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閔徊長出了一口氣, 徹底鎮定了下來。
他看著李持月,堅毅而穩重地說道:“公主,屬下將豫王殺了, 如今,可有別的吩咐?”
“有啊。”李持月將身側卷軸遞與他。
閔徊展開, 公主繼續說著話:“上麵圈的三個名字,都是季青珣為本宮拉攏的, 本宮如今不放心了。”
季青珣。
閔徊對此人倒是印象深刻, 在豫王府街前曾經見過,原以為是心腹,公主竟是不信任此人的嗎?
“公主懷疑府中那位謀士有異心,為何不直接殺了?”閔徊問道。
李持月在他耳邊壓低的聲音:“若有機會,本宮親手殺了他再好不過, 可他多年經營, 在府中樹大根深,外頭更是不知凡幾, 本宮若一刀剃去這跗骨之蛆,便會元氣大傷, 且此人非太子手下, 而是想自己稱帝。”
“這怎麽可能?”閔徊睜大的眼睛,“要麽他是宗室之人, 要麽掌兵,要麽就該權傾朝野,一手遮天,繼而扶持幼帝……”
李持月也想知道季青珣前世是怎麽壓住底下的反對聲, 安撫四方的,但前世她被關在凝暉閣上, 除了知道自己身邊可信的不過四人,其餘真是一概不知,更不知道那些部屬是何時倒戈的。
“他正在往這條路走,所以咱們得阻止他。話扯遠了,你可有方法驗明這些人的忠心?”她敲敲卷軸。
閔徊問:“公主,季青珣是何時進京的?”
“大概六七年前。”
“王兼在中郎將位上已快八年了,周雲樹也有五年,彼時他還沒有本事插手朝中事,公主,此等野心必不敢露於人前,咱們如今隻需看這一位……”閔徊點在那“左飛商”三個字上。
“此人當上中郎將不過一年,最有可能是季青珣安插的自己人。”
這倒是和李持月的想法不謀而合了,她拿著卷軸問閔徊,也是想看看他是不是一個傻大個,另一個緣由是她懶得動腦子了。
現在看來確實不錯。
她問:“你覺得要如何試探呢?還不能讓季青珣起疑。”
閔徊思慮了半晌,說道:“臣這些年也積攢了些人脈,這次出京時就在從水匪手下救了一位赴明都萬安縣就任的知縣,臣可以悄悄請他出麵,將偽造一封與公主有關的密信遞給左飛商,就看他會怎麽呈遞這個消息了。”
李持月也覺得此計可行,若左飛商把信給了自己,她不告訴季青珣,可他還是知道了的話,這左飛商就有疑點了。
其實她不大信這拉攏來的三位之中會一個季青珣的人都沒有,他想策反這些人,必得提前埋子,到時候左右局勢。
試想若主子有意謀反,但一位中郎將卻來說,他已經決意擁護季青珣登位,這些年所有的事都是季青珣操持的,公主隻是一個空架子了,無法與季相抗衡,且季相也有登上帝位的資格,還拿出了有力的說服條件,是何條件尚未可知,那被勸投靠季青珣的中郎將會怎麽想呢?
若李持月是那中郎將們,她會怎麽做呢?
她擁護公主,想的絕不是什麽正統,而是憑著從龍之功成為心腹,加官晉爵。如今告訴他,上頭的主子各有私心,且其他中郎將已經入了季相麾下,那她會如何選擇?
季相和公主的能力孰強孰劣,多年來有目共睹,若是自己表明堅決擁護公主,在已經投靠季相的中郎將麵前說,這消息會不會傳到季相耳裏去?
