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卻說昨日, 豫王從災民群裏重新躲回到王府,便等宮裏的消息等得心焦。
他忽然想到,自己放了閔徊一馬, 是李持月親眼看著的,可閔徊要何時跟聖人解釋自己的罪過?
他都已經付出了這麽多, 要是李持月言而無信,自己再去反口, 聖人本就對他不滿, 還會信他的話嗎?
千頭萬緒,擾得他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王府裏團團轉。
王妃看不過眼,讓貼身侍女進宮,打點了一下禦前的關係, 想要探明聖人的口風。
天剛擦黑的時候, 宮裏的關係沒有傳消息出來,宮中派的人終於到了王府來。
“王爺……”小廝氣喘籲籲地從外麵跑進來, 指著門外,“外頭, 外頭……”
豫王根本沒耐心等他說完, 直接一腳踹翻了人,大步地走了出去。
天色昏暗, 外院立著兩列人,影影綽綽的繡紋能看出是宮裏的人,隻是帶頭的內侍手中並無聖旨,反而在搖著一個金算盤。
內侍是皇帝派來的, 隻是削爵的聖旨還壓著未寫,皇帝既要留些“調查”的時間, 又有心熬一熬豫王,先派內侍來抓緊來查賬而已。
知道這位王爺不久就是要被貶,內侍口氣不見多大尊重,禮數也敷衍,隻道:“奉聖人命,來盤查王府賬冊。”
那一瞬間,豫王腦中一片空白,渾身的力氣都要抽空了。
完了,皇帝真的要削了他的爵位。
見豫王一個踉蹌幾乎站不住,擔心他亂了陣腳,在宮裏人麵前露怯,王妃使了個眼色,小廝忙扶著豫王回了屋裏去,她將早備好的銀票悄送予了領頭內侍。
“不知聖人為何突然要查賬?”王妃小心問起。
內侍見到銀票,神情也和善了不少,但還是沒有明說:“不過是宮裏的一點雜事,王府規製龐大,總有些和皇苑之類的勾雜,聖人才讓奴婢來查一查賬冊。”
這顯然是托詞,王妃也知道,內侍是不會說肯定的答複了。
他們前程還不知如何呢,也不想得罪人,豫王府便讓人帶著宮裏的人去找賬房了,自己則轉身快步回了主院去。
“李持月!李持月!我又被她耍了!”
還沒進院子就聽到豫王咆哮,可知又砸了不少東西。
“好了,別讓人看了笑話。”王妃進屋抬手壓在他肩上。
豫王跟一頭狂暴的獅子似的,轉身把王妃也推開了,要衝出門去:“我要去找李持月,她怎麽敢誆騙我,我要跟她同歸於盡!”
“已是宵禁,你本就失了聖心,如今全天下都盯著,更是一步都不能出差錯,再冒著宵禁去公主府大鬧一場,你可知下場?”
找也不讓去找,難道他隻能等死了嗎?
那和淩遲有什麽區別!
豫王繃粗了脖子,又去發瘋摔砸東西,王妃見不得豫王這麽軟弱的樣子,冷瞥了一眼,轉身回了臥房去。
那一晚上,豫王沒有喝酒,更是連覺都睡不著,砸累了屋子就坐在外頭的石階上發呆,耳邊全是算盤珠子碰撞的聲音。
雞打鳴了,開市的鑼鼓響了,他仍舊一動不動,跟魂兒被抽掉了似的。
親王府規製宏大,憑內侍帶來的人,要清點賬冊一夜肯定是不夠的,王妃晨起,看到豫王跟長在石階上似的,也不去理會他,隻吩咐廚房給宮裏來的人備著早飯。
到了下午,又來了一隊人。
豫王妃捏緊了袖子立在院中,等候著將豫王削爵的聖旨,然而來人手中依舊沒有聖旨,反而去找了在賬房中的內侍,不知說了些什麽。
沒多久,內侍就笑容滿麵地走過來,“王妃多擔待,奴婢也是秉聖人吩咐,如今看來,隻是尋常查查賬罷了,如今賬也查完了,確實並無缺漏,奴婢們這就回宮裏給聖人複命去了。”
繼而又說了幾句請王妃王爺多擔待的話,就要回宮去了。
王妃也緊張了一天一夜,此刻知道無事發生,也長舒了一口氣,強抑著眼前一陣陣發黑,等送走了宮人,她才去找豫王。
豫王聽到小廝傳話時,還沒有反應過來,怔愣了好久。
自己這是……沒事了?
