生覺得她也有繼承皇位的本事。

季青珣受薦初到公主府之際,女皇剛剛薨逝。

李持月立府時不過十二歲,那些許攪弄風雲的本事已經初見端倪,但季青珣的出現很快就壓製住了她。

季青珣費了五年的力氣,讓她信任倚重自己,他處處想得比她周到,一次次給她驚喜,讓公主府勢力日昌。

有了季青珣,阿蘿何必還要動自己的腦子呢,隻要“坐享其成”就行了。

到兩情相悅這一步於他是意外之喜。

那麽驕縱的阿蘿,隻在他麵前時才會有些嬌憨,陷在情愛裏的女人不聰明,由得他借公主府的勢力,編織自己吞噬明都的大網。

季青珣熟知她性情,不認為她會放棄皇位。

難道是公主發現了什麽,在試探他,還是一時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