中郎將們意識到被分成了兩派,互有忌憚,反而不知如何串謀,此時在她眼中,看其他中郎將們,隻覺得都已經成了季相的人。
宮變當日,局勢已不可逆,若和其他人背道而馳,事成之後非但沒有從龍之功,反而要引君主懷疑不悅,前功盡棄。
要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最好的法子就是隨波逐流,別人做什麽自己就做什麽,既不失功績,也不用站隊。
尋不到前路的群羊,最需要一羊領頭,大家都會順著那個人走,如此,從龍之功萬無一失。
此計會成功,蓋因他們這些非貼身相伴的武將,不過是在太子和公主之間評一個更有本事的,這是不得不選的選擇,是以他們考慮的也隻是不在改朝換代之時沒落,再積攢一些功績,這些都比誰當皇帝更重要。
季青珣洞悉人心,向來善用這種四兩撥千斤的招數。
李持月越想,左飛商的疑點就越大了。
她很快就有了對策,說道:“那這信中,就當是太子假托縣令之口,將季青珣在山南道操練私軍之事告知與本宮,就看本宮能不能收到這封信,或是收到之後若不告訴季青珣,他會不會來主動解釋了。”
季青珣不來,就是他真的沒收到消息,左飛商嫌疑可解;季青珣若知道,茲事體大,他非得旁敲側擊自己生沒生疑心不可,那左飛商此人就確確實實是他的人不錯。
閔徊笑著點頭,“公主此計甚妙。”
“這又不是本宮一個人想的,好了,天也晚了,豫王死了,外麵亂得很,你今晚就在府上留宿,等明日一早假作從同僚家中飲酒而歸。”
“好,屬下到無疾的院子去吧。”
李持月揮揮手隨他去,匆亂一夜,再過不久就要天亮了,可明日一早,她還得進宮去。
走到樓梯邊上,她垂眸看了一眼腳下的樓梯,深吸了一口氣,雲履踩在第一節 樓梯上,接著一滑,整個人從二樓消失。
解意的一聲驚叫劃破了夜空,“公主——”
—
豫王身死之事在朝中確實掀起了滔天巨浪,而殺他的竟然是他的兒子,這就更讓人毛骨悚然。
相比起來,持月公主街道遇刺的事反倒不顯眼了,畢竟她已經安全回到了自己府上,也不算安全,下朝後皇帝就聽聞自己妹妹也受了傷。
皇帝忙問殿中監:“三娘傷得如何?”
立在一旁的上官嶠聽聞李持月遇刺了,手中紫毫驀地收緊,平靜的雙眼變得遊離,原先風雨不侵的一顆心止不住擔憂之意。
這麽短的時間,殿中監也未收到消息,實在不知,不過說曹操,曹操就到了,持月公主在殿外求見。
“阿兄……”她進來後柔柔弱弱地喊了一句,麵色有些脂粉也蓋不住的蒼白,“堂兄竟就這麽沒了,我昨晚一夜沒睡好覺。”
說完眼神一個打滑,就看到了後旁的上官嶠,他也在看著她,鬢若刀裁、眉如墨畫,李持月隻看見他的一雙眼睛,帶著明顯的問詢之意。
自集賢殿那一次後,兩個人就未曾私下相處過,多是這樣隔著人,一二個眼神交匯,又各自不著痕跡地避開,如今他這麽不避嫌,李持月袖中的手指都掐緊了。
李持月明明沒什麽,但一碰到他關心的眼神,結果就好像自己真的受了委屈一樣,明眸泛起水亮,垂下的眼尾有點可憐巴巴的,看了上官嶠兩眼又怕破功,趕緊坐下。
李持月不再瞅那人,又暗自唾棄自己在矯情做作什麽,反正都是假的,難道還想要他關心嗎?
堂弟死了,皇帝也不大痛快,但見妹妹如此憔悴,便關心道:“如今大理寺正在查這樁案子,你莫要太過憂慮,自己頭上的傷如何,可要緊?”
就算“遇刺”受了傷,她也顧不得休息,得進宮去瞧瞧風向。
李持月按了一下包紮在額頭上的紗布,外麵還遮蓋上了一層繡珠的雲絹,倒是別有美感,她垂眸,有些心力交瘁地搖了搖頭:“躲避追殺的時候撞了一下牆,暈了半個晚上,不礙事的。”
聽聞她是撞牆撞的,皇帝安心了許多。
“刀劍無眼,你隻是磕碰了一下,也算命大了,此事朕會讓內稽廷查清楚,你且安心吧。”
上官嶠目光落在她額頭,雲絹裹住,瞧不見傷口深淺,殿中監發覺起居郎視線在公主身上停留太久,輕咳了一聲,上官嶠未有變色,隻平靜地將目光收回,落在手上的起居注中。
那廂李持月點頭,又說回了豫王案上:“堂兄真的是被侄兒給害了?”
說到這事,皇帝長出一口氣,搖頭歎道:“堂堂親王,在別府出了事,還是被自己的兒子……”被自己的兒子以捉奸之名殺死了,栽在一個誤會上,真是窩囊至極。
大理寺那邊連夜就審了李靜岸,他已經供認不諱,至於為什麽會認為自己的母妃與人**,李靜岸隻咬定是自己看錯了,先是看到了一個男人,又聽到豫王妃的聲音,就以為她在別府偷人,才會誤殺了酒醉的豫王。
宴上給豫王遞話的小廝也找到了,他的供詞中隻說了府上有人來送東西,豫王離席的借口是酒喝多了去解手,前後並無什麽可疑之處。
“此事當真隻是誤會?那還真是離奇,大理寺當真的查清楚了嗎?”