看來李持月沒有違背承諾。
豫王有一種天光乍現的感覺,此前種種跡象都告訴他,他豫王府要一落千丈了,如今有驚無險,他反倒沒有什麽念頭都沒有了。
吐出一口濁氣,豫王由小廝攙扶著,顫顫巍巍地從石階上站起來,一句話也沒說,轉身就進了屋子。
王妃瞟了他的背影一眼,吩咐道:“王爺要睡了,去弄點熱水給他擦身。”
—
今日早些時候的皇宮裏。
皇帝皺眉看向殿中監手中的卷軸,“從七縣送過來的?太子不是在山南道嗎?”
“回陛下,快馬將奏報帶回來的人說,太子在聽聞七縣出現洪災後,第一時間就帶著親信趕過去了,並未在山南道。”
那阻撓禦史進京的人又是誰?
“拿上來吧。”
卷軸在皇帝手中展開。
奏報中,李牧瀾先是為自己先斬後奏去了七縣之事請罪,直言山南道的鹽稅賬冊剛查完,就收到了洪災的消息,心知國庫無銀,便帶著剛收上的稅銀前往賑災去了。
不但沿路低價買了糧食運過去,甚至已經派人快馬往江南去買了種子,隻等洪退去,帶災民搶種晚稻,修築屋舍,幫助七縣順利渡過天災。
皇帝看著奏報,陰沉的麵色逐漸緩和下來。
太子在奏報中雖未清楚言及,但殿中監上來耳語的幾句,他就知道了,自己的銀子是保住了。
而太子調到七縣賑災的銀兩,是原本東宮要貪的那份,這說出來也沒什麽,本來就是父子二人合夥撈錢,兒子那份銀子如何,皇帝才不想管。
如此,也就無須去逮豫王了。
不過所謂的先斬後奏,賑濟災民,皇帝如何不知道,這是太子暗地裏在向他將功贖過。
明麵上的說法,則是收上來的鹽稅本就是要運往京城的,隻不過災情緊急,才會直接送到七縣去,是以山南道的賬冊才會有一些對不上。
而且太子另起了臨時的賬冊,記錄收納稅銀,其中文書暫時缺漏,算是小罪過,幽魏行簡手下的幾個人擔了罪責。
而禦史所謂的查出貓膩,也是因這暫時為補齊的文書發生了誤會,至於被追殺一事,則被太子推說成了
一樁貪汙大案,就這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既然李牧瀾把首尾都處置幹淨了,又解了七縣之危,皇帝也樂得放他一馬。
李持月都不用看,就知道上麵寫了些什麽。
看阿兄這神色,是要放過太子一把了,隻是不知道李牧瀾會怎麽應對私妓案一事呢,不過照理說,今日才發生的事,遠在七縣的太子肯定還是不知道。
“侄兒說了什麽?”她故意探頭過去。
皇帝趕緊把奏報受到身後去,擺了擺手:“去去去,政事機密怎可隨意偷窺,好了,豫王的事就這樣吧,你可以回去了。”
李持月心滿意足地嚇了皇帝一把,既然她的事糊弄過去了,不走更待何時。
不過她還有一件事,“阿兄先前不是說要給我選駙馬嗎?”
皇帝睇了過來,“怎麽,你有心儀的人選了?不會是那個起居郎吧。”他方才還看到二人在殿前拉拉扯扯的。
“當然不是,我等著阿兄給我挑呢,之前那個國公世子就不錯……”
皇帝無情打斷:“他年頭就與禮部侍郎家的小姐成親了,請柬送到公主府,你都未看吧?”
李持月一噎,“那阿兄您再勞累一下,把人選集個單子出來,讓我挑一挑嘛。”
整個大靖朝也就隻有李持月敢這麽勞動皇帝了,不過他倒是不生氣,隻奇怪:“先前提過多少回,你都推脫了,現在又是怎麽回事?”
李持月裝模作樣地歎氣:“唉,不過是看淮安王妃的兩個孩子乖順聽話,就想自己也養幾個,打發一下日子罷了。”
“你能有這個想法,當然是好的,好了,這件事我會辦的,隻是真給了你,必定要挑一個,不準又反悔。”
“知道了,知道了。”
李持月從紫宸殿出了來,卻不想回公主府去見到季青珣,便問一旁的殿中監:“上官老師現在何處?”
“起居郎如今去了集賢殿。”
李持月就往那邊去。
集賢殿是一座高逾三層的書閣,閣中卻沒有分三層,用樓梯上下,而是放著從地上一直延伸到穹頂的書架,書架旁放著可供攀爬取書的梯子。
其中典籍藏書浩如煙海,人乍入書閣其中,如入深海,輕易就會在裏麵迷路。
整座集賢殿為了防蟲,防潮,幹燥又帶著驅蟲的藥草味道,還有濃厚的紙張的氣息,李持月向來不愛到這兒來。
上官嶠正在看著一本古籍,餘光見有熟悉的衣裙晃動,抬頭便又見到了李持月。
“阿兄今日看起來是無須你跟著了。”她走到書案邊,隨意地翻看著他取出的書冊。
對於李持月來集賢殿,猜到她或許是為了尋自己來的,上官嶠有些奇異的感受,“公主為何不回去?”