李持月轉動著宮人奉上的琉璃盞,盞中葡萄汁濃深似血。
豫王的屍身抬到了大理寺後,仵作也去驗過屍了,可是閔徊殺豫王的時間和李靜岸捅刀的時間是前後腳,豫王的屍身都被捅爛了,實在也驗不出什麽來。
人證物證甚至是凶手本人,都證實了,這豫王就是李靜岸所殺。
此案幾乎可以蓋棺定論了。
皇帝卻說:“聽聞成少卿還在查,在問完淮安王府的人之後,怕是還要細搜各處,侄媳婦兒和李黎他們也是受累了。”
聽到成少卿要搜查淮安王府,李持月心頭一緊,閔徊雖然把豫王帶到偏僻處殺了,但是血跡未必就能幹淨得一點不留,就算刻意挑的小路,要是細心翻查,隻怕就能知道,豫王並不是在暗室之中死的。
她指尖捏在盞上,逼出一圈幾近透明的白色來,上官嶠沒有錯過她的這點異樣。
豫王死得確實太過巧合,甚至是天衣無縫,連凶手都覺得是自己殺的,可是閔徊其人,這段日子能沉得住氣,焉知等的不是今日呢?
或許真相就在這淮安王府之中,所以公主在緊張。
上官嶠隻是大體一猜,眼神就沉了下來,臆測罷了。
此時有瀟瀟風聲穿堂入戶,外頭又有大理寺卿求見。
“宣。”
皇帝一聲罷了,年過花甲的大理寺卿走進了紫宸殿中,佝僂著下跪問安。
皇帝看著他花白頭發上水珠,問道:“外頭可是下雨了?”
“回陛下,確實下了些雨。”
聽到下雨了,李持月低頭喝起了葡萄汁,掩飾住勾起的唇角,有了這場雨,淮安王府中就算有痕跡,此刻也不複存在了。
成少卿,等著白跑一趟吧你。
皇帝問道:“李卿為的何事而來?”
“回陛下,私妓案所有人證的口供均已記錄下,被人證指為直接從手中買私妓的東宮主簿,日前供出了一本賬冊,記錄的是與豫王府的錢財往來,其人名為太子屬下,實則一直在為豫王奔走辦事。”
皇帝的語氣不見半分驚訝,“竟然是豫王嗎?”
如今人都死了,這麽巧合,死無對證,讓人不懷疑是太子所為都不行。
李持月隻當自己的空氣一般,在旁邊大大方方聽著,心下也在思量。
竟是大理寺卿來為李牧瀾陳情,看來先前私妓案人證身死之事,已經讓成少卿絕了投誠太子的路,不然,今日就該是他來了。
不過大理寺卿也算德高望重,也不知道李牧瀾是怎麽說動的。
聽大理寺卿果然將私妓案的幕後主使定為了豫王,她暗自叫好,這不就引著大家把豫王的死扯到李牧瀾身上嘛。
她想得也不錯,在大理寺卿說完之後,不隻是皇帝,連上官嶠都改變了先前的想法,稍晚些這事兒傳了出去,淮安王妃知道後,也會打消了對李持月的疑慮。
大理寺卿也知道豫王死了,昨夜半夜太子悄至府中,請他仍舊將證據上呈,證明自己的清白。
“豫王一死就查清了私妓案,隻怕聖人會疑心殿下。”
李牧瀾從容而篤定:“孤未做的事,怎麽都不會查到東宮去,李太公且安心,來日,孤會呈請阿爹,求娶李太公孫女入東宮。”
大理寺卿收起思緒,再磕一頭:“陛下明鑒,老臣確實不知豫王為何突然身死,不過口供賬冊都是兩日之前得到的,老臣費了一些,豫王……之死,其中很難說沒有畏罪自殺的嫌棄啊。”
說來說去,這一堆的案子是原來越複雜了,皇帝聽得頭痛,也不想去掀開那藏著一床虱子的被子。
“罷了,此事你與成卿一道再行複核,半月後不管如何都要結案,至於李靜岸,弑殺親父,查清無誤之後,午門斬首。”
不管是太子還是李持月,皇帝都不想跟他們明火執仗地對幹,自己隻要好好享受,等他享盡供奉駕鶴西去之後,管它身後洪水滔天。
這回他也有心放過,既然解釋清楚了,李牧瀾在這件事上自然就過去了,隻是罪責仍有,這段時日是要在東宮自省了。
安排完這些事,皇帝就累了,和李持月用完膳之後,就去了內殿休息。
李持月出了紫宸殿,似有所覺,回頭看去,上官嶠就跟在身後。
“許久未見公主,一切可還安好?”
李持月看著他:“老師不是見到了,被人刺殺,碰到了頭,有些事請教,老師可願去集賢殿一敘?”