“不想回去,來瞧瞧老師在做什麽。”
她好像真的沒什麽事,直接坐在了書案右側的蒲團上,側坐的姿勢可見長裙逶迤垂落,勾勒出女子姣好的曲線。
一本書無聊地在手中翻閱過一遍,無聊,她又撐著桌子伸手去拿了一本。
上官嶠視線重新落回書上,卻無法忽視餘光中那片朱顏酡色菡萏間色長裙。
她又起身撐在麵前的桌子上,纖腰在書上投下陰影,腰間嵌的珠鏈在眼前打著擺兒,隨暗香浮動。
他一目掃過書上幾行,卻無一字入腦。
如此下去,未免辜負好書。
上官嶠將書鄭重放下,念一聲“罪過”。
李持月看過來,偏頭笑道:“老師,幫本宮拿一下那一本。”她手指著一本絲綢封皮,看上去花花綠綠的,想來應該有圖畫。
上官嶠無奈,將書交到了公主的手裏,她才坐了回去。
見她翻了幾下又撇嘴,顯然是不合心意,上官嶠道:“集賢殿中可沒有話本子。”
“誰說本宮要看話本子了。”
她可是要和季青珣打擂台的人,一直看話本子也太沒出息了,秉著不服輸也不想露怯的精神,李持月強迫自己認真看起了手中連名字都沒有的書。
上官嶠卻有不同的想法,她來找自己,又偏偏真的沒事,寧願勉強自己看書也要留在這兒……
尋常人應該想歪的,但他沒有,隻問:“為何不想離宮?”
李持月把書拍上,哀怨地看過來,“很明顯嗎?”
猜中了啊。
不知怎的,他又想到那個突然出現在公主輿車之中的男子,似乎是他出現之後,李持月才出現了這種異樣。
“本宮不想回府,會看到一個人。”李持月眉間蹙起。
上官嶠不解,“既不想見那人,為何不能令其遠離?”
那是公主府,就算招了一位世家出身的駙馬,隻要公主不想見,誰又能勉強得了她。
李持月指尖壓在封皮光滑的綢麵上,語調含糊:“……”
“嗯?”上官嶠沒有聽清。
那個任性的公主在他傾身的時候也湊了過來,一時間,二人的距離有些過近,上官嶠又不動聲色地坐正了。
“老師,你說要怎樣,才把一個麵首給徹底甩掉呢?”她並未在意他退開的那點細微動作,隻是支肘撐著半邊臉,是真的在煩惱。
上官嶠難得露出些許震驚的神色。
他雖占了一個老師的名頭,又怎會什麽事都能拿來請教呢,何況李持月請教的還是這樣驚世駭俗的問題,他一時轉不過彎來。
但還是多問了一句:“你所說的男人是——”眼前又閃過那個模樣出眾的青年。
“那日你也看到了。”她不怕讓人知道,季青珣不是好東西。
“不知是什麽掣肘著公主,讓公主不能像打發了尋常侍從一樣,打發走他?”
李持月一下被他問到了點子上,卻不能說,鼓著臉頰避開他的視線,想想自己也是昏了頭,病急亂投醫,怎麽能拿這種事來問上官嶠呢。
“那位郎君我也有幸見過一眼,瞧著醋勁兒很大,公主是受不了他了?”上官嶠難得多嘴,還是論及公主的似事,不過他可以寬慰自己,是李持月先開的口。
“是啊,老是這一個,看久了也會膩的,原是想再選些新鮮的,但府上不明不白就出了人命,又查不出來,本宮就不想造這個孽了。”
“可公主卻不能借糾察人命的由頭,將他驅逐出去,看來被他掣肘得厲害,公主如今說膩了,但先前怕是與他也有過情深似海的時候吧,不然怎會放任他坐大呢。”
上官嶠很快就借著隻言片語推測出了李持月如今的困境。
李持月定定看了他一會兒,問道:“老師,有法子讓本宮去了這跗骨之蛆嗎?”
上官嶠望著她,都說女子容易耽於情愛,這倒孤高無情的,還真是適合當……他不再往下想。
他原想說可借別人的手處置了此人,不過這就與上官嶠的曆來信奉的善念背道而馳了,定然是不能說的。
“公主該尋個有本事的駙馬,使他不敢下手,再許以他利,讓慢慢他斷了癡念就是,不過留這樣一個人在身邊,始終是一個隱患。”
竟然和她想到一塊兒去了。
李持月卻不承認,隻說道:“老師想多了,他隻是一個尋常麵首,不過陪伴本宮多年,本宮想同他好聚好散罷了。”
“從前也是本宮幼稚了,若是早早招了駙馬,也不會生出這許多亂象來,所幸現在也不晚,該好好挑一挑才是。”
李持月說著,心裏已經在羅列人選了。
不能太弱也不能太笨,不然會讓季青珣輕易弄死,但最好是過一兩年就死了,到時也妨礙不了她的大業,甚至能讓她從聯姻之中獲利……
這時候上輩子的記憶就起作用了,哪位世家子弟是這一兩年死掉的呢?
她腦中忽然浮現出了一個人物。
上官嶠見她如此說,也未反駁,隻是忍不住多勸了一句:“公主尚未出閣,還是莫要在麵首之中太過流連。”
而且她嫌棄如今的麵首,竟是看膩了,那往後膩了駙馬豈不是又要另找?
如此作為難免教人詬病,也非立身之道。
李持月懶得聽這麽沒勁兒的話,“尋常官員還能三妻四妾呢,本宮養得起,多幾個又算得了什麽。”
她不想跟上官嶠辯論公主該不該養麵首這種無趣的問題,起身理一理羅裙,就往外走了。
走了幾步,又回頭:“老師,你認路嗎?”她沒帶人進來,能遇到上官嶠全憑緣分。
見她油鹽不進又一心要跑,上官嶠無奈道:“隨下官歸置了這些書,再一道出去吧。”
“真是,為何不找內侍來收拾。”李持月嘴上說著,也回來幫他收拾去了案上的書。
上官嶠心中因那麵首之談不甚輕鬆,隻說:“何必假手於人,就算不能每日念經誦佛,自食其力也是一種修行。”
“修行修行,老師幼時莫不是寺廟裏的俗家弟子?”
“是啊,算命先生便說下官八字太輕,果然災病不斷,五歲之時,家中阿耶便做主,讓下官拜入了一位雲遊的禪師門下,此後竟也好了。”
後來為何棄佛出仕了,他並沒有再往下說,隻是登上木梯,將書放回了原位。
李持月在梯子下邊捧著書聽他說,沒想到還真是個和尚,“怪不得老師如今還未娶親呢,原來真是個和尚。”
“你既知曉……”上官嶠定住,又搖頭,“罷了。”
李持月跟著他穿梭在書架之間,上官嶠又取了一本書登上木梯,她卻按住他的袖子,“本宮知曉了你是和尚又該如何,怎麽就罷了?”
那雙眼睛亮亮的,問得認真。
“你既知曉,這樣的動作往後就不該再做。”上官嶠看向她抓著他袖子的手,皺起的眉明白說著,他犯了嗔戒。
李持月被他突變的態度刺了一下,把手握得更緊:“本宮心如明鏡台,老師,難道你忘了拂拭,有別的心思?”
他垂眸:“你我不該說這些,若真有心讓學識進益,就該規矩坐好,好生聽教就是。”
李持月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二人這段日子時常相處,上官嶠算得上春風和煦,對她這個公主也禮敬,兩個人頗處得來。
李持月與其說當他是一位稱職的夫子,不如說是友人,是以今日才會不慎,連季青珣的事都拿出來請教他。
可上官嶠為什麽突然要擺出這種疏遠的態度呢?
他之前是和尚,難道見不得自己養麵首?
很少被人看不起,還是可能被上官嶠看不起的持月公主,有點生氣了。
李持月問道:“老師,本宮說起府上的麵首,你才不高興的,是不是?”
叩鍾一般的質問,在上官嶠腦中震**不休。
是,尋再多的借口都瞞騙不過自己,他突生的不快或許真是因此。
隻是上官嶠還說不清,是對李持月那個麵首的存在,還是她要對招駙馬的迫切,更或者是她對養麵首一事的無所謂地跟他說了出來。
這意味著什麽,上官嶠清清楚楚。
真相令他生氣了,才會有方才的惡言。
這錯處是他的,不該怪李持月。
上官嶠久久不說話,李持月眼神帶著探究,周遭一時安靜無話,穹頂的天光瀉下,細小的塵埃在兩人之間流轉。
“既是師生,牽連不過傳道授業解惑而已,往後別的事,就莫要再說了,便是公主也該明白尊師重教的道理,走吧,送你出去。”
他還是說明白。
李持月卻忍不了這不上不下的態度,擋住了他的去路,非要弄清楚不可,不然往後她一見到上官嶠,就渾身不自在。
“你一個和尚,是看不得本宮作為你的學生,卻如此**,還是說,老師……你吃醋了,也想要本宮……”
她邊說著,雲履抬起,朝他靠近。
上官嶠壓低了眉:“公主,我們不該談這個。”
“本宮偏要你、說、清、楚。”她戳著他的胸口,一字一頓。