她未說明什麽事,卻又點了集賢殿,上官嶠滋味莫名,但二人已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舊事,就當沒有發生過。
他又恢複了從前玉麵佛的樣子,“公主先請。”
集賢殿中,李持月正準備開口,頭又一陣陣地疼,其實不隻是頭,她全身都痛,從樓梯上滾下來屬實是困傻了才會用的法子。
可這件事她自己不做,秋祝春信她們都不可能動手。
見她皺眉抿唇強自壓抑的樣子,上官嶠又不忍了,他抬手想碰,又未真的碰上,“現在還疼?”
“疼的……”李持月想捂住頭,上官嶠擔心她碰到傷口,把她的手拉住,心跳在兩個人坐下,幾句話之間,逐漸加快。
李持月被他牽住了手,臉皮有點燙,不自覺就避開了他的眼睛,但能感覺到,上官嶠一直在她臉上……
“解了讓臣看看?”他說話聲輕得像怕驚動鴻毛,柔得不可思議。
李持月點頭,然後臉就被捧住了,不得不仰高了一點,入目是一折俊秀的下巴,上官嶠手上的薄繭輕擦在公主細膩的麵皮上,惹得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像天上的星子一樣亮。
但手很快就離開了,他去解了李持月額上的雲絹。
公主愛俏得很,受傷了不願意讓人瞧見紗布,雲絹上繡著花鳥和珠寶,華貴又漂亮,若是再戴久一點,怕是會引起明都貴女夫人們的爭相效仿。
上官嶠眼裏卻無這些俗物,他又鬆了幾層紗布,就看到了雪白的額頭上極突兀的一道傷口,又紅又紫,一看就是就是撞出來的。
分明見過不少比這嚴重得多的傷口,可一瞧見李持月頭上的,上官嶠還是覺得刺痛了一下,公主嬌貴長到這麽大,突然撞了這麽狠的一下,該多疼啊。
“臣隨身帶了傷藥,是師父跟一個到處行醫的大夫要的方子,塗上好得也快……”
話還沒完,李持月就說:“那你給我塗一塗吧。”
見她應得這麽幹脆,上官嶠胸膛鼓噪著說不清的情緒,從袖中取出了藥瓶。
不一會兒,傷口被帕子輕輕擦拭過一陣,又塗上了新的藥膏。
李持月看了一下他認真上藥的神色,從這個角度看上去,又喚起了一點不算久遠的記憶,她的視線忍不住滑到他的唇上,又瞥到一邊去,暗自咬著下唇的內側。
很快,上官嶠就重新替她包紮好了,那漂亮的雲絹也係了回去。
李持月莫名就喊了一句:“老師……”
“若是我師父在,定然會說裹些香灰就好了,雖能止血,卻也不幹淨。”上官嶠說笑,似乎這樣,才能忽略那些翻飛的遐思。
李持月坐正了身子,兩個人的距離又拉開,低頭有點糾結該說些什麽。
“那個……”
“昨夜之事,公主覺得是意外嗎?”上官嶠想換個氣氛,結果問到了這件事上。
李持月頓住,她看向上官嶠,這人是個玉麵菩薩,她能在阿兄麵前撒謊,也該跟他說謊話,可這謊要是說出來,也沒多少快活。
上官嶠換了一個問法:“豫王死,和公主被刺殺,不會都是太子做的。”
這下李持月覺得自己也可以不撒謊了:“太子想拿豫王頂罪,又想把罪責推到我身上,那宴我自然不能去……”
李持月承認了刺殺是自己安排的,不過是因為想避開太子的陷害罷了。
上官嶠懸著的心稍稍放鬆了,看來豫王之死果真是太子設的局,李持月沒被刺殺,這就說明公主和太子之間的爭鋒還沒有到劍拔弩張的地步。
“人心詭測難辨,這明都之中尤甚,有太多的意外是窮盡心力也算不到的,公主,臣師父總說機關算盡之人,不過作繭自縛、或是心力枯竭,常不得長壽……”
上官嶠的意思她明白,可她哪裏還有逃脫的機會。
李持月歪著頭,笑問他:“若我真作惡多端,老師,來日我魂歸西天了,老師可願意來渡我?”
上官嶠不說話,那目光似暖泉一般籠罩著她。
李持月扁了扁嘴,撐著手挪到他那邊去,鑽到他懷裏去,“別總是拿責問的語氣來跟我說話,我已入局中,走不脫的。”
“公主,臣隻是想你能安好。”上官嶠輕環住她的肩。
說放下容易,他自己卻也做不到。
原本想得再清楚,可李持月一過來,靠在他懷裏,先前要劃清界限的決定就不作數了,什麽老師學生的身份也忘了。
上官嶠見她難過,見她靠過來。
他該製止的,可是怎麽辦,公主隻是要一個懷抱而已。
於是上官嶠就張開了手臂,給她想要的懷抱。
“我頭痛……”李持月捂住臉,連帶遮住發熱的眼眶。
“可是藥不好……”
她蹬了蹬腳:“跟藥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